“……其实我一直在犹豫,到底是否应该将黑鸦众交给你。”
在介子鸱离开之后,赵弘润端着茶盏说道。
听到黑鸦众三个字,张启功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测,神情稍稍有些激动,但又因为赵弘润的话,他克制着心中的激动,低着头聆听着。
而此时,赵弘润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在私下整理我大魏的律令,并做以相应的添注……”
……
张启功微微张了张嘴,心中微微有些吃惊。
事实上,他的确在闲时纂编魏国的律令,并以自己的观念加以改变,但是这件事,他从未透露给任何人,暂时只能算是他的一个个人爱好,没想到,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却竟然知道这件事。
不过惊讶归惊讶,但他并不意外。
毕竟他也算是半途投奔这位太子殿下的,青鸦众派人盯着他,这太正常不过了,而张启功自认为,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是高括的意思,希望你不要因此记恨他……”赵弘润笑着说道。
“太子殿下言重了。”张启功闻言正色说道:“就算是在下,站在高括大人的立场上,亦会小心谨慎。”
“你能这么想,就很好。”赵弘润点了点头,笑着问道:“想听听高括对你的评价么?”
张启功抬起头来,微微张了张嘴,纵使是他,在这会儿也不禁稍稍有些紧张,毕竟高括对他的评价,或将决定他在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心中的信任度。
而就在他忐忑之际,却见赵弘润笑着宽慰道:“无需紧张,高括对你的评价很高,相对而言……”
说到这里,他不由地想到了张启功纂编的刑律,微微吸了口气,心中泛起丝丝迟疑。
原因就在于张启功纂编的刑律‘很有意思’,大过重惩、小过更惩,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种种,简直就是一个毫无人情味可言的法家思想。
打个比方说,就连将炭灰随意倒在路边这么点小事,张启功亦主张处以截指、断手的惩罚,让赵弘润实在是颇感震惊。
“何以倾倒炭灰这点小事,你却要主张要截指断手?你不觉得这过于残酷了么?”他忍不住问道。
张启功愣了愣,随即这才释然于眼前这位太子殿下脸上那份迟疑与凝重所因何事,遂笑着解释道:“太子殿下,正因为是小事,是故臣才主张重惩。臣以为,这条戒律,应该是人人都能办到的事,既然是人人都能办到,却仍有人懈怠打诨,这即是重罪……需以重惩以正律令之威!”
“……”赵弘润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
不得不说,张启功的解释倒也有点道理,毕竟不得随意将炭灰倾倒于路边,这是一件很小且很容易办到的事,虽说张启功在这件事上给予重惩,但若是无人触犯,事实上这条律令也就是摆设而已。
借重典之威,约束了一件几乎人人都能办到的事,加强了百姓的法制意识。
似这样想着想着,赵弘润忽然感觉自己好似被张启功给说服了似的。
他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先搁下。……对于你在宋郡的某些行为,我看过崔咏与高括二人的呈报,二人的评价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张启功闻言淡淡说道:“不能否认,崔咏大人在某些时候,过于冲动直率,远不如高括大人稳重……”说着,他偷偷瞥了一眼赵弘润,见赵弘润微微一皱眉,遂立刻又改口道:“当然,崔咏大人的才华,那是有目共睹的,否则,太子殿下也不会予以重任。”
深深看了一眼张启功,赵弘润意味深长地说道:“本王知道,你与崔咏在宋郡相处地很不开心,但崔咏是什么样的人,本王心中也清楚,所以……不要做些会影响你在本王心中评价的事。”
听闻此言,张启功心中一凛,连忙拱手告罪道:“臣知罪。”
看到张启功坦然认错,赵弘润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笑着宽慰道:“其实你也好,崔咏也好,只是你二人意见不同导致的矛盾,这一点,本王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若是你俩私下有怨,本王建议你们像齐国的士大夫那样解决……”说到这里,他见张启功一脸困惑,遂笑着举起拳头晃了晃,解释道:“以男儿的方式私下去解决。”
张启功张了张嘴,满脸错愕,随即,他抬手摸了摸曾经被崔咏一拳重击过的下巴,泄气般说道:“也就是说,臣是没有报仇的机会了。”
听到张启功这句略显幽默的话,赵弘润亦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他有些意外,张启功明明身高九尺,却被八尺身高的崔咏打地毫无还手之力,这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同样是身高九尺有余的礼部尚书杜宥,那可是一位颇有武力的文官。
“好了好了,总之,黑鸦众本王就交给你了。”
听闻此言,张启功收起脸上的玩笑,颇为激动地拱手说道:“臣拜谢太子殿下之器重……”
赵弘润挥手打断了张启功,不同于方才的亲和和蔼,面色阴沉地说道:“所谓的客套就免了,本王把黑鸦众交给你,你就要给本王一个交代……找到萧鸾,不论死活!”
