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赵昭所料,在宋云告辞后不久,城内便相继传开了两则谣言。
第一则谣言,说的是宋人难以忍受魏国的苛政,欲携宋郡投奔齐国。
而第二则谣言,则说齐相赵昭因为是魏国的公子,不希望母国的利益受到损害,遂拒绝了宋人想要献纳宋郡的意图。
这两则谣言,在短短两日内便在齐国王都临淄传得沸沸扬扬,并对此争论不休:见过左相赵昭的人,皆拍着胸脯认为那是一位可敬的君子;而那些并未见过赵昭的人,则因为听信谣言,对赵昭抱持怀疑。
期间,也不乏有些本来就对赵昭不满的齐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将赵昭推上了风口浪尖。
在这种情况下,纵使是赵昭,也只能托病闲在府中。
而在赵昭托病的第二日,临淄宫内,便有公子白也就是如今的齐王吕白,派来内侍,请赵昭秘密入宫。
赵昭并没有推辞,在那些内侍的掩护下,称作王驾进入了临淄宫。
待等赵昭来到宫内主殿的正殿时,齐王吕白正坐在上座,与殿内几位卿臣说笑。
这几名卿臣,赵昭皆十分熟悉,毕竟都是齐王吕白座前的重臣。
“哈哈,尚兄来了。”
瞧见赵昭迈步走入大殿,齐王吕白抚掌笑道。
虽然贵为齐国的大王,但吕白至今仍然只是一位年近十六七岁的少年而已,还未养成像其父齐王吕僖那般的威势,性格开朗,倘若脱掉那身王袍,相信谁也不敢相信这就是齐国如今的王。
面对着齐王吕白恣意轻佻的招呼,赵昭却并未有丝毫怠慢,稳重地走到殿内中央,恭敬地拜道:“臣赵昭,拜见大王。”
其实这会儿,齐王吕白早已经得知了在临淄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两则谣言,且今日也正是因为此事才将赵昭这位姐夫召到宫内,本来,他还借机调侃这位姐夫几句,但当他看到这位姐夫面无表情时,他心中稍稍也有些畏惧。
这也难怪,毕竟自八年前齐王吕僖将女儿姬许配于赵昭之后,前者便叫这位才学过人女婿教导最年幼的小儿子、也就是如今坐在主位的齐王吕白,八年相处下来,吕白早已摸透了这位姐夫的性格。
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不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这位姐夫都是很好说话的,哪怕两人初次见面时,那时还颇为顽劣的公子白故意捉弄赵昭,让赵昭平白无故被淋了一脸盆的水,但是,后者却依旧没有动怒。
吕白至今还记得,当时被淋成落汤鸡的姐夫赵昭,在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水后,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冠,依旧温文尔雅地向自己见礼。
那时吕白简直看呆了,他从没见过,有人在被淋了一盆水后,仍旧那般儒雅,甚至让他暗暗后悔自己的行为。
当然,这是这位姐夫善的一面,要说起恶来,回想起那无数个白天与夜晚,回想起这位姐夫一脸微笑地督促他学业时,他简直恨地牙痒痒有一段时间他深信,这位看似和善、儒雅的姐夫,绝对是记恨他俩初次见面时的遭遇,故而在学业方面对他极其严格。
而让吕白一度感到绝望的是,曾经他想要当这位姐夫出丑,可惜无论他绞尽脑汁想出什么刁钻的问题,这位教授他学业的姐夫,总是一脸平静地给出答案,哪怕是其余几位授师私底下帮助吕白,都没能难倒这位姐夫。
后来吕白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过目不忘、触类旁通的天纵之才,而他姐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应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逸才!
