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以后才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冯道安召集百官,又摆下仪仗敲锣打鼓迎他进城,可以说给足了他面子。
但自己不太喜欢露脸躲了过去,难免拂了太原上下官吏的面子。
他有超越这个时代几百年的见识和学识,但如果不懂人事还是会寸步难行,何况这还是一位封疆大吏。
即便他有决断权,在人生地不熟的太原,如果没有冯道安的配合还是会很艰难。
何况无论是曲沃,还是潞州润国冶的那些工人,归根结底的根源在于百姓没有了田地被驱离太原,他脑子里有太多疑问要让这位布政使为他解开。
冯道安的府上,太原那些有头有脸的官吏各个表情阴郁,一人打破了沉默。
“布政使大人,咱们诚心相迎他却派了一个厨子来,这位赵王爷真是好大的威风。”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收不住,很快就有人赞同的说道
“这是来者不善啊。”
“在潞州刚杀了十几个人,难道到了太原还要杀人?”
你一言我一语,无非都在表达对朱高燧的不满,只有冯道安一言不发。
他也不知道朱高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他的身份即便是见皇帝,见太子都轻而易举,没想到会在太原城下被拂了面子。
他曾在南京见过朱高燧,看起来不像是飞扬跋扈的人,难不成真的是他看错了?又或者这赵王爷对他有什么意见?
一下人在冯道安耳边低语了几句,冯道安放下了手中的茶。
“都闭嘴,难道衙门里没有公务吗?咱们的礼节上没有轻慢就行,至于赵王爷见不见那是他的事情,毕竟是陛下派来的还有独断之权,安安心心回去做事。”
冯道安发话,这些人也只能一一告退。
所有人都离开以后,冯道安又吩咐门吏不见任何外客,这才起身来到门口相迎,未久朱高燧与刘勉便走了进来。
“山西布政使冯道安,见过赵王爷。”
“冯大人不必多礼,今日我避开众人反倒是我应该向你赔罪才是。”朱高燧笑道。
“赵王爷折煞下官了。”
朱高燧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递给了刘勉,正是当初皇帝任命的圣旨。
“冯道安接旨…”
“叩问圣躬金安。”
“朕安。”刘勉答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皇三子朱高燧聪敏过人又一心侍君,今赐山西承宣布政使司五府独断之权,代天巡狩,山西承宣布政使冯道安听从调遣不得有误,钦此!”
冯道安恭恭敬敬的接过圣旨,一来查验内容二则查验真伪。
这圣旨为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织品,上有祥云瑞鹤,两端翻飞的银色巨龙,而且上面的字迹是皇帝亲笔手书自然不可能作假。
查验完以后,冯道安将圣旨归还。
“山西上下官吏,任凭王爷调遣。”
走完了基本的流程,冯道安将朱高燧迎了进来,两人落座上茶又是一阵寒暄。
“下官之前在南京述职时与赵王爷有过数面之缘,但那时候下官公务在身未能亲自向王爷问安,还请王爷恕罪。”冯道安说道。
“冯大人为我朝栋梁,些许问安小事那抵得上一地军政要务,倒是今日本王想必是让冯大人难堪了。”
“王爷这么做自然有王爷的道理。”冯道安笑道。
“陛下虽给了我山西大小事务的决断权,手握如此重权已经关系到了大明安定,本王也是小心谨慎,尽量避免与地方官吏有太深纠葛,这样才能让朝廷安心。”
刘勉在一旁看着朱高燧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明明是他不想抛头露面,现在居然能扯到朝廷大事国家安定上去。
“王爷所言极是,倒是下官想的不够周到了。”
“这一路上我见到了很多流民,本以为是战争荼毒,可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并非如此,而是山西各地的官府强迫迁移,这究竟是为何,是不是山西的农政出了问题?”
朱高燧终于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问了出来,那些流民已经让朱高燧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
“既然王爷问起下官自然不敢隐瞒,这么做是朝廷的旨意。”
朱高燧眉头紧皱,果不其然山西布政使就算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日复一日的干这样的事,人为创造出这么多流民。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旨意?”
“这件事错综复杂,若要深究要从高皇帝开国时候说起了。”
“别的事情我都可以往后放一放,但这件事就是花再多时间,我也要知晓前因后果。”
看到朱高燧抓住不放,冯道安也只能如实说道:
“元末乱世让整个国家都受到了重创,就连千年繁华的扬州也成了一片废土。
高皇帝开国以后为了恢复扬州的繁荣,曾将江浙一带的百姓大规模迁移至扬州,用以扩充人口开垦荒田。
扬州在短短四五年的时间内重建,并且高皇帝也发现了大规模迁移百姓对国家有巨利!”