感受着来自眼前这位太子殿下的森然压迫力,张启功拱手正色说道:“殿下且放心,臣必定会将那贼子生擒至太子殿下面前。”
“唔。”赵弘润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面色恢复如常,徐徐说道:“待会你去找高括接管黑鸦众,回头本王会加封你太子府都尉,日后你等就挂靠在太子府辖下,不归朝廷管辖……”
太子府?
张启功微微一愣,心下很是不解:太子殿下不是已经搬到东宫了么?为何还留着太子府?
也难怪他心中困惑,毕竟他并不知道赵弘润准备将太子府改造成凌驾于朝廷六部之上的军方机构。
而对此,赵弘润虽然也猜到张启功会有所困惑,但目前,他并不打算透露。
毕竟这个魏国最高军事决策府衙一旦落成,就必定要任命长官,赵弘润还准备自领大将军之职呢,岂敢轻易透露出去,让礼部尚书杜宥等诸朝中大臣参合其中,断了他的念想。
“有什么问题么?”他故意问道。
一听赵弘润这语气,张启功便知道这位太子殿下在这件事上不想过多解释,遂识趣地摇头说道:“不,太子殿下。”
“很好,去吧。”挥了挥手,赵弘润把张启功打发走了。
告辞离开东宫,张启功先回到了垂拱殿的内殿。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与蔺玉阳、介子鸱等人作为内朝同僚,一同在内殿批阅奏章,如今他另得职位,好歹也应该与这些同僚打个招呼,毕竟他依旧还是内朝官员,倘若不告而别,日后见到这些同僚,难免尴尬。
于是乎,他来到了垂拱殿内殿,将受封职位之事与诸位同僚说了一遍。
说实话,对于张启功被调任到其他司署,蔺玉阳、虞子启等人都是报以乐观态度的,毕竟以他们的理念,实在无法彻底接受张启功这个酷吏,是故今日得知张启功被调任他处,他们心中颇为高兴。
但话说回来,对于张启功那个新封的太子府都尉,内朝诸大臣也是感觉很迷惑。
因为在他们看来,纵使那位太子殿下委任张启功负责谍报机构,那也应该是东宫都尉才对,毕竟那座坐落在城内的太子府,目前等同于闲置,除了仍有几名太子赵润的宗卫以及一些肃王卫居住在其中以外,太子赵润本人以及诸女眷们,却早已搬到了东宫。
对此,张启功隐隐从赵弘润的态度中猜到一些,很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静静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随即虚套地与诸位同僚寒暄了几句后,便带着东西走人了。
至于他所说的什么诸如日后有机会再聚聚的客套,蔺玉阳等人大臣没有当真,事实上张启功也没有当真毕竟双方本来都不是一路人。
“最大的威胁走了,感觉如何?”
看着张启功离去的背影,温崎笑着调侃介子鸱道。
听闻此言,介子鸱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敝人的最大威胁,不一向是温大人么?”
平心而论,介子鸱从未将张启功视为自己的劲敌,因为他很清楚,张启功的性格与观念,注定他不可能在内朝得到太多的权力,目前在内朝,名义上的首辅乃是礼部尚书杜宥,其次便是李粱、蔺玉阳等人,皆是正值刚正的官员,似张启功那等阴狠之人,是几乎不可能在内朝有什么作为的。
更别说他介子鸱目前还在向诸位同僚前辈学习的阶段,因此,张启功怎么可能会成为他的威胁?
而从旁,虞子启听到这话,亦笑着插嘴道:“这位温大人呐,倘若莫要像太子殿下那般懒散,或还真是介子大人的最大威胁……”
“喂喂,虞大人这话太伤人了。”温崎不满地说道。
不得不说,张启功一走,垂拱殿内朝不知融洽了几分。
半响后,礼部尚书杜宥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拜太子殿下所赐,朝廷急切要修一条从河西到河套的轨道,还要在原中、榆林、朔方、银川、九原、云中等地修筑城塞,除此之外,还要在阴山、阳山修筑一座直达云中的长城,诸位,我等肩负的责任相当之重呐……”
听闻此言,诸内朝官员当即收敛了嬉笑,期间,温崎略带调侃地询问杜宥道:“杜大人似乎已经认命了?”