在遇到这位姐夫之前,他从未听说过,一个人与八个人同时下八盘棋,竟能够逐一将那八名对手击败,甚至于,落子的速度快到让那八名对手冷汗直冒、跟不上速度。
一想到这样一位惊世之才被自己老爹绑到齐国的战车上,吕白就对他父亲吕僖阅人的能力佩服地五体投地。
“尚兄请坐。”齐王吕白指了指东侧的首席。
“多谢大王。”赵昭拱手称谢,随即便走到属于自己的座位,屈膝跪坐下来。
这时,他这才环顾左右,打量坐在殿内的这几名熟悉的同僚。
在赵昭的下首,坐着齐国的右相田讳。
田讳,乃是临淄田氏中唯一一位留在庙堂的卿臣,虽然目前担任的是文职,但这位身高近九尺的伟岸男子,实则文武兼备,即能提笔处理国家政务,亦能策马南征南北,正因为这样,田讳才被人称之为田氏五虎之一。
自诸公子内乱平息之后,田讳便取代了海滨田氏的原齐国右相田,成为齐国的右相。
在齐宫廷中,论关系赵昭与田讳的关系最好,故而在赵昭走近时,田讳还笑着与他打招呼。
而此时在赵昭的对面,也坐着一位身高将近九尺的大臣,这位大臣的身份可不得了,他乃是齐国姜姓王族分家族人,姜姓高氏的后裔,高。
往前倒几代,高的祖上乃是前代齐王的儿子,后因食邑封在高邑,故而改称高氏。
换做在魏国,这高就相当于成陵王赵等几位世袭诸侯王的待遇,唯一的区别在于,高比成陵王赵、原阳王赵楷等人更有才华、更有能力,此前就是先王吕僖的左膀右臂,位居上卿,纵使是作为左相与右相的赵昭与田讳二人,在这位面前,也得抱持尊敬。
记得先王吕僖在征讨楚国时不幸驾崩,右相田在得知此事后,抢班夺权,欲扶持公子诸篡位,正是高以未得大王遗诏为理由,拒不配合,率领宫内的士大夫与田抗争。
不得不说,相比较宋国的士大夫,齐国的士大夫简直就是血性的典范,在田企图掌控临淄时,宫内的士大夫们,纷纷持剑相迎,带领卫士以及各家府上的家仆,亲自上阵与叛乱者厮杀。
毫不夸张地说,当时正因为有高这批坚定的国家鼎石在,赵昭与田讳才能率领齐军及时赶回临淄,否则,待等田在临淄扶持公子诸上位,假冒齐王吕僖的遗诏将新君登基这件事告知齐国上下,那么,赵昭、田讳这些受齐王吕僖托孤的重臣,反而可能沦为叛臣。
而在高的下手,则坐着两位齐国的士大夫,鲍叔、管重。
鲍叔乃是齐国士大夫鲍敬之子,原本也担任公子白的授师,赵昭也不陌生。
而管重,原本则是辅佐公子纠的近臣(非大臣,相当于家臣、幕僚),在公子纠造反失败后,管重保护着公子纠逃往鲁国。
本来,齐王吕白、赵昭提及田讳,都是要杀管重的,但因为鲍叔与管重自幼相识、且两人关系默契,因此,鲍叔百般劝阻,竭力劝说齐王吕白主要是劝说赵昭与田讳,使赵昭这才得知,原来管重是一位大贤,于是便派人将管重接回了临淄,并出面劝说吕白,授予管重士大夫之职。
赵昭、田讳、高、鲍叔、管重,这五人,便是如今齐王吕白在庙堂上最信任的肱骨重臣。
待等赵昭坐下之后,高率先开口询问道:“左相大人,今日是高某奏请大王,将你请来……至于所为何事,相信左相大人你也能猜到,我就不多问了。……城内的谣言,究竟怎么回事?”
正如高所言,赵昭早就猜到了今日这场君臣议事的目的,因此在前者询问的时候,丝毫也不感觉意外,如实便将宋云前往他府邸拜访他的事,以及宋云亲口提出宋郡欲依附大齐的事也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听了赵昭的解释,齐王吕白当即就说道:“我说什么来着?似姐夫这般的君子,怎么可能会见异思迁?更何况,姐夫对我姐可是宠溺地很呢,连娶妾都要询问我姐的意见……”
听闻此言,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而作为当事人的赵昭,闻言也隐隐有些端不住他那温文尔雅的架子,忍不住瞅了一眼吕白。
这也难怪,毕竟齐国的男人,大多都有些大男子主义,似赵昭这般,就连政治联姻向的纳妾,还要询问正室意见的,真的是绝无仅有这也正是赵昭被无数齐女视为梦寐以求的夫郎的原因。
注意到赵昭脸上的尴尬之色,田讳暗自偷笑了几声,随即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大王所言极是!”说罢,他抬头看向高,那表情仿佛是在问:高大人,您还有什么疑问么?
