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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辰之交,天边曙白微露,依稀映照出一座雄城的轮廓。

其外山环水抱、宏伟大气、四通八达,其内平阔规正、街直巷深、井然有序——这便是大明朝之心脏所在。

朦胧的晨光下,白黑二色相互交叠,白色的是白雪,黑色的是黑影,覆盖了整座京师。

正如对比鲜明的白黑二色,此时的京城同时弥漫着正反两种氛围。

正常者,总有那么一些消息不灵、反应迟钝之人,迟迟嗅不到危机的气息,按部就班地过着老日子。一如过往无数个雪后初晨,为通行方便,而清扫自家门前雪,为避免房梁被压垮,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后,天还没完全亮就迫不及待地用绑扎接长的耙子,钩除瓦上雪,又要注意不能把瓦片弄乱弄破;一如过往无数个平常清晨,炉灶生火,炊烟袅袅,水食下锅,热气腾腾,开门启户,吱呀声声,商贩开市,话语嚷嚷……渐趋嘈杂忙碌;一如过往无数个月穷岁尽,不论何种天气,不分何种生计,每个人的言行神情之中总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年味儿。

反常者,自然是得知了鞑靼入侵以及由一场亘古未见、恢恑憰怪的怪雪所引发的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之人。或反复求证真假,或茫然不知所措,或已然安排退路,或寻求解决之法……心思各异,反应各异。

时间流逝,光照渐盛,黑影退避,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危机来临,反常的氛围快速吞噬着正常的氛围,。

皇城正门奉天门前的天街上,人头攒动,足有千人之众,东一簇,西一堆,议论纷纷,杂乱如菜场,全无半分庄严肃穆。

能于天街上聚集之人,自非一般人,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官。

依着往常的惯例,此时本该是分着绯、青、绿三色官服的京官老爷们同君王上朝议政之时。

自深庭宫变后,朱厚熜便再未上过早朝。所以官老爷们不为上朝而来,只为那刚刚发生的一系列耸人听闻的大事而来。

在京官员,能来的都来了。

最早的一批人午夜就到了,已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人都冻木了,也不往近旁的二百八十八间廊房里避避寒气,生怕错过了什么。即便如此,别说朱厚熜本人,连他身边人的影子都没见到,进一步加剧了官老爷们的忐忑。一个个或喋喋不休,或沉默是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分不清是冻得还是吓得,亦或两者皆有。

当中的很大一部分官员自己也清楚,他们来与不来对当下形势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之所以忍着严寒,耐着性子,苦苦等候,一为第一时间得到第一手信息,以备早作打算;二为装装样子,行走官场,装样子是极有必要的;三则是跟一群同类们聚集在一起,相互寻求慰藉,多少能心安一些,不管最终是何等凄惨结局,有伴儿总好过没伴儿,伴儿越多,心里就越平衡。

能来的都来了,那就说明还有不能来而没来的。

细心之人不难发现,多位身居朝廷要职者并不在人群中,比如接替郭房成为兵部右侍郎的路迎,第六代镇远侯时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的顾寰,第四代永康侯时任左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徐源,第十代泰宁侯时任右军都督府左都督的陈琏,以及在三大营中担任要职的第四代英国公张溶、第七代成国公朱希忠、第六代定国公徐延德等等均不在场;再比如工部左侍郎兼顺天府尹王杲、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五位指挥等等,亦不在场。前者早领了朱厚熜的旨令,主持京城防务;后者负责城内治安,并与暗中的锦衣卫和东厂配合,缉拿可疑人等。

随着一道沉闷的摩擦声徐徐响起,天街上瞬间由嘈杂哄乱变为鸦雀无声。

官老爷们耳朵一抖,身子一凛,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厚重的侧门缓缓开启,一人稳步而出,穿过门洞,走上外金水桥。

一个个两眼放光,像极了见到食物的狼群,哗啦啦扑了上去。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官员们,一扫老态龙钟及寒风中摇摇欲坠状,仿佛一下子返老还童了,矫健的跟个年轻小伙儿似的。

