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柘寺西侧有座百余丈的圆形坪坝,正中搭建了一座三十多丈见方的木台,意为外圆内方。坪坝四角各有一座凉亭,东侧还有一座观摩台。
此处本是一片草木葱郁的林子,为满足规模空前的佛门大会,砍伐树木,铲高填低,动用众多人力物力,耗时大半年,终于赶在佛会前半个月完成了坪坝的修建工作。另有一条宽阔山道,直通山门,上下坪坝便无需从寺院内绕道。
数百名从寺外雇来的帮工在潭柘寺僧人的帮衬和指挥下如火如荼的忙碌着,安置各类法器,铺设蒲团桌案,搬运枯草干柴,摆放炭盆火炉……
东方燕不解道:“弄这许多干柴炭炉作甚?”
怀空答道:“时下正值隆冬腊月,天寒地冻,这些柴火炭炉是用来取暖驱寒的。”
“这些事情上贵寺出手倒是阔绰,却在别的地方小气的紧,尽拿些上不得台面的清粥腌菜来糊弄客人!”
“女施主说笑了,今次佛会盛况空前,历时漫长,从明日起直至来年元宵,前后共计三十八天。在此期间,三地八方十宗的所有高僧汇聚于此论佛弘法,日夜不息。纵使内功精深的武学高手也抵不住彻骨寒气的日夜侵袭,遑论只通佛法而不擅武功者。”
“什么?劳什子佛会要召开三十八天!”
“正是。”
“还日夜不息,那万一要下雪了呢?”
“风雪无阻。”
“你没跟本姑娘开玩笑吧?”
“岂敢,女施主有所不知,此次佛门大会并非寻常的论佛弘法,而是要编撰一部融合佛学三大地里派系、十大宗门的‘嘉靖佛典’,三十八天也仅够完成大纲。”
“哼,真够可以的,也只有傻到家的人和吃的没事干的人才会做出这么无聊的事情!”
“呃……女施主此言差矣……”
公冶世英道:“小爷记得你们佛门之中好像有这么一句话:疾苦在身,宜善摄心,不为外境所摇,中心亦不起念。修行悟佛,证得大道,本就清苦,如此大费周章、劳民伤财,岂不与佛学宗旨背道而驰,又如何能够悟道成佛?”
“这……”怀空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
“天地有万物,人生有百味。”一道醇厚威严的说话声在众人身后响起,人如其声,一名神情肃穆、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中年僧人款款近前,恭施佛礼,“世人只道在清苦中修行,锻体炼志,淬炼佛心,却不知安乐之中亦有佛理。佛无定式,万法皆自然,自然方是佛,何必刻意为之?”
慧痴三人赶忙对中年僧人恭敬施礼,怀空正要引荐,中年僧人主动自荐:“贫僧明亮,见过各位施主。”
公冶沐英面带笑意,话带质疑,道:“大师方才所说安乐之中亦有佛理,不免叫人心生疑窦。若按大师所言,岂不是连贪图享乐也成了修行?”
明亮单掌端竖胸前,一串古朴光亮的佛珠挂于指间,道:“一心向佛,人生何处皆修行;心中无佛,日伴青灯亦枉然。世间有至理,却无绝对至理,世间有无理,却无绝对无理。有佛无佛,有理无理,全凭一心。”
公冶世英若有所思,沉吟道:“无理也是理,无佛也是佛,无理之中求至理,无佛之中悟真佛……”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明亮罕露笑意,略施一礼,顾自离去。
东方燕嘀咕道:“什么有理无理、有佛无佛,乱七八糟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死秃驴就爱装腔作势、故弄玄虚!”
梁筠竹同样一头雾水,问道:“正阳哥哥你听懂了吗?”
留彦清张嘴抢话,却发现自己也是一知半解,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只好闭回嘴巴。萧正阳心有所触,摇头道:“好像有些懂,可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上来。小爷你呢?”
