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亮,雪未歇。
长长的车辙、杂乱的脚印、刺目的血迹……均被新下的白雪掩埋,地上重新变作皑皑一片,仿佛之前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但如同纸包不住火,再是洁白无暇的雪也无法掩盖丑陋的真相。
周氏五人并坐于门槛之上,神情灰败,六神无主,呆若木鸡。
凛冽寒风无情呼啸,细枝寒梅昂然绽放,彻骨寒意令人发颤,清淡幽香随风飘荡。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死人是不会发颤的,既是活人便有神识。闻人徽音是五人中最先恢复神识的一个,倏然起身,彰显不逊须眉之气概,指着古今和闻人怀朗声说道:“你们两个,快去收拾行囊!”二人一愣一震,神识复苏,精气焕发,长身而起,齐声应道:“是!”
闻人徽音将周氏和丁栎江扶到椅子上坐下,道:“娘亲、栎江哥,徽音打算同二位弟弟进京救父、为父伸冤!”简单的一句话蕴含着不简单的力量,令周、丁二人心神震荡。
丁栎江受其感染,豪气顿生,大声说道:“营救老爷咳……咳……岂可咳……岂可少了我丁栎江咳……”
闻人徽音道:“栎江哥,你和娘亲都有伤在身,不宜远行,还是暂且留在家中休养为好,待伤愈后再到京城与我们汇合。况且东方叔叔伤势严重,也需要有人照料。”
周氏本有同丁栎江一样的想法,而腿伤是无法逃避的客观事实,可让三个孩子进京救父她又不放心,但营救丈夫又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好一番纠结之后无奈一叹,将百两现银、银票,连同首饰一并交到爱女手中,道:“出门在外,多的是花钱的地方,衣食住行皆需银两,家里能拿出的就只有这些,你都带上吧。”
闻人徽音双手接过,却又将首饰和半数银两交还到母亲手中,道:“这些首饰是娘亲的嫁妆,万不可随意动用。娘亲和栎江哥在家中也需开销用度,光买药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这一半银子娘亲您就自己留着。”见母亲有推让之意,赶忙补充道:“如果娘亲不同意,那这一半银子徽音也不要了!就算没有银子,徽音和二位弟弟也有办法去京城!”
“唉,你这孩子!”
“姊姊,行囊都收拾好了!”闻人怀和古今身负包裹,斗志昂扬。
周氏道:“怀儿、今儿,你们先把行囊放下,为娘还有些话要同你们讲。”
“噢。”
“怀儿你去把榔头拿来。”
“好。”
周氏领着众人来到茅厕,闻人怀不解道:“娘亲,您干嘛带我们来茅房啊?”周氏指着坑边沾满秽物的一块砖说道:“你把那块砖敲下来。”闻人怀俯身道:“这块吗?”周氏点头道:“对。”
砖块砌得并不牢固,随便三两下就被闻人怀给取下来了,转手丢到雪地中,搓拭其上秽物。
周氏道:“不用搓了,直接把砖砸开!”
“好!”闻人怀一锤下去,四分五裂,原来这块砖是用寻常的黄泥制成的,内里藏着一个油纸包。
周氏道:“先回屋!”进到屋内,周氏又道:“把油纸拆开!”
闻人怀依言照做,连拆三层油纸,见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翻开一看,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当即念道:“天池水北边陲,下基备伶,安行侸八尺丈,美善立竫,廿谷熟万物**始别,天地四时人之始,十百交午十十,双也……这什么意思啊?姊姊、二哥,你们能看懂吗?”闻人徽音和古今也是一头雾水,双双摇头。闻人怀又问道:“娘亲,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氏道:“天池水北边陲,这句话最简单,属字面直译,天池谓海,水北为阳,边陲乃卫,意指海阳卫。下基备伶,这句话相对难些,除了字面直译,还有谐音再译。草木出有址,故以止为足,止者,下基也,止谐音指;备即挥,振去之也;伶为使。所以这句话讲得是一个官职——卫指挥使。安行侸八尺丈,安行为徐,侸即立,八尺丈理解起来有些困难,周制以八寸为尺,十尺为丈,人长八尺,故曰丈夫,八尺丈便由此而来,意为夫。所以这句话讲的是一个人名——徐立夫。美善立竫,美也善也即是嘉,立竫为靖,正是当今天子年号——嘉靖。廿谷熟生万物**始别,廿同二十;谷熟者,《谷梁传桓公三年》有云:五谷皆熟为有年也,《谷梁传宣公十六年》亦云:五谷大熟为大有年;生万物者三也,《老子》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者,太阴之精谓之月;始即初;别者,撇捺合则成人,别则为八。所以这句话讲的是一个日期,合上前面的美善立竫,就是嘉靖二十年三月初八。天地四时人之始,十百交午十十,双也。《汉书律历志》云: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十百为千;《说文》有云:五者,阴阳在天地之间交午也;十十为百;双即二,二同两;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七千五百两。综上,海阳卫指挥使徐立夫,于嘉靖二十年三月初八,收受赃款白银七千五百两!”
得了这一番解释,姊弟三人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本记载贪官贪污的账本!”
虽然掌握了读懂账本的诀窍,但姊弟三人还是只能看懂其中的一部分,毕竟他们跟闻人诠的知识储备量还是相去甚远。
周氏接着解释道:“你们爹爹在这当中运用了多种译法,除了字面直译、引申之意、谐音再译,还有同字多译,两字或多字同译,以及用一个地方极具代表性的名人、典故、轶事来指代这个地方。例如说这里的‘殷邦’,《周书无逸》有云:嘉靖殷邦,所以殷邦也是指代嘉靖;还有这里的‘阳春’,素来便有阳春三月之说,所以阳春指的也是三月;这里的‘天地人之道’跟前面的‘生万物’一样,都是指三……”
姊弟三人再一次深度领略了父亲的博学,敬佩不已,惊叹连连。
闻人怀清点册上所载,骇然惊道:“八十九!竟然有八十九个!娘亲,怎么会有这么多官员贪污了修建长城的公款?”