来人正是陈洪,不及向群臣见礼,便被围了个严严实实。如此反应全在他的意料中,也能够理解,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又左等右盼了这么长时间,只作摇头苦笑。

憋得越久,爆发就越厉害。官老爷们百口齐张,七嘴八舌地提出了一连串问题,结果自然是谁也没能把话明明白白说清楚。而陈洪,除了衣袍被扯得凌乱不堪,被喷了一脸口水外,自然是什么也没听清。尽管不用听他也知道官老爷们要说什么,但这么乱哄哄委实太不像话。无奈之下,运功提气,大喝一声:“安静!”他的修为虽远未达到黄锦、陆炳那般登峰造极的境界,却也不弱,喝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效果显着,场面很快便安静了不少。

将静未静之际,距离陈洪最近的两位官职高、资格老的官员,瞅准时机,一人拽着陈洪的一只胳膊,率先说道:“陈公公,可是陛下传召我等?”

“陈公公,快,别说了,直接带我等去面圣!”

时机把握的如此精准,很显然二人对这种场面是有经验的。

陈洪摆出一副错愕状,问道:“面圣作甚?”

二人一时回不过神,茫然相顾,不解道:“陛下不是让陈公公传唤我等面圣的么?”

陈洪整了整衣帽,正色扬声道:“传陛下口谕!”

话音未落,天地间陡放金光,旭日终于跳出了东方的地平线,普照大地。

经有心人刻意安排,成功地给自私寡恩的朱厚熜披上了一层泽被苍生的圣辉。

百官齐跪,激动颤声道:“臣等恭聆圣谕!”这才是承天门前该有的庄严肃穆。

金光笼身的陈洪眯眼东望,再环视全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众卿忧国尽职,朕心甚慰。今有北虏破关入侵,朕已知晓,自有妥善计较。至于天降怪雪一事,现已查明,纯属宵小为之,只为配合北虏,绝非传闻般上苍异象示警。众卿且回,一切照旧,各司其职……诸位大人,请回吧。”

有经验的岂止那两位官员,陈洪同样经验丰富,干净利落的完成了任务,趁着群臣还在回味,逃也似地踅身折回,待群臣回过神,他已穿过外金水桥。

官老爷们想追已来不及,只能目送陈洪离去,怔怔地望着重新紧闭的侧门,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冻糊涂了,以至出现了错觉。

于是爆发出一阵远比先前更为嘈杂哄乱的哗然。

哗然过后,只剩一腔无可奈何。

“哼!陛下如此草率打发我等,是何意思?”

“就是,如此大事,岂可视若儿戏!”

“慎言!陛下乃天人之智,圣心独断,自有深意,岂是区区我等能妄加评判的?”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一部分官员感慨一番后,揣着不解和不安离去;另一部分官员牢骚一番后,怀着不甘和忐忑不肯离去,执意扬言面圣,却无人搭理。

高处的城楼上,朱厚熜负手立于窗前,透过窗缝,静静地看着天街上的人和事。

朱厚熜崇道贬佛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在他身居大宝二十载、牢牢掌控皇权之时,有人却主张召开佛门大会,其中不乏身具功名的当朝官员,个别还是位居高位的大臣。这在朱厚熜看来,是对他的一种挑衅,十分震怒。无数看客一致认为,朱厚熜绝对不会同意佛会召开,对于主要参与者定会施以严惩。初时朱厚熜确实有此想法,不管是单纯地出于对佛学的热爱和拥护,还是变向的恶心人,亦或是真的存了别有用心,只要是参与了,绝不放过。就当看客们翘首以盼朱厚熜会有什么样的惩罚时,却得到了同意召开佛会的消息,大大出乎了意料,一时叹息四起,失望不已。

为数不多的明眼人则嗅到了别样的味道,这是有大事要发生了。经过他们的分析和传播,看客们很快从失望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投入到新的期待中,密切关注着后续发展。

