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公子的智慧向来为妾身所钦佩,不过还是应了那句老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再聪明的人也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好比今天这件事,严公子做得可不怎么高明呐。”贝七华款动莲足,娉婷婀娜,听她讲话如沐春风。
严世蕃表情转换的极快,话音还未落下他已满面笑意,饶有兴致地问道:“仁姑娘此话怎讲?”
贝七华笑盈盈地看了眼一颗心全在古今手上的闻人徽音,柔软话音再次悠悠响起:“小姑娘家脸皮薄,严公子不仅不予体恤,反而当众给人难堪。弄得小姑娘家是拒也不是,应也不是,如何自处,严公子以为然否?”闻人徽音身为待字闺中的良家少女,莫说对严世蕃无半分好感,便是好感十足,这般当众表白,如何下台?
“哎呀呀呀!”严世蕃拍着脑门,一派恍然大悟状,“仁姑娘教训的是,当局者迷,情难自禁,是严某唐突了!”短暂的自责后很快又转换成一脸虚心,拱手作揖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话已出口,错已铸成,仁姑娘你说现在可如何是好?”
“严公子智慧过人,此等小事何须询问妾身?”
“说到智慧,严某是万万及不上仁姑娘的,仁姑娘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严某自愧不如呐。”
“严公子这话可折煞妾身了,论七窍玲珑心,天下谁人及得上严公子你呀?”
“仁姑娘不愧为淑女典范,女中先生,谦谦有礼。然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故严某恳请仁姑娘不吝指点一二。”
“罢了,严公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妾身便布鼓雷门了。”
“有劳有劳,洗耳恭听。”
“方才,严公子既已提到了三书六礼,如此当以正常婚嫁之礼行事,那么自然就少不得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仁姑娘不愧为女中先生,果然言之有理!”
严、贝二人对话间,酆于替古今接上了手指断骨,以筷子固定,从自己的衣袍上撕下几根布条,正要绑扎,闻人徽音道:“有劳酆大哥了,还是让小妹来吧。”她见酆于指粗如棒,颇不放心他做细活儿。酆于知其心意,爽朗一笑,递上布条。
断骨接骨之痛何其难忍,古今却能做到始终面不改色,不吱一声,直到闻人徽音替他绑扎,极尽细致小心,嘴角才浮现一抹欣然的笑意。
绑讫,闻人徽音又反复查验绑扎是否到位,比自己受伤还上心,恨不得以身相替,明眸隐泛泪光,柔声问道:“痛吗?”古今微笑摇头,罕见的温柔。闻人徽音佯嗔道:“你怎么这么傻?”古今却反问道:“你会答应他么?”闻人徽音不由一愣,半羞半嗔瞪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摇头,浅笑微嗔:“傻瓜!”古今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的有些森森的整齐牙口,高兴、满足、踏实之情坦然流露。这一瞬,仿佛千年冰山开化。
严世蕃一心两用,一面与贝七华绘声绘色的谈笑风生,一面不动声色地关注着闻人徽音,看着她与古今亲昵亡间,关怀备至,二人的手以一种别样的方式相互触碰,时不时目光相交,眼波微有波动,他的心中酸意泛滥。
经过贝七华的巧妙周旋,古今折指立誓一事,表面上算是揭过了。
方献夫适时开口道:“不知德球想得何人一诺?”
严世蕃按下心中不爽,自信一笑,目光落到酆于身上,道:“万两黄金易得,北风一诺难求。”
酆于毫不掩饰好奇,朗声问道:“严公子想要酆某作何承诺?”
“暂时还没想好。”
“哦?”