周氏道:“其实这八十九个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
“啊!八十九个才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全部涉事官员该有多少啊,一百人、两百人,还是多少?难道如今的官场风气已腐败糜烂至此了吗?”
“据你爹爹所说,这八十九名官员只是中下层的管工官,小到署把总,大不过卫指挥使,均非核心人物!他们暗中也曾多次找到你爹爹,试图拉拢,但都被你爹爹断然拒绝了!”
闻人徽音道:“也就是说,爹爹是因为不愿同流合污,所以才会遭到那些贪官污吏的排挤和构陷?”
古今道:“烈士之所以异于恒人,以其仗节以配谊也!”
闻人怀道:“爹爹做得对,二哥说得好,如此贪赃枉法之事理当拒绝!”
古今道:“难怪义父这么着急想让我们去余姚,童生试将近只是个借口,其实是怕我们受到牵连!”
闻人怀道:“娘亲您既然老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请,为何不及早告诉我们啊?”
周氏道:“为娘也是前几天你爹爹回来那天的晚上才知道的,不告诉你们是怕你们担心。你爹爹原本以为年前年后正是各大衙门最繁忙之时,东厂或锦衣卫应该要到来年的二三月才会派人来,结果没想到东厂的人来得这么快!唉,此案牵涉之广、涉事官员之多,历所罕见,少不得有手握大权的朝廷重臣参与其中,老爷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一想到丈夫身处囚笼时的落魄场面,再联想生死难卜的前景,周氏便觉胸痛气闷,双眼泛酸,强忍着才不至于在孩子面前落下泪来。
闻人徽音道:“天日昭昭,贪官虽多,但邪不压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爹爹操守高洁,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所以定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地回到我们身边!徽音坚信,这个世上绝对还有很多像爹爹这般清廉正直的好官,早晚会还爹爹一个公道,将那些贪官污吏统统绳之以法!”
闻人怀道:“姊姊说的对,现成的就有好几个,像昨晚的大伯父就是一个清廉正直的好官,还有方伯父、聂伯父……对了!之前听爹爹说过,方伯父和聂伯父现在都做大官了,方伯父是吏部尚书,聂伯父是兵部左侍郎!到京城后我们可以先去找这二位伯父,爹爹蒙冤被捕,二位伯父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闻人姊弟的话讲得虽有些孩子气,但在周氏听来却很受用,颇为欣慰,平复心绪,道:“既然决定进京救父,那就利索些!”说着,将账本分成三份,分别交到姊弟三人手中,“你们一人背一部分,背熟后就立即把账本烧掉!”闻人怀道:“干嘛不译好了再背?那样不仅背起来容易,到了要用的时候还能直接用!”周氏道:“你爹爹只教了为娘读懂账本的法子,并未告知通篇的内容,凭我们几个一时半会儿定然是译不出来的,且容易出错。所以你们先背下来,在赶路的时候或别的空闲时候再慢慢翻译。”
姊弟三人记性俱佳,不消几遍便一字不差的牢记在心。而后又向东方明日道别:“东方叔叔,徽音同二位弟弟打算进京救父,特来向您辞行!”
东方明日颇感意外,道:“你们要进京救父?”
闻人怀略显稚嫩的脸上透着一股子坚毅,重重点头道:“对,我们要进京救父,即刻就出发,誓要为爹爹洗脱冤情,将贪官污吏绳之以法!”
东方明日被其意气风发感染,赞许颔首,道:“就你们三人吗?嫂夫人和栎江兄弟呢?”
闻人徽音道:“娘亲和栎江哥都有伤在身,不宜远行,暂且留在家中养伤,这样也便于照顾东方叔叔,所以暂时由我们三个先去京城。”
东方明日心下暗忖:“鲁缟卫他们这些人来者不善,明面上是罢手了,但难保不会暗中去而复返!还有那伙追杀我的神秘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嫂夫人和栎江兄弟若是留下来,必会受我牵连!我须说服他们把嫂夫人和栎江兄弟一同带上才是……不妥,这几个孩子聪明的很,他们现在应该是还没想到追杀我的神秘人这一层,我一旦开口反倒弄巧成拙了,成了变向提醒他们。到那时他们定然不愿舍我而去,这样一来,不仅把他们给连累了,还会耽误营救申元兄。不如就照他们的意思来,等他们出门后,我再设法说服嫂夫人和栎江兄。”于是从脖颈上取下一枚玉坠,塞到闻人怀手中,道:“这玉坠本是一对,另一块在拙荆那里,你们带着它到京城棋盘街上的汇缘楼找掌柜贝七华或者到西cheng区的八德书院找院长陆勤,只要出示这枚玉坠,道明来意,他二人定会全力帮助你们的!”
姊弟三人面露喜色,赶忙致谢道:“多谢东方叔叔!”
“跟我还这么客气!对了,顺带替我报个平安,但切莫提及我身负重伤的事情,就说我还有事情要办,等把事情办完了就回去。我还有个侄儿,名叫公冶世英,同徽音你一般大,一个女儿,名叫东方燕,同怀儿、今儿一般大,如果你们碰巧遇上了,也替我报个平安。还有,京师之地非比寻常,满大街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所以到了京城言行举止务必加倍小心谨慎,稍有不慎便有祸事临头之虞!”
北风萧萧,雪花飘飘,天地一片苍茫。
周氏依门噙泪,姊弟三人跪别慈母,背负行囊,身披蓑衣,脚深脚浅地踏上了进京救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