结果再一次大大出乎了看客们的意料,倒是不失望,却是满意过了头,他们都怕了。自古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不是他们不怕事,而是祸事惹不到他们身上,一旦受到牵连,一个比一个窝囊。

鞑靼六部、无为教和墨烟海掌控的神秘势力,组成了推动者一方。他们的计划简单来说可分成四步:第一步、利用一场大规模的佛会,汇聚八方人士;第二步、结合天时,将血毒融入雪中,尽可能让更多的人中毒,变成血毒人;第三步、鞑靼正规军借助血毒人之力,破开边关,扫清外围障碍;第四步、攻占明廷都城。前两步大体上达到了预期,第三步正在进行中。

朱厚熜和由他精心挑选出来的文臣武将们,组成了应对者一方。

相对于推动者,应对者存在着天然的被动性,要想取得成功,必须做到预判精准和应对有效,在正确的预判上,制定出合理的策略,并不折不扣地落实。

但凡能把佛门大会和鞑靼入侵联系起来之人,都能猜到鞑靼的目标是明廷京师。

既敢觊觎京师,自然不会像以往那样只是小打小闹,佛会的规模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既敢觊觎京师,靠近目标的几处边关必然会成为突破口,佛会的举办地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攻取相隔太远的边关,一来战略意义不大,二来打到京城依然千难万难,要是有那实力,江山早就易主了。

既敢觊觎京师,定然有所依仗。

至此,几个关键点便清晰地出现在了朱厚熜面前。

鞑靼欲攻占京师,须先打开边关通道,但朱厚熜不认为仅凭鞑靼的实力就能办到,其依仗定在佛门大会。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鞑靼如何利用佛门大会来叩开雄关?

因此,在原基础上加强边关守卫,是他最先想到,同时也是最先否定的想法。适当放松边关守卫,是他随后想到的法子,随即又否定了。雄关难破,鞑靼硬啃,伤亡必重,正是求之不得,哪里还需要许多计谋,反倒简单了。

连边关都叩不开,觊觎京师纯属妄想;叩开了正好,大套子就等着来钻;连边关都能叩开,佛门大会背后隐藏的阴谋该是何其恐怖,套子还能兜得住么?

阴谋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

朱厚熜本能地萌生了取消佛门大会的念头,佛会不召开,重新回到原点,一切围绕其展开的阴谋阳谋都将不攻自破、烟消云散。

但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认为:他是当世至尊,天地万物皆该臣服于他,概莫能外,绝无让他退避的道理。

自负心的驱使下,坚定了兵行险招、将计就计的总方针。

从大方向上讲,他的预判没有错,只是怪雪和血毒人太过逆天了。

事到如今,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落尽了下风,主动权完全被鞑靼掌控了。

静静地看着天街上的人和事,冷漠的目光中透着一抹厌恶,鼻孔中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收回目光,对陈洪淡淡交代了几句,负手而去。

与此同时,一百五十里外的居庸关内,经过半夜休整的鞑靼大军,在恩和森的带领下,携如虹气势,如狼似虎般地奔驰在继续南侵的征途上。

……

承天门的侧门再次开启,看到陈洪重新出现,不肯离去的官员们以为是自己的坚持让朱厚熜妥协了,不禁有些得意。

陈洪的身后还跟着一辆板车,其上盖有一大块厚布,看不到具体所载何物。通过由四名高壮卫士两拉两推及车轮、车轴等运转发出的声响判断,所载之物很重。

官员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不解和好奇——难道板车上所载之物便是陛下对我等的交代?

陈洪这一次没有被围得严严实实,也没有被喷一脸口水,迎着一双双直直望来的眼睛,他恭施一礼,抬手一挥。两名卫士各执厚布一角,一提一掀,顿时射出一大片密集的光芒。

处在光芒覆盖中的官员们本能的闭目侧头,不在光芒覆盖中的官员们或倒吸凉气,或一脸茫然。

钢刀,整整一板车钢刀,足有数百柄之多,整齐地码放在板车上。

晨光地照耀下,每一柄钢刀的刀刃处都发出耀眼的光芒。

官员们共同的心声——这算什么交代?