看了一眼田讳,高摇摇头,仿佛解释般对赵昭说道:“左相大人,高某绝非是怀疑左相大人,左相大人的品德如何,这些年来,朝野皆知,我只是奇怪,城内为何会传开那样的谣言,并且,那些宋人为何要针对左相大人,故而请大王将左相大人请到宫内。”
赵昭点了点头,接受了高的解释。
毕竟是同朝为官七八年了,赵昭当然也了解高的性格。
怎么说呢,高的人品也好、性格也好,与魏国宗府宗正赵元俨颇为相似,那真的是对齐国、对姜姓吕氏王族忠心耿耿正因为忠心,哪怕是赵昭以权谋私这种再小的可能性,高也要赵昭当面解释清楚。
正因为这样,高在齐国宫廷享有极高的威望,但私底下,还真没什么人愿意跟他来往因为这个人太较真。
可能是见殿内的气氛仍显得有些沉重,鲍叔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没想到,那个北亳军的宋云,竟然会使出这等低劣的伎俩。……看来,他们在宋地的处境恐怕是不乐观啊。”
说到这里,殿内出现了些许寂静。
见此,赵昭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否则,诸人的谈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于是他点头附和道:“的确,据我所知,魏国曾派兵讨伐宋地,后来,因为魏国内部发生了内乱,故而魏军从宋郡撤兵……但前一阵子,魏公子润上位,成为了魏国的储君,那么不难猜想,那位魏国储君在上位后,肯定会设法打压北亳军……”
……不愧是坦荡荡的君子!
殿内四位卿臣皆在心中暗暗称赞,因为这些话,还真的只能由赵昭将话题提起,倘若另外一个人,恐怕都有质问的嫌疑。
“魏公子润……”高捋着胡须沉思道:“莫非就是那位曾担任过先王副将的魏公子?”
当年齐王吕僖组织齐、鲁、魏、越四国讨伐楚国时,只任命过两位副将,其中一位便是如今镇守在齐国与楚国边界的齐将田耽,还有一位,就是魏国的公子润,也就是如今的魏国东宫太子。
“正是!”赵昭点头说道。
“唔……”高唔了一声,从鼻子里长长出了口气,面色显得颇为凝重。
除了齐王吕白外,在场诸人都能明白高心中的顾虑:本来魏国这些年崛起的速度,就已经让齐国这个中原霸主感到了压力,而如今,魏国的储君又由魏公子润这等雄主上位,不难猜测,魏国会以更快的速度愈发强大。
半响后,高皱眉问道:“倘若魏国此时与楚国开战,胜负如何?”
虽然他没有明问,但谁都知道他问的是赵昭,于是,田讳、鲍叔、管重三人皆转头看向赵昭。
只见赵昭在沉思了片刻后,微皱着眉头说道:“上回五方伐魏,楚国的三天柱之二,寿陵君景舍兵败自刎、邸阳君熊商战死雍丘……反观魏国,如今是猛将如云,太子赵润、南梁王赵佐、禹王赵,以及韶虎、龙季、庞焕、司马安、魏忌、翟璜、屈塍等等,此时若魏国与楚国开战,我想双方胜算恐怕是六四之数,魏国六、楚国四。”
听闻此言,高脸上的凝重之色变得更浓了,而田讳,亦不禁皱了皱眉头。
要知道在九年前,单凭城君熊拓麾下的势力,就险些逼得魏国迁都,更别说楚国倾尽国的兵力。当时,赵昭也正是因为魏国不敌楚国,故而以自己作为人质的代价,恳请齐国帮忙牵制楚国。
而仅仅只是过了九年,魏国已强大到可以单凭一己之力抗衡楚国,这如何不让在场众人震惊?
别看在齐王吕僖时代,齐国曾一度压制楚国,但那只是因为楚国国内的贵族不齐心,不想因为与齐国展开更进一步的战争,而使自己的财富受到损失罢了。
毕竟打仗都是需要钱的,不是谁都像齐王吕僖那样奢侈,砸钱让鲁国打造不计其数的战争兵器,哪怕这些战争兵器最终只是用在楚国的粮募兵身上也毫不心疼。
所以说,楚国与齐国的战争,其实并不是楚国当真打不过齐国,而是楚人、确切地说是楚国的贵族们,他们被齐王吕僖那种用砸钱砸出胜利的巨壕式战争方式给吓坏了,不肯拿出自己的财富跟齐王吕僖这个巨壕拼,以至于被齐国吊打二十几年。
否则,就楚国这种紧急情况下可以征兵四百万人的国家来说,不惜一切代价,同时攻打齐、鲁两国,说实话,齐国的军队还真不见得能挡得住。
什么?还有鲁国的军队?
鲁国有正规军?那不是一群工程兵么?
