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宣府两面受敌,这鞑靼大军也并未在夜间攻城,而是围而不攻。
夜幕降临,朱高燧在城头巡视了一圈,原本宣府内的士卒人数就不多,如今更是各个慵懒的很,连巡夜和岗哨都在打叶子牌或者在喝酒,完全没有白天那种与人拼命的劲头。
“肖将军,这就是宣府的士兵吗?”朱高燧神情严肃。
“王爷见谅,莫说是他们,现在就连我也不知道这明知必输的仗该怎么打了。”肖达摇了摇头“明日只能尽力守了。’
“如果都是这样的想法和士气,我们也不用守了,直接现在就开门降了吧。”
“王爷您也别生气,不止是我们宣府,整个大明所有的军户都是这般,能赢的仗都不怕死,因为有军功,保不齐可以凭借军功脱了军户。至于这必输的仗,当了军户连活着都不怕,更不怕死了。”肖达也有些无奈。
“这些军户一年多少饷银?”朱高燧想着用钱来刺激一下士气。
“饷银?王爷您开玩笑了,我打了三十多年仗也没见过朝廷一文钱的饷银。”
“没有饷银?”
“只有那些募来的兵每年有两贯钱饷银,死了有五贯安家钱,我们这些军户是没有饷银的,因为陛下觉得军户依靠军屯田就能自给自足。”肖达笑了一笑,似在对上位者嘲弄。
朱高燧了解了一下大明的军户,提起军户就必须要提起高皇帝所创造的军屯。
大明初年民生凋敝,但又需要征战四方,因此只能军民合一自给自足。
将一些农户划归军户,与大军随行镇守边关,军户有两大职责,一个是种田养军,另外一个就是被征集为兵参战。
而且一旦成为军户,那么家族子弟世世代代便一直是军户,直到家族没有男丁为止。
“我记得我朝军卒六十以后可以不再服役,为何我见城头上这么多白发兵!”朱高燧又问。
“当兵的伤亡太大了,所以我们军户家庭少有安享晚年的。而且如果家中没有适龄男子从军,即便已经六七十岁依旧需要上战场,直到有一天战死沙场。
就像我原先有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所以我只能重新披挂。”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脱了军户籍,肖达自己也不会陪着以为什么都不懂的王爷巡城。
“不瞒王爷,军户是大明所有户籍中最惨的一类人,九死一生能活到四十岁都算是老天保佑了。
自己惨也就罢了,还连累儿孙,军户的儿孙也只能是军户。
洪武九年王保保掠边,宣府为了扩军十五六岁的娃娃兵都上了战场,丢下了一地尸体,我家老大就是那个时候没得。
生下了老二,想偷偷过继给南山河的一个鳏夫,被军屯官发现打了二十军棍,老二靖难时候也死了。
老二战死以后留下了一个六岁的闺女,朝廷给了三贯钱抚恤、
不要以为生个闺女就能安稳了,闺女长得可爱,伶牙俐齿,可惜进了军户的门,这辈子都算是毁了。”
“女娃也要从军?”朱高燧问道。
“她当然不用从军,但军户家生下的女儿只能许配给军户,甚至连选择权利都没有,由军屯官进行分配。
那些经历大战落下残疾的军户已经没有办法在上战场,这些女人就会优先嫁给残疾军户,然后生下小军户,世世代代如此。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是军户的话,连卖汤饭的老婆子都会啐你两口然后骂一句臭丘八。
我好歹是一个偏将,依然是这样的下场,你现在还能苛责这些人去为王爷拼命吗?
所以军户的人从来不怕死,死了有时候倒是一种解脱,如果能侥幸赚上一些军功让全家脱籍,现在死了都行。
退一万步讲,万一城破成为了流民,这倒也是一种脱籍的办法。”
朱高燧现在算是听明白了这些人摆烂的原因,军屯和军户制度是大明初年百废待兴下迫不得已的选择,在缺钱缺粮的洪武年起了重要的作用。
大明的军户制度,在初期的确发挥了大作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廷并没有妥善地安排军户的退路。
建文和永乐两朝还能发挥一些成效,但历代大明皇帝忽略了军制同样需要符合社会的发展以及当下的情形,依然将这种陈旧过时的军屯制当成最优解,导致中后期大明军队的彻底糜烂。
因而明代中后期更多的都是依靠地方将领自己招募的士兵作为主力,来维持边疆的安定。
抗倭将领戚继光的戚家军,两辽李成梁的辽东铁骑等,全部都是募兵。
军屯的崩溃还在于边军掌握着庞大的土地,久而久之统领的将领反而成为了一方地主,那些种田的军户反遭奴役,久而久之大军哗变成为了家常便饭。
“如果把军户废除是否能鼓励一下士气?”
朱高燧想了想立马放弃掉了这个念头,即便这军户制度实残酷,但他也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那就是大明边军九十万中军户占到了八成以上。
一旦宣府军户籍废除,无疑是在九边重镇投下了一颗炸弹,军心涣散的后果不只是他,整个大明都无法承受这样的恶果。
他老子永乐皇帝从年轻就混迹军中,一直到造反成功,半辈子不是在当兵就是在统兵。
可他宁肯花费几百万上千万贯的赋税来打造拖拉机,代替垦田的军户,也不肯放弃军户和屯田,并非昏庸到看不到军户的残酷,而是不敢冒险。
若是他在宣府放弃军户,无疑是在拿大明的国运做一个危险的赌博!
“肖将军镇边三十年想必立下了不少功劳,难道凭这些功劳你到现在也无法脱籍?”朱高燧问道。
“我东征西讨,从马前卒开始一直到如今的偏将,可以说立功无数,朝廷赏赐官位赏赐宅邸甚至赏赐奴仆,马夫都有十几个,可以说有功必赏,唯独这户籍始终不肯放开。”
“我受命提调山东山西一切军政要务,从今日起,准你脱籍!”
肖达先是一愣,然后又试探性的文。
“王爷,您刚才说什么??”
“一字一句你都听得清楚,何必让我在重复,军中文吏何在,命他即刻起草脱籍文,本王当即盖印!”
一个征战多年杀敌无数的老人,此刻居然掩面而泣,朱高燧看到刺眼的两鬓斑白也觉得有些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