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府不算很大,但朱高燧看上了这里独特的地理位置,而且院后还有十丈见长三丈见方的隙地,周围种了不少香樟树。
日夕时分,朱高燧在隙地上来回踱步,廖忠一直守在他的身旁。
“廖叔,您说真有不怕死的人吗?”朱高燧突然问。
“老奴今年四十有七也算是阅人无数,不怕死的倒是见过,就像方孝孺,但这样的人凤毛麟角而已。”
“那今天我拜访的这些人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怕我爹?”朱高燧有些奇怪。
“王爷难道您没发现吗?郑赐和之后的那几个人明显都知道了您会上门?”廖忠说道。
“我也察觉到了,这些人应该早就私底下沟通好了,说辞虽然不太一样,但殊途同归。
可他们为什么非要顶着上,只要他们诚心效忠我爹万事皆大欢喜,难不成非要一起被我爹砍了给建文陪葬?一个个这么勇敢,舍生就义视死如归?
一千年都未必能有一个圣人,难道到了我大明就拖家带口一窝一窝的出现了?
如果一两个人聚在一起是因为忠诚或者大义,那一堆人聚在一起,只能是因为利益!”
朱高燧越想越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备马!”
朱高燧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门外走去。
“王爷您要去哪里?”
“拜访一位鸿儒。”
朱高燧骑马直奔南京成贤坊,成贤坊毗邻秦淮河,是一处文人墨客汇聚的地方,国子监就在成贤坊周围。
车马停在了成贤坊一座看似简陋的宅子前,朱高燧下车先是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才让廖忠去禀报。
“廖叔客气一些,就说高燧求见少傅王纯王士鲁先生。”
让朱高燧意外的是,通报后王纯居然亲自迎到了大门口。
王纯已经年过八旬,稀松的头发别着一根木簪,脸上赫然可几块老年斑,但是腰板依旧挺直,朱高燧大惊失色急忙快步上前将王纯搀扶。
“士鲁先生,您这是折煞晚辈了,何德何能!”
王纯在整个大明文坛和官场都有超然的地位,更是朱棣年幼时在大本堂的授业先生。
当年靖难入南京后,王纯主动请辞户部尚书的位置告老还乡,但他爹虽准了他的奏章却又加封为少傅,并特许入朝不拜。
因此朱高燧赵王的身份再别的地方或许有用,但在王纯面前抖不起来威风,只能以晚辈自居。
“终于等到了,老朽得感谢你啊!”
王纯枯瘦的手在朱高燧的手背上拍了拍。
“士鲁先生一直在等我?”
“老朽确实一直在等一个人,本以为会是道衍,又或者是金忠,没想到赵王爷亲至。”
王纯挥挥手,示意家中的老奴都退下。
“赵王爷能找到这里,想必已经想通了这朝堂上发生的事吧。”
“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满朝文武除了燕王府出来的属臣,所有江浙仕宦都要与我爹作对,也是刚刚才有了一些想法。
太祖高皇帝拿着碗造反的时候,这群江浙的世家富户和沈万三站错了队支持张士诚,让高皇帝吃了不少苦头。
高皇帝登基以后当然要对这群江浙人不遗余力的打压,江浙一带的赋税比起大明其他地方高出五倍有余,这是以一地养全国。
其次历任科举中江浙一带的士子总能脱颖而出,数量上远超其他地方,高皇帝为了避免结党,所以朝中很多机要职务都不允许江浙人担任,尤其是户部。
但建文皇帝登基以后松开了绑在江浙身上的束缚,这些人的官位也是一升再升。权利这种东西一旦没有了束缚就会野蛮生长,短短四年时间,这些人就已经牢牢把控了朝局。
我父亲靖难的时候,这群人又站在了建文一边。
不客气的说,江浙的仕宦虽然才高八斗,可总能在历史的关键处走出最错误的一步,站在最要命的位置上。
我父亲靖难时的旗号就是恢复祖制,自然要把建文帝松开的缰绳重新套到他们脖子上,这让他们在地位上受到了威胁。
其次江浙仕宦盘踞在大明膏腴之地已经有百年之久,从元末开始,金银还有铜钱的流通逐年减少全部流进了他们的猪圈和茅房,毫不客气的说,江浙仕宦榨取的财富远超国库。
我爹想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这些隐藏的财富和不法所获全部挖出来,这样又触动了江浙仕宦最敏感的神经。
一个是地位,第二个是财富,所以他们这才联起手来选择对抗。”
“好一个聪慧的赵王!”王纯褒扬道。
“说得很透彻,但也对也不对,地位和财富很重要,他们满门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吗?所以你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
“愿听少傅指教!”朱高燧态度放的很低。
“蒸汽机!”