总而言之,若当真死拼起来,齐国充其量只能守着国土,而无法援助鲁国;至于魏国呢?已拥有三四十万军队的魏国,已逐渐拥有了能与楚国殊死搏斗的能力。
魏国步卒,本来就是天下最强悍的步卒,就以魏楚雍丘之战的双方伤亡数字计算,差不多到十名楚国士卒,才能堪堪换死一名魏国步卒。
在这种伤亡比例下,拥有三四十万军队的魏国,已经有资格与楚国来一场灭国级的战争。
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有资格并不代表魏国真的会那样做,毕竟就算魏国打赢了楚国,自己也差不多了,到时候韩国只需一路军队,或许就能将魏国、楚国一锅端。
“没想到,魏国已然强大到这种地步了,而我大齐……”
高长叹一声,随即正色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修复与鲁国的邦交。”
不得不说,自诸公子内乱之后,齐鲁两国的关系就出现了裂痕。
原因就在于,公子纠的母亲,正是鲁王的妹妹姑且称作鲁姬。
其实,早在齐王吕僖驾崩于楚国王都寿郢城外时,鲁王公输磐就已经知道齐王吕僖准备将王位传给公子白,毕竟齐王吕僖曾在临终前亲口嘱托过,恳求鲁王日后多多帮衬齐国。
鲁王与齐王吕僖自幼相识,且前者的王位,也是在齐王吕僖坚定不移的支持下获得,因此,鲁王当然不会拒绝这位兄长临终的托付。
正因为这样,后来在齐国陷入诸公子内乱时,任凭公子纠的母亲鲁姬托人恳求兄长相助,但鲁王始终不为所动。
只是在最终,在公子纠带着母亲鲁姬逃到鲁国时,鲁王给予了庇护。
问题就在于,齐国当时非但将鲁姬母子像狗一样赶到鲁国,且后来,公子白在登基之后,写国书要求鲁王交还兄长公子纠。
那时,鲁姬知道儿子这一去齐国,必死无疑,遂在兄长面前恳求,终归是自己的妹妹,鲁王心一软,就拒绝了齐国的要求。
之后,齐国与鲁国就有些不愉快了。
齐国这边想:你鲁国庇护我国的乱臣贼子,这算什么意思?
而鲁王那边想:我是看在你(公子白)老子的面子上,才对你诸般忍让,你小子还真把我当你的下臣?
再加上鲁王身边有妹妹鲁姬煽风点火,鲁王一怒之下就跟齐国断了邦交。
或许有人会说,鲁国的经济靠齐人撑着,难道鲁王真敢与齐国断了邦交么?事实上,鲁国还真不怕,毕竟鲁国除了齐国这个盟国外,它与魏国也是盟友,而如今,西边的魏国迅速窜起,尤其是梁鲁渠、博浪沙这些以商业贸易为目的设施一开,鲁国还真不怕齐人断了对他们的经济支持。
当然,其实事实上嘛,鲁王也只是气话,毕竟齐鲁两国世代结盟,他又受到齐王吕僖临终时的托付,怎么可能真的在齐国最虚弱的时候抛弃齐国?
说到底,鲁王要的是齐人的尊重作为中原霸主,齐人一向是很高傲的,当初还有齐王吕僖压着,可如今这位齐国的贤君不在了,难免就会有人将鲁国视为齐国的附属国,就像魏人看待卫人那样。
因此,这个时候只需要齐王吕白以自己的名义,向鲁王投递一份国书,说几句好听的话,鲁王还是会立刻恢复与齐国的邦交。
可问题就在于,想让高傲的齐人低下头颅,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哪怕此刻殿内的齐王吕白与五位肱骨大臣愿意,临淄乃至整个齐国的齐人,恐怕也不会同意这件事。
于是乎,齐鲁两国的关系目前就出于冷僵状态,相比之下,反而是前几年复国的越国国主少康,如今与齐国的关系更密切近期田耽在齐楚两国边界与楚军的摩擦,其中就有吴越之地的东瓯军无私相助。
魏国的崛起、鲁国的疏离,这使得齐国正渐渐失去中原霸主的地位。
而在这种关键时候,北亳军的宋云携宋郡投靠齐国……
说实话,说不动心那显然是扯淡,毕竟那可是偌大的宋地,比整个齐国都小不了多少。
但在场的几位卿臣都清楚,倘若他们齐国在这件事上插手,那么,齐魏联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魏公子昭来到齐国临淄而出现的齐魏友好,多半也将化为泡影。
可反过来说,难道就真的眼睁睁看着魏国逐渐壮大,逐渐取代他们齐国成为中原的霸主么?
待等魏国真正吞并宋地,它的国力会比如今更强盛,而到时候,相信那位魏公子润,也应该登基为王,那可是一位比魏王赵更具进取心的雄主啊……
……或许,应该早做准备了。
除了赵昭外,田讳、高、鲍叔、管重几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随即,皆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