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汉身子一震,又惊又惑,这个绰号只有少数熟识之人才知道,眼前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老妇又是如何知晓的?不由自主地抬手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皮。他幼年头长烂疮,损了发根,大半头发脱落,便有了“小癞子”的绰号。
老妇自打随夫携子离开故乡,在逃荒途中先后同所有村民失散后,无日不想着这里的山水和熟人,每个人的名字,包括外号小名,她时常暗中一一默念,无有遗漏。故而到了这般年纪,一下子就想了起来,当即脱口而出。
王环一面使劲回想着,一面将母亲放到地上。老妇脚一沾地,便如小小孩童,听到伙伴呼唤,兴奋蹿出。可她毕竟年事已高,筋骨老化,腿脚不灵,当即失重。庄稼汉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关切提醒道:“大妈你当心些!”
心潮澎湃的老妇哪还在乎当不当心?紧紧拽着庄稼汉的臂膀,老泪纵横,激动地说不出话。
王环安抚道:“娘,你别急,慢慢讲。”老妇连连点头,仍是张嘴发不出声。
稚童望着忘形的老妇,很是滑稽,又不明其意,有着与父亲一样的习惯,抬手挠头,咧嘴傻笑。
过了许久,老妇心绪稍有平和,道:“小癞子,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姑母呀!”见庄稼汉仍未想起,有些着急,手舞足蹈的继续提醒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也就你儿子这么大的时候,整天跟在你姑父屁股后面,缠着他让他给你讲朝堂上、江湖中的故事……记起来了吗……你姑父就跟你讲以前那个叫朱厚照的皇帝,怎么荒淫无道,怎么贪玩无形,他那个豹房怎么稀奇古怪……还有……还有那个能文能武、足智多谋的叫什么来着……叫什么先生来着……噢!对!叫阳明先生!再还有江湖上那些有名的大侠客,像什么刀神啊、剑圣啊等等等等,很多很多,我年纪大了也记不太清了……”老妇絮絮叨叨讲了许多。
“姑母!”苏忠民终于回想起来,又惊又喜,“你是姑母!”
“对对对!你可算想起来啦!”老妇喜极而泣,高兴的跟个孩子似的。两者是同族远亲,往上追溯五六代就是嫡亲了。
“小癞子,那你猜猜看我是谁?”通过母亲这般讲述,连苏忠民都记起来了,王环自然也回忆起了往事。
“小黑炭!”苏忠民一拳打在王环胸口,啧啧称奇,“小时候又黑又矮,瘦的跟个皮包骨头一样,我只比你大一岁,却比你高了一个头!啧啧啧,这么多年没见,黑还是那么黑,倒是变得又高又壮,要不是姑母认出了我,打死我都不信你就是当年那个小黑炭!”
“哈哈哈……!彼此彼此,我这个小黑炭变成大黑炭,你这个小癞子也变成大癞子喽!”
苏忠民平时最忌讳别人叫他“癞子”,现在听王环叫来,不仅不觉得难听,反而倍感亲切。“平儿,快叫人!”拉过幼子,后者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王环二人,挠着头,一脸茫然。苏忠民又好气又好笑,介绍道:“这个是姑奶奶,这个表叔!”
“姑奶奶,表叔!”
“哈哈哈,好!表叔也没什么出息,第一次见面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下次带你到深山里去抓比我两个人还大的野猪,到大河里去捉比我三个人还长的大鱼!”
叫平儿的稚童,小小年纪,又生长于乡野,这等野猪、大鱼,莫说见,连听都没听过,当即大喜,拍手叫好。王环搓着平儿的小脑袋,调侃道:“小癞子头发没几根,生儿子倒是挺有一手的,一晃多年,儿子都这么大了!”
苏忠民一脸得意,很是自豪地说道:“这算什么!平儿是我最小的儿子,我大女儿今年都十五了,昨天还有个媒婆上门说亲呢!我二儿子今年也有十二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了!”
王环听得瞠目结舌,无比惊诧。
“你呢?你的媳妇孩子呢?”
王环偷偷瞧了眼母亲,尴尬摇头。
“不应该啊,以你这身板条件,不知有多少姑娘家喜欢着呢!对了,怎么不见姑父和阿杰哥?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老妇一声叹息,王环也跟着黯然。互诉多年遭遇,均是不胜唏嘘,欢愉的气氛一下变得无比沉闷。
“哎呀!看我这脑子!”苏忠民忽然一拍脑门,“尽顾着跟你们说话了,走走走,快到我家里去,让我媳妇给你们多做几个好菜,咱哥俩再好好喝上几杯!再带你们去见见几个老熟人,前些年也有不少乡亲陆续回来了!平儿,快回家告诉你娘,就说有客人到了,叫她快准备些好酒好菜!”