朱高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蒸汽机反而成了最关键的因素。
“江浙仕宦之所以能攫取海量的财富,最重要的手段就是批验所的水程图,俗名盐引!”
“盐引!”
朱高燧异常吃惊,盐在历朝历代都属于禁榷,属于一本万利的生意,他当然没想到江南仕宦手中掌握着盐。
“大明定都长江以南,而我朝最大的威胁却在长城以北,每年将国库的粮草运送往边塞一来一回耗费靡多,所以就有了开盐法。
由商贾或者那些大世家将粮草运送往边塞后换取盐引,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然后贩卖到大明各个地方。
长途运输粮食的耗费巨大,所以各大世家索性在边塞雇佣佃户开荒屯田,生产粮食,就地入官仓换取盐引。
江浙仕宦所支持的盐商大规模屯田,东到辽东,北到宣大,西到甘肃,南到交址随处都有,除了用粮草换盐引外甚至还能换到马匹,大半的江浙仕宦都因盐引而受益。
可你发明的蒸汽机耕地速度远超畜力十倍,能够替代掉人力让边塞的大军自给自足,这就断掉了所有盐商的活路。
没有了官位,没有了财富都能赚,因为盐商屯田还在他们手中,可若是连盐引都没了,你砍掉了他们的前程,你说他们能不拼命吗?”
现在朱高燧反而有些能够理解这些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如今他们父子要做的是把他们的仕途、财路、前程一起斩断。
“我也没想到蒸汽机的出现会牵连到朝堂上,激发江浙仕宦与皇帝的矛盾。
但新生的先进的生产方式一定会对原有的产生冲击,如果不能顺应而是一味的选择对抗,最后的下场只能是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所以这矛盾爆发是必然的,他们以为抱在一起,破坏河运破坏营造局就能胁迫我爹,他们还是太不了解皇帝了。
当初我们举家靖难时,在战场上势弱的情况下我爹都不肯接受建文皇帝划江而治的建议,现在又怎么可能会与他们妥协?”朱高燧对于朱棣的性格倒是非常了解。
“这一次就未必了,历朝历代造反的人层出不穷,皇帝的死法也花样百出,屠杀亲族谋朝篡位不一定是坏人,比如李世民。
但把所有文官杀个净干净的,那可是千古骂名,连最昏庸无道的皇帝都不敢这么干。
如果真这么做了,不止会得罪天下文人,还把这些被杀人送上了道德的神坛,被视为不畏强权千古忠义的代表。
这是一场豪赌,赢了,建文旧臣江浙仕宦的身份地位乃至家业都能在这一场改朝换代的风波中平稳过渡;
如果输了,和方孝孺一样留下忠贞不二的千古美名,还用他们身家的性命,坐定了燕王乱臣贼子的事实,横竖不亏。
当然皇帝也知道这样的后果,所以才让你出面拉拢,拉一批打一批,剩下的那一批在全杀掉。”
王纯与其他江浙仕宦不同,他从元末就开始在元廷为官,经历洪武朝、建文朝如今又到了永乐朝依然不倒,自然看的比朱高燧更长远。
朱高燧也不由得赞叹,江浙仕宦还真不全是酒囊饭袋,想出这主意的绝对是一个眼光毒辣且极有城府的人。
“其实并非无解,现在的局势他们地位没有了,祖上积累的没有了,前程也没有了,会失去一切的人当然要拼命,但如果盐引还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上,他们就一定会妥协。”朱高燧笑了,他想到了破局的办法。
“所以你准备怎么做。”
“双方都不想闹到不可收场那就必须都退一步,我会劝说皇帝放弃对盐的专榷,士鲁先生也请他们退一步,递上辞章或者献上投名状日后一心效力我朝!”
“那我就拜托赵王爷了!”
各退一步互相妥协虽然有很多弊端,但却是眼下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