陈洪扫视全场,清了清嗓,扬声道:“诸位大人,陛下有一问,命咱家代为垂询。”

官员们不太整齐地应道:“恭请公公代天询问!”

“陛下问:‘朕早已明示,自有妥善计较,命尔等速速回去,一切照旧,各司其职,尔等却迟迟不肯离去,是想公然抗旨么?’”

杂乱的否认和辩解,充斥整条天街。

陈洪肃穆沉声道:“陛下说:‘奉旨行事,各司其职,皆乃为官者之本分,尔等既不愿尽自己的本分,那便人手一刀,亲身上前线去抗击鞑虏吧。’”

意外、气愤、纠结、害怕,四种不同的表情,短时间内分别依次呈现在官员们的脸上。

外敌入侵,何等大事,群臣集体求见君王,却连着两次草草打发了事,轻率到出人意料。

大事当前,群臣为公求见君王,却连着两次草草打发了事,尽管没有几个人是真的秉持了一颗公心,绝大多数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们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但嘴上是无论如何不会承认的,甚至连心里都不会承认,自欺而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一心为公的大忠臣,不该受到君王轻视对待。

众怒难犯,朱厚熜却没少犯,此种说法在他身上是行不通的,至少在绝大多数朝臣心目中他已经形成了敢犯众怒的坚固形象,同时廷杖数十乃至上百名官员的事情他不是没干过,而且还不止一次,基于此,同时让数百名官员上前线便不仅仅是流于口头的吓唬人;细品陈洪所传之话,并非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草率敷衍,内里大有深意,想要反驳,猛然发现,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抗旨、渎职两顶帽子在前,亲身抗虏之命在后,前后呼应,分辩前者,则与后者相矛盾,分辩后者,则正好应了前者。

陈洪表面平和,心下则冷笑连连,静待许久,火候差不多了,方才指着一车钢刀,缓缓开口道:“诸位大人,是你们自己排队领呢,还是咱家挨个发呢?”

官员们再也绷不住了,哗啦啦跪倒一大片,纷纷认错请罪。

陈洪淡淡一笑,道:“陛下仁厚,明知诸位大人罪无可恕,却仍愿给诸位大人一个选择的机会。”

部分官员心下暗骂:“仁厚个屁!”暗骂归暗骂,并不妨碍他们作精神一振状,一个个两眼放光,亟盼下文。

“选择一,领上钢刀,抗击鞑虏;选择二,各司其职,恪尽职守。”

大部分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选项,小部分人是真想选择第一个选项,只是他们都清楚,选择的用意不在字面意思。

……

暴雪之后大晴,冬日配白雪,还有碧空和远山,真乃人间胜景。

然而,胜景在前,风光无限,却并不能令人心情愉悦。

不是因为冰雪化成了水而飞溅四趟,这是雪晴天最煞风景的事情,此时的冰雪尚未有明显融化的痕迹;而是因为永定河小平原上,明军和血毒人正上演着一场闻所未闻的诡异恶战。

所以真实的世界是这样的,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阳光耀眼,白雪刺眼,鲜血扎眼。

小平原上分布着众多侵蚀残丘,其中有一座名叫石景山,汛期时是永定河河防要地,此时则是明军的临时指挥所。

兵部尚书兼剿虏经略、京畿西路剿虏使毛伯温顶着一串令绝大多数人羡慕不已的头衔,像一根标枪似的在山头上足足挺立了五个时辰,面色铁青,牙槽硬鼓,双眸赤红,眉间隐透焦虑与苦思,脑海中交替浮现出两句话——惨绝人寰啊!他们的体能极限到底在哪啊?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整座炼狱战场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看得越清,心口越痛,就像被刀绞一般疼痛,恍惚间毛伯温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在滴血的声音。