杜宥当然知道温崎这话指的是什么,闻言淡淡说道:“事实上,太子殿下也并未懒散,他只是不喜受到拘束罢了,只要太子殿下能尽到本职,无论是在垂拱殿还是在东宫,亦或是在其他地方,其实是一样的……”
“哦?”温崎双眉一挑,表情古怪地问道:“这当真是杜大人的肺腑之言?”
听闻此言,杜宥放下手中的毛笔,深深看了一眼温崎,眼皮微跳:“温大人以为呢?”
“下官就是随口问问。”温崎爽朗地笑了笑,很识相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见此,诸内朝大臣在心中暗笑。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位杜大人那是恨不得用一根绳子将那位太子殿下绑到垂拱殿来,只不过至今为止,还未找到什么机会罢了。
说实话,他们并不看好杜宥,虽然说杜宥确实是一位足智多谋的朝臣,可问题是,那位太子殿下更狡猾、更睿智,想让那位太子殿下乖乖就范,呵呵,难!
而与此同时,张启功已步出了皇宫,骑马来到了太子府,找到了仍住在这座府邸内的宗卫高括。
对于张启功的到来,以及对于他希望接管黑鸦众的要求,高括皆不感到意外,毕竟这件事,赵弘润早就跟他打过招呼。
因此,高括很爽快地对张启功说道:“我会尽快安排你跟阳佴见面,到时候,他会辅助你的。”
“阳佴?”张启功闻言皱眉问道:“黑鸦众的首领,不是那位……丧鸦么?”
高括想了想,觉得有必要与张启功这位日后接管黑鸦众的官员交代几句,遂解释道:“黑鸦众有三名首领,黑蛛负责训练新人、建设隐贼村落,鉴于前两年楚军攻陷阳夏时,曾将黑鸦众的隐贼村落摧毁殆尽,因此这会儿,黑蛛正忙着重建村落,不大有工夫搭理你……张大人你要知道,黑鸦众这帮人,效忠的是太子殿下,所以你我有时候,也不得不迁就他们一些。……而阳佴,此人则负责完成太子殿下绝大多数的指令,事实上黑鸦众也不单单只负责杀人,张大人日后也可以让他们刺探情报,只不过嘛,这帮人太过于随性,在监视任务中搞不好就会把那些碍事的家伙给宰了,所以……唔,至于丧鸦,他只负责杀人。另外,最近他有点‘私活’,所以张大人应该找不着他。”
说到这里,他从书桌上抽出一叠纸,递给张启功:“这是青鸦众对黑鸦众的评估。……张大人你要知道,这两支隐贼相互瞧不顺眼,所以这份评估难免有所夸大,不过总得来说是可信的,张大人不妨看看这份评估,这有利于张大人接管黑鸦众。”
张启功接过那份评估,微微感觉有点奇怪。
“还有什么事吗?”高括笑着问道,似乎心情很好。
看了看手中的评估,又看了看高括,张启功犹豫着说道:“有关于萧逆,下官需要青鸦众至今为止收集的情报。”
“没问题。”高括笑着说道:“今晚子时之前,便会有人送到张大人府上的书房。”
看着高括那爽朗的笑容,张启功总感觉,对方好似是将一个烫手山芋丢给了他。
怀着忐忑的心情,张启功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这座宅邸,是他投奔太子赵润后,后者为他安排的住所,占地并不大,不过对于孑然一身的张启功而言,已经足够宽敞。
回到书房后,张启功从怀中取出那份青鸦众对黑鸦众的评估,仔细翻阅着。
不得不说,青鸦众与黑鸦众的关系确实不好,以至于张启功在这份评估中,几乎找不出黑鸦众被青鸦众认可的优点,反而是以批判居多。
而黑鸦众的三名首领,即黑蛛、阳佴、丧鸦三人,亦遭到青鸦众的诟病,比如黑蛛在训练新人时过于残忍,阳佴的能力威望不足以慑服手底下的人,而丧鸦嘛,最为离谱,这家伙时常失踪,后来青鸦众经过几番打探这才得知,这家伙居然乔装改扮接私活……
而这三名首领手底下的黑鸦众干将们,也一个个都是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主,虽然不至于对寻常百姓大打出手,但平时宰几个看不顺眼的家伙,也是家常便饭,以至于有好些黑鸦众的干将,其实一直都在朝廷的通缉名单当中。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张启功颇感头疼。
对比青鸦众的干将们,也就是从鸦一到鸦十的头目们,几乎个个都在魏、韩、楚等地负责当地的情报收集工作,深受太子赵润器重,相比之下,黑鸦众仿佛除了会杀人以外,其他的是一堆乱摊子。
最离谱的是其中好些人居然还在朝廷的通缉名单上,这让他张启功如何开展工作?
