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能够使触觉和思维变得格外清晰,同样也能调动所有负面消极的情绪,并将其无限放大。
黑暗,代表着未知,代表着迷茫,代表着不安,不明状况的危险境遇最是折磨人。
公冶世英身处黑暗,不明当下,不知前路,等同等死。
等死不符合他的风格。
虽然身处盖着中盖的棺木中,但并未到盖棺定论之时,所以他不会放弃争取,或者说挣扎。
他想出去看看,弄清楚外面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就算真的在劫难逃,他希望是明明白白的,而不是稀里糊涂的。
嗷吼——嗷吼——
咚咙——咚咙——
咯吱——咯吱——
没等他把脑中的想法转变成实际的行动,棺木动了。
新一轮的颠簸毫无征兆地降临,一如先前的静止。
无数次的翻滚,无数次的磕碰……喀嚓一声,并不响亮,却十分刺耳,还很扎心,棺木碎裂了。
扑面而来的除了彻骨寒风,还有新鲜的空气,以及好像是白色的光明。
突如其来的光明本身并不刺眼,可因为是突如其来的,所以很刺眼。
公冶世英来不及也没心思去感受这些,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瞬息间依次经历了绝望、不甘和解脱。
在死亡面前,人总是免不了会绝望,没有谁会真正的甘心,无奈选择放下,然后意识熄灭。
丧失意识的过程其实极短暂,短到就像眨一下眼睛,呼吸一口空气,公冶世英却觉得这个过程很漫长,漫长的像做了个梦。这个梦里,出现了很多的人和事,有整天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的东方燕,有不管别离多长时间还是会肝胆相照的萧正阳,有待他比亲生儿子还亲的东方明日和吴飞凰,有在记忆中模样开始变得有些模糊的父亲,有生来就未曾谋面的母亲,有诸如吴谦、奉孝廉、梁筠竹、沐炑、留心言这样的至亲师长好友,有一个孤独、倔强而坚强的身影,这个身影拥有着一张冷若冰霜、寒如皎月的面孔和一双光眼神就能杀人的眼睛,有祖辈未报的血海深仇,有父辈未明的罹难真相,等等等等,很多很多,多到数不过来。
……
申时正刻。
甄甜甜甜的安睡在杭苇之的怀中,红扑扑的小脸上挂着满足与踏实的笑意。
她酒量惊人,酒品还好,醉了就睡,不哭不叫,不吵不闹,很是安稳,让人省心。
徐丽燕肩扛粗如臂膀的丈二熟铜棍,不冷不热地注视着杭苇之,有些强装的痕迹,眼底的神色和举止上的某些细节隐隐透着急切,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在急切,尤其是杭苇之,淡淡说道:“飞将军……”有意停顿,缓缓抬手,加重语气,“请。”
杭苇之因抱着甄甜,腾不出手,点头回应道:“徐尊使请。”
徐丽燕挑了挑眉梢,还想说些什么,发现无话可说,于是再不多言,移开目光,径自跃上了石台。手腕随便一翻,笨重的熟铜棍在她手中轻如鸿毛,轻轻巧巧地转了两圈,直直落地,撞击所引发的声势如地震般骇人,以为熟铜棍只是唬人的空架子的误会不攻自破。
“有劳妹子了。”杭苇之直接忽略了离她更近的酆于,将甄甜交到闻人徽音臂弯中。
“杭姊姊哪的话,该是小妹劳烦了杭姊姊才是。”闻人徽音生怕吵到甄甜,小心接过,动作娴熟细致。
杭苇之与徐丽燕这一战,从明面上看,确实是为了她们姊弟三人。杭苇之不是矫情之人,也不过分客套,只微微笑了笑。
交接时的轻微动荡并未影响到甄甜,不过不同怀抱的不同味道还是被她无意识地察觉了,疏眉拧褶,吧唧着小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似乎是在抱怨,小小的身体不再安分。
“甜儿乖。”杭苇之柔声细语,温柔如慈母,轻轻抚摸,整理掉稀疏地散落在小脸上的碎发。
一哄一抚,立竿见影,甄甜很快安静下来,往闻人徽音怀抱的深里蹭了蹭,无意识地体验着另一种舒服的香软,一切恢复如初。
安顿好了甄甜,杭苇之转望向石台上的徐丽燕。
“杭姊姊千万小心!”方献夫负伤的场面历历在目,在闻人徽音的心头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沉重异常,深感歉疚,实在不希望再有人因为她们而有半分差池,“杭姊姊……无需强求。”
“妹子别有负担……”闻人徽音的赤诚令杭苇之既感动又愧疚,她之所以会应战,帮助姊弟三人尚在其次,可有些话不好明着说,也不是她的性格。投去叫人安心的坦然目光,“妹子且放宽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嗯。”闻人徽音紧抿着有些发白的嘴唇,轻轻点头。