花甲之年的他,入仕三十余载,亲历大小数十战,见多了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场面,早已明白慈不掌兵的道理,不说心如铁石,至少也是杀伐果决。然而这一次给他造成的冲击完全不亚于第一次直面战场的时候,因为这一次所面对的并非真正的敌人,在魔鬼的外表下,不仅仅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更是自己的手足同胞。

自相残杀,从来都是人间惨剧。

明知是自相残杀,却还要不得不举起屠刀,一句“人间惨剧”不足以道尽个中滋味。

人间惨剧已非常人所能承受,然则毛伯温所要承受的远不止这些。

长达五个时辰,横跨黑夜白天,他寸步未曾离开山头。整体战略制定并分派后,具体的指挥与落实不需要他来执行,也不该由他来执行,以及应对瞬息万变的战局做小方向上的战术调整,这是那些干将们该干的事情。他要做的是对整体战略的把控,一旦战局出现远超预料的变化,需要他在第一时间内作出精准的判断和调整。

所谓的整体,眼前的这片小平原仅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早在黎明时分,他便收到了居庸关正式告破的消息,不算意外,真正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同时传来的另一个消息——与鞑靼大军内外夹击居庸关的五万血毒人,在破关后仍有超过半数的存余,且被人收拢,休眠于居庸关。

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存余下来的血毒人以居庸关为据点,同破关而入的鞑靼主力大军形成了呼应,进可为援军,退能保后路。

毛伯温等明廷方面为数不多的骨干们,都知道佛会最终会演变成一场天翻地覆的大乱,但不知道这场大乱具体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呈现。倾尽所能设下的部署和准备,看似充分而全面,却被惊天怪雪和血毒人潮,狠狠打了个措手不及。所幸毛伯温临危不乱、调整及时、应对到位,暂时稳住了势头。否则此时的京师城墙上下,已是一片尸山血海,而针对佛会布下的重重重兵,很可能就乱成一锅粥了,在本就战力不强的基础上再打上一个大大的折扣。

在这样的情况下,鞑靼一方又在居庸关明目张胆地摆下了一步狠招,对明廷一方可谓是雪上加霜,光是心理上便是一种巨大的震慑。

说来可笑,想来可悲,本是明廷用来抵挡鞑靼的堂堂雄关,却成了被抵挡方进退间的大好据点。

俯瞰战场,经过多个时辰的拼杀,相对而言进退有据的明军处在了引导地位,对毫无章法的血毒人形成了分割包围。换做是通常意义上的两军对垒,战局进行到了这一步,被分割包围的一方应该选择突围了。但这不是一场通常意义上的两军对垒,不能以常理度之,结局只能是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明军的优势也并非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明显,明眼人稍加分辨,便能发现,不仅没有优势,还存在着深深的隐患。明军与血毒人之间,就像堤坝与洪水,只消一把小小的榔头,在堤坝上轻轻一敲,堤坝瞬间土崩瓦解,滔天洪水磅礴而出,一泻千里。兴许根本无需借助外力,洪水自行便能冲垮已经处在临界点的堤坝。

毛伯温暗暗发愁:“居庸关上的血毒人被人收拢后进入休眠,说明先前的猜测是对的,血毒人的战力持续时间确实是有限的。可是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别说体能衰竭,连衰退都没有分毫。唉,他们的体能极限到底在哪?”他不知道血毒人的极限,但对自家军队的战力却是门清的,“但愿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否则……”

困境面前,免不了会蹦出不切实际的幻想,纵如毛伯温这般人物,也不能免俗。他多希望那万千血毒人忽然之间就都恢复正常了,又或者是统统体能衰竭倒地毙命。

困境面前,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能及时收住。

毛伯温长长吐了口浊气,稳了稳心神,问道:“子重,鞑子那边情况如何?”

