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忠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串关键词:闻人诠案、破而后立、革新除弊、吏治、财政……请君入瓮、兵行险招、兵事……
他恍然大悟:原来此役不仅仅是一场对拼的消耗战,以己身之巨大消耗换取鞑靼从自身比例上讲更为巨大的消耗,从而至少在数年内能大大缓减边境压力;而且隐隐含有破而后立之意,通过己身之巨大消耗,来打破己方军队内部某些建立在根深蒂固的顽疾上的畸形平衡,根除最好,缓减亦可。
吏治、财政、兵事,三管齐下,纵横延伸,几乎囊括了整个江山社稷。
以他对朱厚熜的了解,不认为朱厚熜会大破大立,大刀阔斧地进行整饬,起码在现阶段是不可能的,但一定程度上的整顿是必然的——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正如徐阶所想,朱厚熜追求长生不老是为了永享无上皇权,皇权若动摇了,甚至丢了,长生不老意义何在?
或许,真正长生不老者根本瞧不上所谓的无上皇权。可是,谁也没有跟长生不老者打过交道,更是未曾亲身经历过长生不老,谁又能真正了解那种状态下的心境。
机遇与风险,果然是并存的。
很多方面依然缺乏足够的凭据,甚至没有凭据,但按照高忠自身的逻辑推演,达到了自洽,那便有足够的理由按着自己的解读来行事。
笼罩头顶数年的阴云难得出现了松动的迹象,隐隐有光芒透出;悬挂心头多日的巨石终于看到了落地的希望,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
暗暗欣然间,仿佛看到了朱厚熜对他的期许,他觉得朱厚熜能把他安排到如此重要的位置上,是对他的一种信任和器重,是一个实在而难得的锻炼机会。
锻炼就是栽培,栽培后有大用。
他很兴奋,激动到整个后半夜都没再合眼。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到他的脸上时,他轻轻地合上了双眼,心也跟着冷静下来了。
风险与机遇,是并存的。
不渡风险,何谈机遇?
把握当下,方能放眼未来。
落到实处,体现在许多方面,其中同毛、曾及其他一众将官搞好关系,无疑是极重要的一个部分。
不光是把握当下,全靠他们,连朱厚熜都指望他们落实战略规划;还有实现未来,同样需要他们,他们脑中的才华、手中的权力都将是不可或缺的助力。
与人相处本就是他的强项,没了怨气和茫然,有了希望和底气,心态变得更好了,自然更加得心应手,唯一的不足之处也不着痕迹的逐步收了起来。
当然该端着的时候还得端着,有些架子还是很有必要摆的,有些距离还是很有必要保持的,表面文章无聊而重要。内廷宦官结交外廷重臣是容易犯忌讳的,除了像黄锦这种异类,但凡有些权势的内廷宦官或多或少都会结交上几个外廷重臣。也不可能完全瞒过朱厚熜,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把握好分寸,照样是可以容忍的,这种容忍也是上位者所必备的。
结交是相互的,大部分外臣同样乐意结交一些手握权柄或有前途的宦官。
毛伯温是久经宦海的老油子,曾铣亦非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与内廷宦官搞好关系的重要性心底门清。他们本就对口碑不错的的高忠观感颇好,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好感进一步提升。而高忠又在不易觉察中做出了改进,等于是释放出了一个愿与他们交好的信号。
虽然不清楚高忠是什么时候做出改变的,也不知道高忠是基于什么做出改变的,但丝毫不影响他们接受。
不愿领高忠这份情的人,也不是没有,无关痛痒,一笑了之,心里有数就成。
然而,一切建立在好不容易梳理出的自洽性上的希望与愿景,皆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怪雪而支离破碎。
高忠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在挫折面前轻言放弃,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迎难而上。
十三万西路军能顺利而高效地移师小平原,高忠在其中起到仅次于毛伯温的重要作用,将事态从濒临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一个人独自面对难题时,会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也会左右为难,举棋不定;多个人共同面对难题时,会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也会龃龉不合,各执一词。
心态再积极,意愿再强烈,都无法避免这些情况的出现。
毛、高二人就回调五万人马拱卫京城一事,产生了分歧。
明明毛伯温的说辞,思路逻辑松散,漏洞百出,可他就是想不出有力的反驳,更想不到切实可行的举措,感觉就像是双眼被遮上了一层纱布,能看见,却看不清。
一直以来,二人的相处都非常融洽,各自表现出的诚意均十分充足,尽管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有时候适度的小算盘,反而更加真实,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减轻相互间的猜忌。所以哪怕毛伯温的逻辑松散,漏洞百出,高忠仍愿意往好的方面去想,权当是事情太棘手,毛伯温无法想出万全之策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看见却看不清的问题,则归结于自身对兵事不精,缺乏天生的敏锐。
所以经过一场并不缜密、和谐的谈话,达成了共识,签发了需要二人共同签署才合法有效的调兵指令。
当高忠还沉浸在如何向毛伯温施加压力,让毛伯温使出十二分力时,不想仅仅过了几个时辰,毛伯温竟亲手推翻了自己刚刚还在坚定坚持的主张。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毛伯温的新想法,是他的老主张。
一股阴谋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击溃了二人间稳定但不深厚的信任,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勾心斗角是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常年浸淫其中,个中套路技巧了然于胸,是融入血液里的东西。
毛伯温存有大量隐瞒已是明摆着的事情,甚至可能挖下了一个大坑。
若换作他人,极可能会当场撕破脸,但高忠不是一般的他人,凭借多年的争斗经验和精心锤炼的涵养功夫,恼火却不失理智。面对毛伯温棉花式地回应,他用怒气掩饰冷静,厉声质问道:“经略大人!几个时辰前,你还坚定不移地反对咱家提出的从东路调兵,那叫一个振振有词呐,把咱家是批得一文不值!说什么鞑子在东路有后手;说什么东路军一撤,等同拱手送给了鞑子一条坦途;还说什么不管鞑子有没有攻城狠招,只要他们到不了城下,再狠的招都用不上!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理由!这才过去几个时辰,想法就变了!经略大人,你是戏子么?你是孩儿么?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说变就变!”
毛伯温面色骤变,他是成名已久、能文善武的儒人禄仕,是当世最体面的一小撮人,被当面指责为“戏子”、“孩儿”,对他来说甚至比破口大骂脏话还要刺耳。
然而,面对不堪入耳的讥讽,他仅仅是变了变脸色,并无针锋相对之意。
因为他知道高忠真正气愤的原因是什么。
抽调一部分兵力回防京师是他和高忠都认同的做法。
由西路调兵回防京师,是他先前所坚持的。
由东路调兵回防京师,是高忠先前所主张的。
他说服了高忠。
由东路调兵援助西路,是他现在的提议。
绕了一圈,多费了诸多手脚,却近乎是高忠的老主张。
所以高忠十分合理的动气了,不动气才不合理,换谁都会动气,高忠的气动得还算客气。
但是,这并不是高忠动气的真正原因,他只是顺势动了回合理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