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于面色凝重,异常严峻,表明决出胜负的时刻到了。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收拾情绪,摒弃杂念,力贯全身。刚猛的真力自脚底板、手掌心、天灵盖……每一处部位、每一根经络、每一个毛孔发散而出。双足分踏,双掌齐推,以人为媒,以气为介,沟通天地。
阎浩霍然起身,他极少会有这么大反应,连严世蕃都是第一次见到,即便是当年龙华教生死存亡之际,他依然稳如泰山。
酆于使出的这一招有一个霸气而狂傲的名称——经天纬地。阎浩认得这一招,甚至可以说是刻骨铭心,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一招,第一次是在四十年前的“触天之战”中。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脚下地面震动,仿佛是地震了,头上隆隆作响,似乎是打雷了。
“经天纬地”有引发天地异象之能?
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天地异象,只是看上去像天地异象。
酆于的武功极高,但再高他也是血肉组成的一介凡人,能引发真正的天地异象的那叫神仙,人世间从来不存在真正的神仙。
即便只是看上去逼真的像天地异象,那也足够震撼到无以复加了。此一惊,尤甚时光逆转、金乌当空。
光球吞噬一切的一幕并没有出现,因为它连近在咫尺的一个人都没能吞噬掉。
两大颠覆性奇观的终极一招,没有像旁人预料中的那样引发山崩地裂,碰撞的场面恢宏而恬静。
一双无形的大手,托住了整颗光球,然后僵持不下。
时光在僵持中缓缓流逝,如同从檐口点点滴落的水滴,这些水滴是通过高温融化积雪而来的。
石台上的石板在巨大外力的倾轧下嘎吱作响,这种倾轧在短时间内看不出,但能听得到,也能感受到。巨大的外力通过石台,又延伸到了台下的积雪中,雪面上出现一圈圈的起伏,就像水塘里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外荡漾,第一圈距离长亭台阶下约莫六尺处平息消失。每荡一圈,荡漾面积就会扩张数寸,积雪厚度也会下降寸许……终于波及到了长亭台阶。台阶开裂的同时,石台面上的石板逐渐由整板变成小块,再由小块变成齑粉。
石台下的积雪慢慢化成了一滩滩小水坑,檐口落下的水滴渐趋密集,啪嗒乱响,并不断有成块成块的积雪滑落在地,炸成一大朵一大朵晶莹的冰花。
一众看客中阎浩是第一个表现出剧烈反应,第一个恢复平静,淡淡开口道:“金鹏,罢手吧。”
少顷,光芒散去。
咣当一声,金鹏曜日刀掉落在地,不再是耀眼的金光灿灿,像是废弃在角落里蒙尘多年的残兵破刃。
杜乾席地箕坐,面色灰败,他很清楚,再斗下去,酆于会受伤,但他会死。
……
“曼日法王”桑吉拉姆在怀远桥上一曲“金刚神舞”,震古烁今,影响力之大,匪夷所思,不仅影响了血毒人,还影响了突围阵型中的僧人,尤其是西来僧人,纷纷下跪,念念有词,顶礼膜拜。他们原本就对桑吉拉姆敬若神明,经此一舞,形象再次拔高,不再只是敬若神明,而是当成了真正的神明。可是如此一来,桑吉拉姆的努力便付诸东流了,她辛苦创造出本该是用来调整阵型的时间,却用来向她膜拜。于是几百人的突围队伍被血毒人冲得七零八落,被迫各自为战,亡多存少。
而与她共铸后半段佳话的徐渭,遭遇了类似,甚至更残酷的尴尬。
怪雪的覆盖范围有限,离中心地带较远的人们并未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祸害。这些人在认清怪雪的恐怖之后,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或逃之夭夭,生怕惹祸上身,远远避开,觅地远观,尽拣安全且视野开阔之地,惊骇、庆幸之余,权当看戏,以弥补对枯燥佛门大会的失望;另外很大一部分人原因不尽相同,有纯属侠义的,有心系亲朋的,有借机扬名的,有闲着没事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部分人没有离开也没有看热闹,果断地留在外围,以接应援助。
此消彼长,以徐渭为表率,万人响应,众人拾柴火焰高,似乎是受到了仗义热心的豪侠们的冲天豪气影响,遮天蔽目的黑雪发生了肉眼可辨的变化,密密层层转为零零散散,黑色淡化为灰色,迫人气势随之弱化。
雪势骤降,乱人心神的异香也相应淡去,但血毒人的狂暴并未因此减弱分毫,反而有增无减,甚至是变本加厉。
此呼彼应,在徐渭等人实际行动的感染下,仗义的豪杰们头脑一热,加上从众心理作祟,跟着冲了上去。只可惜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明显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亦或是用别人的热血冲昏了自己的头脑,跟风冒进,一头扎入血毒人潮,脚还没站稳,身体就四分五裂了。与萧正阳受围攻同理,大部分血毒人根本无法直接参与到对箭簇形突围阵型的围攻上,而新近入局的大好活人,大大刺激了血毒人。渴望得到了满足,如何能不变本加厉?