“回大人,据前方斥候刚刚所报,鞑子大军距此已不足二十里,一直保持着寻常急行军阵型,不见调整,亦不见分兵。”沉稳的答话声源于毛伯温身侧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中等个头,五官周正,一身正气,正是与江湖豪侠王环交好的曾铣,时任左佥都御使兼京畿西路剿虏副使。

早在年初,毛伯温就点名调用了两位同龄同科同以兵事着称的能臣,曾铣便是其中之一。

毛伯温略作沉思,接着问道:“翟、周、翁三位可就位了?”

曾铣答道:“尚无消息传来,不过按着时辰推算,应该是差不多了。”

毛伯温眉头微皱,再次陷入沉思。

“毛大人。”尖细刺耳的话声中明显带着几分怒气,说话者是一位中年宦官,四十上下,个头偏矮,干净白皙的圆脸上略带怒意,炯炯有神的小眼中寒光微露。最为惹眼的是那一身做工精细、纹饰考究的公侯服,光是这一身行头,充分表明其身份之不凡,在内廷宦官中定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此人姓高名忠字廷显,御马监监督太监,正儿八经的实权人物,也是本次用兵的监军。他还有个外号,叫“挺闲公公”,不光是因为与其表字谐音,更是因为无论他做什么事情,总是那么的闲庭信步,可见其为人处事有着不俗的境界。恰恰是这样一个人,此刻却怒气外露,与他一贯的示人形象截然不符。

毛伯温应景地笑了笑,客气问道:“公公有何见教?”

高忠冷笑道:“毛大人,你我共事多日,客气话、场面话就免了吧。”

“公公说的是。”毛伯温很清楚高忠为何动气,也能够理解,只叹对方不能够理解自己,那便需要加强沟通,可是说服对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却又不得不这么做,于公于私都应该把话聊透,外部压力已够他受得了,内部再有不谐,又是一次雪上加霜。

就在昨晚,明军移师小平原之初,毛伯温和高忠就回调五万人马拱卫京师一事产生了分歧。

“确保京师安全,当然是重中之重。”高忠双手交叠于腹部,敦厚亲善中透着精明干练,仅凭这份气度便把绝大多数太监甩开了一大截,“但鞑子主力既已在居庸关现身,具体情形现在虽不清楚,破关怕是迟早的事情。所以西路才是主战场,东路部署已无意义,只消严守东路门户,将东路军一分为二,一部拱卫京师,一部增援西路。”高忠属于宦官中的异类,傲慢、阴厉、卑微是他们这类人身上惯有的通病,在他身上却看不到。看不到并不表示没有,但至少能够说明他在这些方面掩饰的很好。

毛伯温道:“撤掉东路军,万一鞑子针对东路还有部署呢?”

高忠一时语塞,兵事一道,他委实算不得行家,胜在脑瓜子灵活,反问道:“毛大人就这么肯定鞑子还有后手?而且一定会是在东路?”

“老朽不能肯定京畿外围至边关一带,鞑子还有没有后手。但是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在东路。”

“咱家已经说了,严守东路门户。退一步讲,就算鞑子在东路真的还有后手,没有血毒人相助,要想硬啃,那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

“西路之变,全然出乎我等意料,有此前车之鉴,难保东路不会再闹这么一出意料之外的变故,纵使严守东路门户,怕是未必能守得住。东路门户一旦失守,又撤了东路军,摆在鞑子面前的就是一条坦途了。就算鞑子在东路没有后手,他们攻破居庸关后,紧接着便会南侵,当他们得知我方东路军已撤离,而西路军遭到血毒人牵制,也来个一分为二,一路同血毒人合力,一路绕道东路,直奔京师,还是一样的结果。”毛伯温近前一步,压低嗓门,“怪雪和血毒人一事,陛下自己都未料到,老朽自认为应对还算得当,事后纵使陛下要追究责任,想来处罚也不会太狠。可是把一条坦途拱手送给鞑子,那就另当别论了。公公同老朽,一个监军,一个经略,首罪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

“那就留一半兵力镇守东路,把剩下的另一半回调京城,西路这边万万不能动!”高忠不是初出茅庐的无知之人,拿话唬是唬不住的,只是有些话不好明着讲。毛伯温自认为高明的最后一句话,实则起了反作用,使高忠心中暗生不悦,但他的话更不高明。

毛伯温没高忠那么好的表面功夫,一脸心累道:“排兵布阵,大有学问,内里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是说抽调就能抽调的。抽调失当,将会直接导致整体防线漏洞百出,那与形同虚设有何区别?若想抽调得当,是需要时间的,鞑子可不会给咱们这么多时间!”