“巨利?什么巨利!”朱高燧疑问道。
“赵王爷可知道没官田?”
“知道,南京城附近就有不少,是朝廷的土地租给百姓耕种,然后每年收取租税。”
“除了让扬州再度恢复生机以外,百姓从原本的土地上迁移后,他们的田地自然也就归于了朝廷,这就是没官田的来历。
若直接从百姓田地里征收田赋,再加上其他的摊派与徭役等,一户百姓的赋税大概占到田产的四分之一左右。
但如果将这些田地收缴归朝廷所有,然后在将这些田地租给另外的人耕种,收缴的那就不是赋税而是租子,王爷可知道这租子能收到多少吗?”冯道安又问。
“一半?”
朝廷收税能达到百姓收入的一半,这对于朱高燧来说已经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了,但他还是低估了这租子的力度。
“租子每年能收到七成,百姓打下一石粮食,有七斗能归入国库,因此大明国库在短短几年内便充实起来。”
“七成?”
朱高燧倍感震惊简直闻所未闻,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身处的那个时代国家收税收到了七成,会是怎么样的一幅画面。
朱高燧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明初朱元璋大兴土木建宫殿建城池,还能够有资本兴兵与北元连续作战多年。并非是他朱元璋是圣君运筹帷幄,而是其中的代价以巧妙的方式全部转移到了百姓头上。
“岭北是元朝龙兴之地,为了维持岭北的地位,元朝大量从中原和江南进行屯垦,穷极江南,富夸塞北,山西因为毗邻岭北而受益很深。
其次山西地势比较独特,群山阻滞盆地串联、山脉屏翼,故而受到兵灾的破坏较小,加上元末战乱中,河南河北山东水灾旱灾不断,而山西大部地区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也因此也导致了一种怪象,那就是大明立国之时,河南人口一百八十万,河北人口一百七十三万,而山西人口仅登记在黄册的就有四百一十万众,若加上隐匿人口更加庞大!
高皇帝从迁移百姓中尝到了好处,为了恢复北方其他地方的生机,因此开始从山西大规模迁移百姓。
自洪武十五年开始到现在,十七八年的时间从山西大槐树为起点迁往各地,多年累加下来足足有上百万之众!”
朱高燧终于明白了迁移百姓可以让其他几个地方恢复生产,同时也能让大量田地成为属于朝廷的没官田,为户部收到巨量财富。
这一来一回唯一没有考虑到的就是百姓,这些原本拥有自耕田的人在最后只能成为国家的雇农。
如此大规模强制迁徙又没有沿途保障这就是一场灾难,就算朝廷一直在拨粮,也依然创造出了无数个杨有粮杨有米这样的可怜人。
“所以你对裴行之的所作所为不止视而不见,反而还暗中鼓励。”
在曲沃那一日朱高燧曾看到裴行之给了冯道安派去的人一个盒子,现在想来,那盒子里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流民册!
“裴行之?”冯道安思索了一阵才终于想起来是谁“王爷我也是没办法,朝廷每年都会有旨意敦促迁移,下官也不得不这么做。”
“这是谁出的主意!”朱高燧目露凶光。
“洪武年的户部侍郎,汪河!”
“这老狗现在何处,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山西的流民不是天灾,而是国策失当后所酿成的人祸,这是人为所创造出来的灾难,养出了裴行之这样的蛀虫,埋下了无数像润国冶那样的祸患。
短时间或许看到了巨量收益,可这样做弊端实在太大,甚至能说是误国害民。
朱高燧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好,如果真的是冯道安这个布政使的问题,哪怕是翻脸也要将其拿下,可这明显是国策出了问题。
从朱元璋开始,到建文,再到如今他老爹,三代皇帝都将迁移百姓当做了提款机,在错误的道路上扬尘滚滚的跑了三十年!
“冯大人,如今我代天巡狩有专事专断权,从今天开始山西的百姓若非自己愿意,决不允许再有强迫迁移的事情出现。”
“赵王爷,您三思….”
“不用三思,就这么决定,皇帝怪罪下来有我扛着!”
冯道安还想再劝劝,可见到朱高燧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多说,但他还是决定暗中上个折子避免出了什么问题牵连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