事到如今,他总算是明白了,难怪高括那么爽快地就将黑鸦众丢给他,很显然,高括曾经恐怕也深深为黑鸦众这帮人感到头疼。
待等到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张启功走到主屋,吩咐宅中唯一的一位庖厨弄了点饭菜。
用完饭回到书房,闲着无事的他索性看了会书卷,等着青鸦众将有关于萧逆的情报送来。
等了许久,渐渐地他有些困了,遂闭着眼睛打了一会盹。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且小声说了句:“东西已送至,卑职告辞。”
张启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随即猛然就看到他面前书桌上,已摆着一只大木箱,木箱内放满了叠得满满的纸。
这显然,这应该就是青鸦众送来的,有关于萧逆的情报。
再瞧左右,四下无人。
这就是青鸦众么?果然厉害……
在啧啧称赞声中,张启功从木箱中抽出一叠纸,仔细观阅着。
在这箱情报内,记载了迄今为止任何一名萧逆成员的底细,比如赃罚库郎官余谚、大理寺狱丞金绪、南燕军副将艾诃等等等等。
不得不说,萧逆成员遍布之广,就连张启功都感觉头皮发麻。
此前他万万都没有想到,原来萧氏余孽一直潜伏在魏国,且其中有好些人,居然已经混到了诸如副将、郎官级别。
只可惜,这些在名单上的萧氏余孽,皆已亡故,张启功没办法从他们口中找到什么线索,他之所以向高括讨要这些情报,只是想估测一下是否还有什么漏网之鱼藏在国内。
不知多了多久,他在这些情报资料中,忽然看到了曲梁侯司马颂的名字。
当时张启功惊地险些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曲梁侯司马颂……此人果真是萧逆?
将茶盏放到一旁,张启功的表情很是复杂,因为这个当时站在庆王赵信阵营的曲梁侯司马颂,正是他张启功说服雍王赵誉去笼络的,没想到,居然笼络了一个萧逆安插在魏国的叛逆。
算了,反正他也……唔?!
原本张启功想揭过此事,没想到,他忽然在曲梁侯司马颂的名字旁,在那明明应该标注死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生字。
“怎么可能?”
下意识坐正了身体,张启功翻了一页,这才从备注中,看到了曲梁侯司马颂之所以存活的原因,也了解到王皇后当初派出禁卫企图除掉曲梁侯司马颂,但后者却又被青鸦众救走的复杂过程。
……原来是碍于王皇后,太子殿下才默认了曲梁侯之死,可一个活着的司马颂,作用可远不及一个活着的曲梁侯司马颂大啊……
张启功暗自想道。
次日天明,他带着这封资料,前往东宫求见了太子赵润。
可能是因为求见的时间太早,这位太子殿下显得不太高兴,但张启功却顾不上那么多,正色请示道:“太子殿下,臣以为,该是时候启用曲梁侯司马颂这颗棋子了?”
赵弘润皱了皱眉说道:“曲梁侯司马颂已死,这是举国皆知的事……”
“此事易尔。”张启功说道:“可托词曲梁侯司马颂当时侥幸逃过一劫,随后改头换面躲藏了起来……殿下放心,臣会妥善安排,绝不会涉及到王皇后那边。”
思忖了片刻,赵弘润点点头说道:“试着去做吧,王皇后那边,我会去疏通的。……另外,日后不需要事事向我禀报,我只要萧鸾,死活不论。”
“遵命!”
张启功拱手而退。
没过几日,大梁便传开了一桩传闻,说曲梁侯司马颂其实乃萧氏余孽,因为不忿萧逆首领萧鸾所为,故而遭到萧逆的加害,但天见可怜,曲梁侯司马颂侥幸未死。
这则传闻迅速传开,在国内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曲梁侯司马颂?卫山?
当得知此事后,高贤侯吕歆在自家府邸的书房沉思了许久。
正如那个宫先生当日所言,萧逆在魏国国内安插的棋子,确实不止曲梁侯司马颂那区区一枚。
高贤侯吕歆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