高忠面皮微抽,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在他听来,毛伯温的整段话可以用两个字概括——外行。

毛伯温自知言语太直白了,干咳一声,改换切入点:“京师现有守军十五万,又有城防可依托,想必现在已经在谋划针对血毒人的战法,按理来说守住京城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可是现在谁还能保证鞑子就没有其它攻城的狠招了?”

高忠心头一紧,他不觉得鞑靼在东路还会有后手,认为那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鞑靼的最终目标在京城。怪雪和血毒人的出现,刷新了世人的认知,其所带来的震慑和恐怖,早已在每一位亲睹者的心头烙上了此生都无法磨灭的烙印。高忠作为广大亲睹者中的一员,自然也不能例外。逆天之举,既能做到一次,那就完全有理由相信,还能做到第二次。

“会有第二次么?会是怎样一种可怕呢?”高忠暗暗想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说服工作已基本完成,毛伯温心中略定,趁热打铁道:“不管鞑子有没有攻城狠招,只要他们到不了城下,再狠的招都用不上。到那时,虽说外围战事不利,但好歹也是情有可原,处罚是无可避免的,保命总还是成的。”

高忠把注意力放到了前半段话上,眼前一亮,深以为然,赞道:“看来毛大人是胸有成竹了,心中早就有了全盘计划。呵呵呵……倒是咱家拖了毛大人的后腿了。”

毛伯温笑得勉强且意外。

胸有成竹?没有的事,所以勉强。

立功无望,只求保命,高忠居然还这么开心,他的觉悟何时变得这么高了?

高忠决定认同毛伯温的安排,忽而又觉出不对,表情处于笑容和严肃的转换点上时,点着头质疑道:“鞑子到不了城下,再狠的招都用不上,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回调五万人马拱卫京师?不该是集中力量将鞑子堵在外围么?”

此言一出,争论的焦点,由该从哪里调兵,转移到了该不该调兵。

毛伯温本就把握不足,他的想法一直都在随着事态的发展而变化,其中不乏自相矛盾处。从做出移师小平原的决定之前,到移师小平原之后,他的想法就产生了很大的出入。在做出回调五万人马拱卫京师的决定之前,他也曾纠结过,到底要不要回调。最终还是决定回调,因为五万人马回调与否,对鞑靼大军堵在外围的把握大小,影响寥寥,相差仿佛。

谈话进入到了新一轮的争论中。

最终陷入到了无休止的死循环中。

在后续争论中,毛伯温的安排依然多有不足,对话技巧上同样不时出错;而高忠除了不断质疑,从未提出过任何有实质性的建议,这样的质疑,毫无意义。

一直默默聆听的曾铣开口了:“既无万全法,那么相对合理的法子,便是最好的法子。”

争论暂停,空气凝固。

毛伯温一脸疲惫,应对当下局面已然令他焦头烂额,还要想方设法地用一些明显有漏洞的话去说服高忠,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高忠静心回顾整场谈话,发现绕了一大圈,竟全在原地打转。他很矛盾,一方面心有怨气,他埋怨毛伯温手握重兵,却不能把当前危局妥善解决,连带着他一同置于险境;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的埋怨没有道理,不应该对毛伯温心存埋怨,相反还有些佩服和感谢,若非毛伯温当机立断,移师小平原,血毒人将会轻易地通过外围布防区,不受任何阻击就到了京师城下,光是这一点,便是死罪。负手踱步,来回不知几趟,倏然驻足,仰面闭目,暗暗叹道:“罢了罢了,就这么着吧……唉——不甘心呐!不甘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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