“不过酆兄大可放心,严某所求或许会有些困难,但绝不会让酆兄违背侠义正道。”
“哈哈哈哈……!”酆于笑得十分豁达,并未作出明确的表态。说他是个粗人,一点也没错,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人,是善是恶,是智是愚,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任他人如何口蜜腹剑、面冷心热、虚情假意、推心置腹、或真或假、奇计百出、阴谋阳谋,他自心正行直,只以一股无可匹敌的豪气应对万变,颇有一力降十会的味道。
方献夫道:“听完德球的五人一诺,老夫多有困惑,还请德球解惑。”连姊弟三人都意识到严世蕃绝非朋侪,遑论方献夫。他此行东楼的用意,明眼人都清楚,一是担心姊弟三人安危,二是试探,严氏父子的态度对解救闻人诠有着至关重要的干系。通过一番正面接触,他获得了很多信息,但这些信息的意图都太直白、太简单了,直白到自相矛盾、牵强附会,简单到漏洞百出、不可思议。在这番正面接触中,严世蕃表面上给人的感觉好像一个明明什么都不懂的外行,却硬要做热心肠的滥好人,结果是越帮越忙,徒惹笑话。而事实上严世蕃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即便碰上不在行或没把握的事情,他也总能用自己的方式将这些不可暴露人前的罅隙短板近乎完美地隐藏起来。所以,方献夫是真的有很多的吃不准和看不透,既有疑窦,便要询问,尽管问了也很难得到真答案,但假答案未必就没用,关键不在答案真假,而在问与答之间。回答问题是个技术活儿,提出问题同样也是个技术活儿。既然对方给出的信息直白且简单,那他便也用同样直白且简单的方式发问。
严世蕃道:“解惑不敢,方尚书尽管问来就是,德球自当知无不言。”
“查人、找人皆非老夫所长,连坐拥堂堂龙华教的东楼都查不出、找不到的人,老夫又如何能够?”方献夫直视严世蕃,淡淡一笑,“说到查人、找人,当世最擅长的两大行家当属锦衣卫和东厂,德球又正好与陆指挥使、张督公都交好。”
夏言和严嵩是对头,通常情况下,对头双方一方遇险,另一方能帮着排忧解难,只存在于这组对头做的是君子之争,不然另一方大体会是这样三种反应:弹冠相庆,落井下石,冷眼旁观。但夏言和严嵩这组对头,绝对不是君子之争,前者算不得真正的君子,后者更是十足的小人。那么问题就来了,只是问题的重点在哪儿——是帮着查找凶手这件事情?是背后的凶手?是受害的夏言?是帮忙的严氏父子?还是别的什么?或是这些都是、都不是?
王亭相和严嵩虽无大的过节和矛盾,但也绝非一路人,严世蕃要找他,方献夫首先想到的原因是与他都察院前左都御使的官职有关。王亭相和王守仁在思想主张上多有不同,为人却十分正直,公私分明,官声德行素来有口皆碑,从未恶意针对过任何一名王门士子,闻人诠作为他的直系下属,对他也是敬重有加,二人于公于私往来密切。所以,闻人诠虽未曾向方献夫明言是否有将长城贪污告知王亭相,但方献夫完全能确定王亭相知道这事,甚至很可能还掌握了某些重要的证据和更为详细的情况。
严世蕃目光不闪不避,道:“实不相瞒,阎老早已下令将这两件事情列为龙华教要务,动用了举教之力;德球业已早早拜托了陆指挥使和张督公。奈何事情过去一月有余,依旧毫无所获。正好今日方尚书大驾光临,德球便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况且方尚书远不是寻常人可比,就算查人、找人非所长,但堂堂吏部尚书交际人脉之广泛、见地博闻之高明,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能及得上?”他的意思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你说得我都想到了,也做了,可惜没做成。
