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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宫墙之中灯影憧憧,宫女提着白纱小灯低头走过。

一队来势汹汹的宦官拍开了画院大门,前来开门的小杂役还没站稳,便兜头挨了一巴掌。小杂役被这一巴掌打得仰倒,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的大太监。

“管事的呢?叫你们画院侍诏给我滚出来!”大太监掐着一把尖细的嗓子,盛气凌人地将手里的画卷扔到了地上。

泛黄的卷轴流水似的在地上铺开,展露出上头慈眉善目的观音像来。画师精于工笔,观音悲悯的神情、一丝一缕的发、衣衫间堆叠的褶皱描绘得丝丝入扣,净水瓶中竹枝苍翠,自有一段风致。

这是前朝大家赵甫所作的名画《观音大士图》。

匆匆赶来的画侍诏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赶到,很有眼色地往宦官手里塞了两块碎银,“不知公公是哪位贵人宫里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宦官反手把碎银扔到他脸上,啐了一口道,“你们这帮墨虫大难临头了,居然敢拿赝品糊弄皇后娘娘!如此折损皇家颜面,该当何罪?”

画院侍诏已经六十多岁,满头花白,路都走不大稳。那日被三皇子当胸踹了一脚,差点直接厥过去,至今没好全。

他吓得不知所措,这才趴在地上细细地打量起那幅《观音大士图》来。

赵甫最擅禅画,又精通工笔,笔触圆滑细润,墨色线条从不多一分少一分。这幅《观音大士图》虽然也好,但依然可察细微处有锋利的折角,且最致命的是——观音唇上的朱砂过于艳,竹枝又过于翠了。

赵甫留下这幅传世之作已近七十年,真画虽然珍藏在画院中精心保养,却也不可能有这样明亮鲜艳的色泽。

这是一幅仿作!

——

大理寺。

“宫里丢了一幅画,前朝大家的名作。画院侍诏被责难玩忽职守,已经下了狱。”邓勉往桌上一样样地堆着桂花糖、糯米糕,甚至掏出来一串糖葫芦,这才抖抖空空如也的袖子作罢。

画院跟楚识夏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她倒霉透顶,偏巧最近去过画院,所以按惯例被叫过来问话。

楚识夏点头表示知道了,不客气地拈起桂花糖含在嘴里抿着,“什么画,这么兴师动众?”

“赵甫的《观音大士图》。”邓勉表情夸张,“你知道赵甫吧?《涉水芙蓉图》和《两禅心》都是他画的,《观音大士图》是他的绝笔之作,价值千金。”

楚识夏不知道这个图那个图的,她虽通读诗书经略,音律也略知一二,却不懂丹青。不过赵甫的名字挂在前面,她就知道这幅画一定很值钱。

“画院八百年都没人去一次,怎么偏偏最近有人想起这幅画来了?”楚识夏好奇地问。

“好像是皇后娘娘请了雍州的青玄法师开坛讲经,所以特地点了这幅画来欣赏,结果发现送到长信宫里的是赝品。”邓勉兴致勃勃地说,“要我说,明显就是那画院侍诏监守自盗。”

楚识夏却觉得不一定。

皇后潜心礼佛,赵甫的《观音大士图》又名满天下,纵然一时明珠蒙尘,也总有想起这幅画的时候。一旦事发东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要监守自盗,分明有更好的下手目标。

《观音大士图》又扎眼又烫手,傻子才偷出去卖。

一个危险的念头一闪而过,楚识夏抬眼看着邓勉,眼底绽出一线寒光,“你刚刚说,是皇后娘娘要看这幅画?”

“是、是啊。”邓勉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寒意袭上心头,楚识夏心想,四皇子完了。

——

大理寺监牢。

画院侍诏被关在这里三天两夜,水米未进。他被扒了官服,卸了发簪,尊严全无地被赶到这牢笼里。

白天,狭窄细长的天窗里透进来一点光,他就借着那点光看自己的手,回想那副画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晚上,他听着牢房里其他犯人的鼾声入眠,老鼠吱吱乱叫着从外头跑过。

这是他被关在这里的第四天。

起初,他只是饿,然后便是渴,咽下去的唾液里混杂着喉咙的血丝。

牢房的门终于被人打开了,有人喊了他两声,见他动弹不得,便取过一碗浑浊的水灌进他嘴里。

肮脏的水珠滚进白色的胡须里,画侍诏渐渐恢复了神智,站在他面前的是大理寺卿和几个凶神恶煞的狱卒。没等他求饶,狱卒们便七手八脚地将他拖出去,绑在了刑架上,挣得他一身老骨头乱响。

“大理寺卿,画不是我偷的。”画院侍诏摇着头,苦涩无比,“我无儿无女,既不赌也不嫖,要钱做什么呢?”