公冶世英正色消褪,嘻嘻一笑,道:“懂,也不懂,跟你差不多!小爷我没兴趣做得道高僧,也注定成为不了旷世英雄,懂与不懂又有何异?”
梁筠竹又问了沐炑、留心言和慧痴,一个摇头苦笑,一个玩世不恭,一个说道:“懂与不懂,存乎一念。”话音未落,东方燕一掌拍在他的光头上,斥道:“屁话!秃驴不分大小,都一副同样的死德性!”
一行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游览了一大圈又重新回到了山门前。恰见一队人马临寺,足有数千之众,光马车就有十数辆,明镜亲自率众相迎。
东方燕问道:“这些是什么人?”留心言从着装上一眼认出来人身份,道:“是锦衣卫和三大营。”
当先三辆马车中下来三名年岁都在半百以上的官员,从官服补子判断,皆是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剩余马车乘坐人员年岁相对较轻,品级也皆在五品以下。
东方燕道:“区区几个糟老头子还要这么多人护送?”在她眼里,不管官衔多高、学问多大,下车都要人搀扶的人,统统不屑一顾。倒是对一名武将模样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见那人跨大马持长槊,身着鲜艳锦绣服,配以锃亮锁子甲,虽只单人独骑,气势却尤胜千军万马。萧正阳和公冶世英也注意到了此人,三人齐口问道:“那人是谁?”
留心言道:“那人可了不得!”有意卖了个关子,引得东方燕催问:“心姨你倒是快说啊,怎么个了不得法?”留心言不答反问:“你们可听过‘锦衣三猛’?”东方燕道:“这还用问,自然听过,锦衣三猛龙虎豹,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莫非那人就是三猛之一!”留心言道:“正是前锦衣卫指挥使,现锦衣卫指挥同知兼礼部侍郎‘隐龙’陈寅!”
陆炳受朱厚熜偏爱,官场上陈寅不可企及于他,而在江湖中则恰恰相反。
陈寅翻身下马,同明镜等众僧一一见礼寒暄之后,便指挥卫兵分别把手寺院内外各处要隘,以维持秩序,留下少量卫兵用以保证官员安全。
腊月初八,潭柘山上烟雾缭绕,宝盖耸立,帷幔招展,人群如海,青山似岛,盛况空前。
万千僧人按辈分学识分坐于木台上下,能上台者自是翘楚人物,并配有三到五名精于笔耕的小辈僧人,用以同步记载。盘坐于台下者,又按辈分学识分作若干等。坪坝虽大,奈何僧人众多,少有世俗中人立足之地,一个个如猴似鸟,攀爬停足于树杈枝丫之上,这还算是好的,至少还能听到看到。
因东方燕睡懒觉,众人出门晚了,只到牌楼前便人满为患、寸步难进。若非有锦衣卫和三大营的卫兵从中维持秩序,怕是早已生乱。见此情状,留心言提议道:“咱们均非喜好佛学之人,只为凑个热闹而来,眼下既无下脚之地,又错过了开场仪式,倒不如去别处转转,怎么着也好过受人挤人这份罪!”
众人正要离去,洪法如泥鳅般钻出人群,来到众人面前,见礼道:“诸位施主可算来了,快随小僧来,怀空师兄早为诸位施主备下了一处绝佳的观摩之地!”
东方燕不为晚起耽误而自责,只为凑不成热闹而失落,闻言为之一振,急不可耐地推搡着洪法,让他快快开路。
众人随着洪法挤过人流,穿过山门,一路兜兜转转,来到寺院北面,见到一处高地上站着一小撮僧人,怀空赫然就在其中。双方互换位置,站身其上方知其中之妙,高地高的恰到好处,看不到整座坪坝,却能将木台尽收眼底,还能听清僧人们的讲话内容,诚如洪法所言,果然是处绝佳的观摩之地。
明镜作为东道主,率先发言:“佛者,觉悟真理者,具足自觉、觉他、觉行圆满,如实知见一切法之性相,成就等正觉之大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