方献夫道:“夏老失势,罢官返乡,难为德球竟还这般为夏老的安危上心。”
“不过是求一心安罢了。”严世蕃神情淡泊,口吻怅然,“夏老和家父乃是同乡,早在少年时代便已相识相交,说来德球该称乎夏老一声‘世叔’才是。后来他二人又先后步入仕途……”严世蕃似乎是口渴了,从侍婢手中的托盘上取过一杯香茗,缓缓呡了几口,“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晃眼他二人同朝为官已有数十载之久。早年间家父仕途不顺,得亏有夏世叔时常从旁助益提点,托夏世叔的福,家父这才能够站稳脚跟,有了为国为民尽上一份绵薄之力的机会;近年来他二人在政见上多有不同,难免会起些争执,旁人多有误以为是他二人心生嫌隙,实则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纯属公事,并无半分私怨掺杂其中。如今夏世叔罢官返乡,家父倍感惋惜,每每念着往昔旧情,唏嘘不已,时常对德球耳提面命,叫德球多多帮衬着夏世叔。”
“严阁老果然重情重义,德球你亦是心地仁善之辈,你父子二人颇有古君子之风。”方献夫似乎也渴了,自行取了杯香茗,就近拣了张木椅坐下。
严世蕃带着自嘲和意外,淡淡一笑,道:“方尚书这个说法倒是新鲜,德球自打记事起,还头一回听到有人拿古君子夸我父子二人。”挨着方献夫落座,“一时间叫德球有些不知所措了,惭愧惭愧。”
二人并肩而坐,言笑晏晏,氛围轻松随意,看着十分投机融洽,好似一对忘年交在闲话家常。
两片氤氲热气带着悠悠沁香,分别轻笼着一张肥腻的圆脸和一张松垮的长脸,朦胧中各自脸上的深意变得更深。大到肢体动作,小到眼神毛发,乃至依附于身体的衣袍鞋帽,处处都透着无尽的深意。
方献夫轻轻地拨弄着杯盖,间断的清细摩挲声中响起了漫不经心的话声:“追查凶手是为了情义,那找寻浚川先生踪迹又是为何?”
严世蕃斜眼望去,反问道:“方尚书以为呢?”
方献夫同样以斜眼对望,似笑非笑道:“老夫驽钝。”
相对无言。
“还是我自己来说吧。”赵文华打破沉默,“是我要找老师,至于缘由,这是私事,不便与外人道。”
方献夫一改温和状,哼声冷笑,抬眼直视,不掩鄙夷。
赵文华被看得浑身难受,表情短时间内几经变化,从傲然,到尴尬,再倒难看,最后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阴鸷,不自然的别过身。
方献夫对赵文华极尽毫不掩饰的鄙视,而当下一息目光重新落回到严世蕃身上时,神色又恢复如初,深沉而平和,道:“国宝兄所犯过失并非不赦之罪,皇上既然做了惩处,等挨过了这段时间,皇上的气消了,国宝兄自然也就没事了,雨过天晴,一切如昨。”
严世蕃面露难色,道:“话是这么说,可现下正值年关,偌大一个工部,公务何其繁冗,缺了冬官正印,诸多事宜处置受阻,徒增繁难,事倍功半,于国于民皆是有害无利。”
“这不还有才干卓绝的王侍郎么?”方献夫笑意玩味,目光游走于严世蕃和王杲之间。
李如归是王杲的顶头上司,也是后者晋升的最大障碍,早有取而代之之心,在明眼人眼中已然不是什么秘密。
王杲不动声色,道:“方尚书谬赞了,下官才干平平,岂配与李尚书相比。况且下官还兼着顺天府尹一职,实在是分身乏术,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方献夫面带戏谑,悠悠吐字:“这不还有府丞赵大人么?”
王杲晋升了,赵文华大概率能跟着晋升。
赵文华面上的阴鸷又浓了几分。
方献夫的目光在王杲和赵文华身上悠悠转了两圈,然后又转回到严世蕃身上,稍作停顿,道:“说到替国宝兄求情,尚有首辅翟阁老,次辅严阁老,德球不去请他二位,反倒来找老夫,岂非舍近求远了?”