雪停了,空中没有再落下一片雪,包括反常的黑雪,正常的白雪,以及介于黑白之间的灰雪,彻底停了。
杀戮和血腥还在夜幕下如火如荼的继续着,似乎只有死绝才能平息。
如果桑吉拉姆事先知道,她几乎耗尽全身真力,还沾染了一片黑色雪花,却换来了一个惨淡的结果,她不会那样做,她会用别的法子来奉献自己、拯救别人。曾经有很多人问过她一个同样的问题:什么是佛?她从未作过回答,今天她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结果虽不如意,但无碍她是真正佛者的事实。
如果徐渭事先知道,因为他的本能行为,导致众多豪杰义士死于非命,他也不会那样做,至少不会选用如此率性的法子。他桀骜,他孤高,他自以为是,他卓荦不羁,他看不上绝大多数人事物,但他尊重每一个生命,他有一颗敬畏生命之心。
世事无常,事与愿违,两个现成的例子,道尽个中无奈。
……
在一个单调而残酷的时空里,只有无尽的黑暗,无情的严寒,无数的恶鬼。
数之不尽的恶鬼在黑暗和严寒中永无止境的咆哮着、发疯着、撕打着……不断地重复着各种惨烈恐怖的场面。它们似乎想打破时空的束缚,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某个瞬间,恶鬼们同时盯上了一个蜷缩成团的人,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成功地激发了恶鬼们全部的兴奋,蜂拥而上,比极度饥饿的饿狼碰到了梦寐以求的食物还要兴奋无数倍。
那个被当成猎物的人感知到了危险的信号,猛然睁眼。
公冶世英猛然睁眼,入目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并没有无数的恶鬼,也没察觉到无情的严寒。
察觉不到并不表示不存在,很可能是感官出了问题。
寒气侵肺,引发了一阵看似无力实则剧烈的漫长咳嗽,毫不意外地带出了血。
即便如此,他依然察觉不到严寒。
他蜷缩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可身子蜷缩着喘气怎么能够畅快,他想翻个身,舒展一下肢体,让呼吸变得畅通些,却发现怎么也翻不了身,连伸手抬脚都做不到,最多只能稍稍动动手指头。
除了呼吸不畅,他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寒冷,没有疼痛,没有饥饿……甚至连心跳声也没有感觉到。
都这样了,还算是活着吗?