平儿一听有好吃的,精神大振,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苏忠民拿出所能拿出的最好东西热情款待了王环母子,之后又带他们见了不少老熟人。老妇好似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了,走走停停,四下热聊,丝毫不觉疲累。与她同辈的老人,大多都不在了,欣喜之下又不免黯然神伤。
隔日,王环背着母亲走遍了村落方圆数里之地,大多都变样了。当年的灾情异常严重,史所罕见,波及多个布政司,尤以老河口一带最为严重,加上时隔多年,变化巨大也在情理之中。
来到苏家河畔,这是孕育了整个村落数十代人的母亲河。河道也略有些变化,有些地方的河床变宽变深了,有些则变浅变窄了,不变的是水质,依然那么纯净清冽,不疾不徐、与世无争的顾自流淌。
亘古不变的还有那方巨石,好似受人力精心打磨过一般,平整光滑。老妇伸出干枯褶皱、老茧满布的双手,微颤着轻抚巨石,入手温润的霎那,诸般往事再次涌上心头。回忆里有好的,也有坏的,当一切都过去之后,回头再看,不管好坏,无论对错,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王环在母亲耳畔柔声说道:“娘,你累了吧,坐下来歇一会儿吧。”老妇有些走神,王环说了两遍,她才回过神来,轻轻点头。
母子二人并肩挨坐在巨石上,河水流逝,永不停息,勾起了老妇同村妇们在这河畔捣衣谈笑的场景,王环脑中也浮现出同小伙伴们在河水中玩闹嬉戏的画面。
调皮的孩子总会在妇人们捣衣之时,躲在这方巨石之后,冷不丁丢出一块石头,落在她们的身旁,溅起一片净白的水花,然后就是妇人们气极的叫骂声和孩子们得意的欢笑声。其中有个叫张婶的妇人,性子最是火爆,要是惹到了她,甭管是谁,逮到就是一顿惨烈的打骂,几乎每个调皮的孩子都受到过她的暴行。
她越是如此,孩子们越是喜欢招惹她。有一次,王环在小伙伴们的怂恿下,找了块偏大不少的石块,掷向张婶。石块大,气力小,没抛到河里,直接砸人头上了,张婶当即晕死过去。
其他小伙伴吓得一哄而散,王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怔立当场,面色煞白,瑟瑟发抖。
运气还没到最坏,张婶性命无碍,头上被砸出了一个洞,流了不少血,晕晕乎乎半个月,静养一月,基本痊愈。
仗义的兄长主动替王环承担了责任,父亲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毒打。王环眼见兄长为己受罚,双重愧疚之下,主动承认错误。半个村子充斥着父亲的喝骂声和兄弟俩杀猪似的惨叫声,这是父亲发得最大的一次火,连一向宽容爱子的母亲也没敢出面劝诫。若非张婶丈夫出面阻拦,兄弟俩不被打死也要打残了,半个月下不了床。
重提这段往事,心中苦涩,眼中酸涩,多希望还能再挨父亲的打,多希望兄长还能陪同自己一起挨父亲的打。
老妇靠在儿子坚实的肩头,怔怔的望着河对岸桃树枯死大半的桃花坡,此时早已过了花期,平添几分萧索。在老妇眼神朦胧,眼中所见还是那个桃花烂漫的时节,满山坡的桃花灼灼芬华,恣意盛放,数里桃林,难望尽头。
林中有一对朴实的年轻男女,说着情话,不时地传出发自心底的欢笑声。女子最爱桃花,男子认真地从万千桃花中选出那朵最美的,深情款款地插在她的青丝上。
女子眼波流转,轻声问道:“好看吗?”
男子重重点头,中气十足,道:“好看!”
女子一阵羞赧,又问道:“有多好看?”
男子质朴无趣,不通文墨,木讷的想了好一阵子也没能答上问题。
“傻子!”女子佯装生气,跺了跺脚,扭身小跑而去。
男子大急,急中生智,一边追赶,一边粗声粗气地说道:“比这里所有的桃花加起来还好看!”
老妇凭空抬手,对着空气柔和抚摸,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娘,你怎么了?”
“环儿,娘刚刚见到你爹了。”
“我爹?”
“环儿啊。”
“我在这呢!”
“娘还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完成!”
“有一天,娘要是走了,去见你爹了,你就把娘葬在这片桃林中。”
“娘你说什么呢?可别这么胡思乱想,你的身体硬朗的很,一定能够长命百岁!”
“做人要知足,娘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早就够本了,不奢求什么长命百岁,只是……”老妇本想提儿子成家生子之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王环猜到了没有出口的话,紧了紧搂着母亲肩膀的手,心中暗自怅叹,或许未能让母亲如愿,是他此生的又一大遗憾。
“娘走了以后,你就把你爹和你哥都迁到这里来吧,就算到了那边,娘还是想同你爹、你哥一道过日子……”老妇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王环一直默默听着,频频点头,不知不觉中,眼眶湿了,视线模糊了。
怡人的风光,简陋的农舍,茂盛的作物,不息的逝水,沉重的巨石,不能言不会语。离乡的时候,不想走,留不得。阔别重归,有始有终。依石而坐,这一坐,便再也无法起身。
桃花坡上桃花林,桃花林中立孤坟。
遭灾丧夫,老年丧子,寡居多年,孤等子归,思乡情浓,抱憾而去。王环昼夜长跪于坟前,回想母亲这坎坷的一生,既心疼又敬佩。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欣慰的是,母亲能在自己的陪同下回到故土,并埋身于此。
之后,他向苏忠民要了些木材,搭间木棚,为母亲守孝。
“王老铁!真的是你啊!”
王环沉浸在母亲过世的悲痛中,神思不属,竟未发觉有人靠近,闻声诧异回头,“子重!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又为何在此?我大老远就看到你了,只是太远了不敢确定,走近一看,还真是你!”来人姓曾名铣,奉旨巡抚湖北,年岁与王环相当,中等个头,五官周正,一身正气。还想笑侃几句,联络感情,却瞥见一旁新立的坟茔,一切明了,急忙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曾铣入仕前便与王环结识,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互相敬重,至今十载有余。
“多谢子重兄。”王环伸手扶人。
曾铣拍肩安慰道:“逝者已矣,王兄节哀。”
是夜,二人席地而坐,对饮寡言。
酒劲上涌,王环落寞地望着母亲的坟茔,虎目含泪,垂首抽泣。
曾铣心有所触,轻声吟道:“径直夫何细!桥危可免扶?远山枫外淡,破屋麦边孤。宿草春风又,新阡去岁无。梨花自寒食,进节只愁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