很久以前,那时候的杭苇之正处在个性飞扬的年华,自认为是个性子爽利之人,初得“女将军”之称,喜欢的不得了,觉着贴切至极,真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将军。可渐渐的,她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总是容易心软,有太多抹不开的情面,很多事情上面总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深感苦恼,不过是徒有女将军英姿飒爽的虚表罢了。再后来,接触的人多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明白的道理多了,心境又慢慢发生了改变,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原来一直以来是自己误解了对“女将军”的定义。
“苇之……”杭苇之刚一抬脚,身后响起了说话声,透着犹豫和关切。
脚步和说话声同时停顿。
自徐丽燕的目光落到杭苇之身上开始,酆于的目光也跟着落到了她身上,一瞬不眨地注视着。
杭苇之没有回头,短暂的停顿后,悬空的脚掌稳稳着地,同时犹豫又关切的说话声再次响起:“……小心……”
杭苇之还是没有回头,双脚交替向前,看似流畅的步伐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过酆于的眼睛,他有些后悔,不该开这个口,带去了不合时宜的扰乱。可若是时间倒退,他还是会忍不住开口。
经过骆、方一战,石台上的积雪大部分被清理,留下一片狼藉。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短时间内无法掩盖狼藉。
杭、徐二人分立于狼藉之上,平静对视,谁也不急着出手。
徐丽燕生于穷乡僻壤的贫苦人家,生身父母同千千万万的平头百姓一样,均是老实巴交的贫农,大字不识一个,只有一身蛮力,只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埋头劳作。同千千万万平头百姓不一样的是,徐父徐母都是高人一头的大块头,万中无一的那种大块头,被邻里乡亲戏称为“长佬”、“长婆”。徐丽燕遗传并发扬了父母的特点,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出生时便重达一十四斤,不敢想象其母分娩之苦。此后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加上容貌丑陋,拖后腿的程度较之严世蕃犹有过之,以及六岁之前父母相继病故,邻里乡亲视其为克父克母的灾星,故而被当作不容于世的异类,受尽欺辱,惨遭驱逐。六岁上,背井离乡,只身漂泊世间,遍尝百味,苦不堪言。十岁那年,否极泰来,峰回路转,遇上了改变她一生之人,一位名声在外的棍法高手。这人怜其身世,赏其资质,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然好景不长,大恩未报,授业恩师不幸亡故,徐丽燕再次过上形单影只的日子,不同于以往的是,她有了一身不俗的傍身艺业,可独自安身立命。隔年,得遇阎浩,一针见血指出她所习功法上的不足,刚猛有余,欠缺柔劲,正所谓至刚易折,故传她柔劲功法“缠丝手”。此功法算不上顶级,但其中对柔劲的阐述有一番独到精妙的见解。徐丽燕潜心钻研,感悟良多,两相融合,以刚为主,以柔辅之,刚柔互济,并将原惯用兵刃生铁棍,改为柔韧性更好的熟铜棍,后来又自行悟得一套“障碍神臂”,就此跻身于大高手之列。在此期间,阎浩向她抛出橄榄枝,念其指点之恩,加入龙华教。
杭苇之的出身类似于徐丽燕,但她远比徐丽燕要来得幸运,所谓幸运不光光体现在拥有一副出众的好皮囊。自打她记事起,便拜在赫赫有名的昆仑派门下,不仅师从于名满天下的“仙姑”玉山,得其严苛且悉心地教导,还有六位对她呵护备至的师姊。除了习武过程中应吃的苦头,她几乎没受过什么委屈,算得上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满满的关爱中长大的。昆仑武学之精髓,全在一条长鞭上,素有“万鞭之祖”、“鞭中之神”等美称,亦如昆仑这座山脉,长鞭便是山脉,仅以鞭法而论,天下地上,无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