严世蕃道:“翟阁老和家父,以及徐、许两位尚书大人均已向皇上求过情,无奈未能奏效。方尚书素来足智多谋,还请帮着出出点子,看看有什么法子,哪怕是折冲的法子也是好的。”言外之意还是那句话——你说得我都想到了,也做了,可惜没做成。
方献夫并未立即接话,从他受黄绾牵连停职罚俸开始,便隐隐觉出事有蹊跷。算上死于宫变中的郭房和宫变后匆忙离去的黄绾,近两个月来,离任、停职或罢免的官员光三品以上的大员就多达十一位。一场宫变,举世震惊,朝野动荡,危机四伏,隐患重重,强敌在暗,正是该安抚人心、稳定局势之时,朱厚熜却反其道而行,昏招迭出。彻查深庭宫变的参与者及幕后策划者自然是非常必要的,但方献夫并不认同朱厚熜所采取的方式,同时他也不认为朱厚熜是被愤怒和耻辱冲昏了头脑才会采取有失偏颇的方式,因为能冲昏朱厚熜头脑的只有修玄。所以方献夫作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刻意为之,必有图谋。他想不出图谋为何,但他十分确定,严世蕃也有这样的猜测,并且要比他更清晰更深刻。那么,所谓的帮忙求情、保全栋梁、助益时局,便不再仅仅是装样子的空泛托词。
“吏部为六部之首,公务繁冗较之工部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不知严阁老可有替我求过情?”
“那是自然。”
“呵呵呵……!”方献夫笑的很恣意,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都记得替老夫求情了,却不记得老夫亦是停职罚俸之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德球这个条件提得可不高明啊。”
严世蕃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只跟着笑了笑。
方献夫起身向贝七华揖了揖,道:“请问仁先生,吴老可在开封家中?”
贝七华心思敏捷,当即听出话中意思,福身道:“回方尚书的话,家主近年来随着年事渐长,精力渐衰,他老人家很少再亲自过问生意上的事情了。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整日与花鸟虫鱼为伴,莳花弄草,逗鱼遛鸟,不亦乐乎。故而但有访客登门,家主总会亲自接待。”口吻神情,皆带着无限崇敬,同时也从侧面表达了一个信息——严世蕃想见吴谦,随时都可去,全然不需假手于人。
方献夫作揖道:“多谢仁姑娘告知。”接着玩味地看向严世蕃。
贝七华还礼道:“方尚书客气了。”
严世蕃一派泰然自若,悠然品茶。
方献夫眉头微蹙,眼底透着一抹难色,转而用笑容掩盖,道:“能得德球青睐,是徽音丫头的幸运。不过事关婚姻大事,老夫不是徽音丫头的生身父母,做不了这个主,这个主必须得由申元和弟妹来做。不知……”方献夫有意放缓语速,密切关注着严世蕃的表情变化,“德球能否帮忙安排一下,让三个小家伙和父亲见上一面?”见严世蕃并无开口的意思,方献夫接着说道:“这样,一来可宽慰三个小家伙的忧父之心,二来么,正好能听听看申元对此事的态度。”
严世蕃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表情也没有变化。
姊弟三人的表情则有了明显的变化,先是眼睛发亮,能同父亲见上一面,意味着很多;再是神色复杂,颇感气闷。
如果能用自身来换取父亲绝对的清白和安全,闻人徽音对此不会有任何犹豫;用胞姊换生父,闻人怀很难接受,不管牺牲谁都不是他想见到的,但以他的理解,方献夫这番话的重点应该在“一来”;古今同样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取闻人诠,但他不愿意用闻人徽音、闻人怀和周氏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去交换,同时也有着和闻人怀一样的理解,但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出于对方献夫心存敬畏,只限于面色上的不悦。
严世蕃迟迟不予开口表态,不是因为他不想表态,也不是他没想好该怎么表态,而是因为方献夫的真实用意并没有姊弟三人所理解的这么简单,以及他在等另一个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