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却又绝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没事了。
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没有等来梦醒,因为从睁眼开始,他就已经梦醒了,一个梦是不可能醒来两次的。
麻木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知觉,随之而来的是钻骨的寒冷,切肤的疼痛,以及从腹部传出的咕咕声和胸膛中无力的心跳,各种不适汇聚成极度的难受。
他确定了自己还活着,很高兴,这么难受,肯定是活着,因为死后是不会知道难受的,难受的是死的过程——很快又高兴不起来了,这么难受,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很沮丧,下意识地翻了个身,虽然牵动了痛处,呼吸却为之一畅。
身体能动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尝试着稍稍动了动手脚,冻结成硬块的衣裤发出了咔咔声,在他听来仿佛是冻僵的骨骼和冻硬的皮肉所发出的声响。
沮丧得到了缓和,开始用脑子思考问题:“小爷既然活着,那刚才就只是在做梦,而非真到了地狱……既非地狱,为何周围还是又黑又冷?”自然而然带动双眼:原来天已经黑了,又没有灯,自然是黑的;原来是躺在雪地里,雪地当然是冷的,绝无可能是热的。
除了时有时无的风声,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更显寂静。远山近树俱是白茫茫一片,所以即便周围没有任何光源,也不至于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勉强能看出周边环境的大致轮廓,隐约记得从京城到潭柘寺观摩佛门大会时曾路过这里。
昏迷在雪地里并非全无好处,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成睡觉,让长时间紧张的情绪和紧绷的神经得到了必要的放松。
脑子可以思考问题了,中断的记忆自然也就续接上了,然后冒出了一堆的疑问和深深的担忧。
既是出于解决疑问的本能,也是出于对不良现状做出改变的本能,他忍着剧痛,吃力地坐起身子。
在雪地上坐着不见得会比躺着更暖和,客观上并无多大差别,主观上却有着巨大差别。
坐起的过程足够让他确定肢体是齐全的,没有少一截,更没有多一块,也没有致命伤,所以在高兴的同时更困惑了。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所在雪地是正常的白雪,解答了棺木破裂后他没有变成血毒人的疑问。
人和棺木是因为血毒人才会来到此处,破碎的棺木就在身边,说明此处是第一昏迷地,之后没有移动过。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没有遭到血毒人的攻击?为什么没有看到血毒人,都去了哪里?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多的纠结于一时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上,毫无意义。
他为自己的大难不死而高兴,同时又为亲友们的生死不知而忧心:“不知道燕儿她们和小白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唉——!”
过多的纠结于解决不了的难题上,同样毫无意义。
当务之急是如何活下去。
昏迷时没被冻死,是他的运气;醒来后却冻死了,那是笑话,跟活人被尿憋死一样好笑。
他可不想成为一个笑话,所以必须活下去。
活着,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
在遭受了那许多磨难之后,寒冷、疼痛、饥饿、孤独以及对亲友的担忧共同加诸于他这一副羸弱的身板上,残忍地折磨着他的躯体和精神。
他没有垮,靠得纯是强大的精神力,他真的是个内心强大的人。
强大的精神力固然可以创造奇迹,然而没有身体可依托或者缺少外力能借助的精神力,却有着极大的局限性,有心无力一词就包含了这个意思。
比如说,此处看着是一片冰天雪地,却不是什么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相反此处毗邻皇城,是京都附廓之地,是很是富饶之地,是很多人羡慕向往的天子脚下,就连住在这里的平民百姓都自觉比别的地方同样身份的人高出一等。对于一般人而言,在这样的地方想要解决暂时的温饱问题不是太难的事情,即便是刚下过大雪的大晚上。但公冶世英不是一般人,至少从身体层面他比一般人差远了,尤其是现在这种状态下,他连坐着都费力。
所以,他倍感无奈。
他的性格不属于那种稍有不顺就暴跳如雷、喝天骂地、怨天尤人的暴躁型性格,他有自己的小聪明,时常会展现出睿智的一面,但凡遇到难题,最先想着的不是逃避,而是如何去解决,这是非常可贵的品质。
他不属于暴躁型性格,并不是说不会暴躁,这要取决于他受到的打击程度。只要打击够大,不光会暴躁,还会灰心,会一蹶不振。
毕竟,他只是一个还没有经历过大部分人生磨砺的少年人。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身体上的站起来比精神上的站起来要容易太多,而他则恰恰相反,精神上他从未真正倒下过,身体上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当连着失败三次后,终于爆发了,指天骂道:“贼老天!死老天!你是眼瞎了还是没长眼……”从他出生母亲亡故,到别的孩子吃奶长大他喝药长大,到别的孩子可以练武他不能,到最普通的人都能轻松做成的事情他做不成……经年累月,林林总总,那些不如人的大事小情早已积攒到了数都数不过来的程度,在这无数件事情的背后或多或少都带着那么些许不平之气,平时最多只掀起些无甚大碍的小风浪,大体上还是能够保持平稳,这一刻,那口气泄了,一股脑儿全爆发了,反弹式的大爆发。
很多人,都是毁在这种时刻;很多人,都是蜕变在这种时刻;还有很多人,没有堕落,没有蜕变,那扇门却彻底关上了,永久归于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