大理寺卿微微颔首,温声细语道,“我年少时就听说过先生神笔,这画必然不是先生盗的。”

“对,对!”画院侍诏连连点头,狼狈不堪道,“不是我盗的!”

“但这画从画院不翼而飞了,青玄法师不日抵达帝都,此事有损皇家颜面。所以须得快些破案才好。”大理寺卿端的是通情达理,“既然不是您盗的,那就是别人盗的。”

画院侍诏冥思苦想,在脑海里搜罗着一张张可疑的面孔,忽然听大理寺卿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是不是四皇子盗的呢?”

画院侍诏骇然失色,惊恐地瞪着大理寺卿。

他知道这幅画在哪了。

大理寺卿,是摄政王的人,板上钉钉的陈党。

“四皇子年幼丧母,说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其实并无人教导。偶尔做错事,相信陛下不会责怪他的。”大理寺卿笑吟吟地对画院侍诏耳语,“您说是不是?”

“不,不是。”画院侍诏慌乱却坚定地否认道,“不是四皇子盗的!”

——

大雨瓢泼。

油布蓬马车在大雨里艰难地出了宫门,一路沿着平直的官道行驶。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铺天盖地的雨水席卷了整个帝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从马车上跳下,一头扎进了巷子里。

这样大的雨,蓑衣斗笠一点用都没有,那人顷刻间就被淋得湿透。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雨里,找到了挂着“秋叶山居”牌匾的宅子,奋力拍着大门。

“谁?”门房小心谨慎地问道。

“四皇子,白子澈。我要见你们家大小姐。”门缝里传来少年低哑的声音,“劳烦您开门。”

——

楚识夏匆匆赶到花厅,只见地上一串水迹斑斑的脚印。她抬头便见湿漉漉的白子澈坐在厅中,像一尊摇摇欲坠的瓷娃娃,碰一下就要碎成千百片。

“怎么伺候的,为何无人为殿下奉茶?”楚识夏呵斥道,“给殿下取一身干衣服来!”

侍女百口莫辩,白子澈一进门就怔怔地坐到花厅里,问什么都不说,只是恳求她们请楚识夏来。茶不肯要,衣服也不肯要,把侍女吓得心惊胆战。

“楚小姐,求你帮我!”白子澈一弯膝盖,竟然就要跪下去。

楚识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才没让后头跟来的邓勉、程垣看见这君臣颠倒的一出。楚识夏是习武之人,臂膀远比摆弄画笔的白子澈有力,白子澈在她的手上跪不下去。

“四殿下言重了,”楚识夏道,“不可如此。您要臣帮您做什么?”

“求你,帮我进大理寺监牢。我要见画院侍诏一面。”白子澈被雨水浇淋了一遭,冷得嘴唇发白、浑身打颤,开口却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楚识夏沉吟片刻。

今日在大理寺,听邓勉说起这桩观音图案,她就知道幕后黑手是摄政王。

白子澈画的美人图勾得皇帝心神动摇,宦官们拿着图画四处寻觅相似之人,惹恼了陈家——摄政王就是外戚干政,说他由后宫得势也不为过,怎么可能任人染指后宫。

皇帝六个儿子,太子和三皇子是陈皇后所出;二皇子身有残疾,腿脚不便;五皇子蠢笨粗鄙,六皇子年幼看不出什么来。

至于四皇子白子澈,本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色,却误打误撞成了阉党挑衅摄政王的火引子。

对摄政王来说,铲除掉他只是顺手的事,谁知道那幅美人图是他无意为之还是有心之举?

“大理寺牢狱,殿下自然去得。可殿下去干什么呢?”楚识半真半假地推辞道,“画院侍诏是否真的盗了那幅画,殿下可知道内情?”

“老师……不,画院侍诏年过半百,无病无灾,无儿无女,除丹青外亦无所好,只等着大限到的那天,一抔黄土埋了自己。”白子澈声音艰涩,“他要钱做什么呢?”

所以,这是栽赃。

楚识夏对那画院侍诏也有些许印象,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被三皇子一脚踢翻在地上要好几个人扶才能起身。

楚识夏更加肯定了这是摄政王操刀的一场闹剧。

“画院侍诏,是在父皇登基之前进的宫,在民间时被誉为‘化神手’。人人都以为他日后才华不输前朝六大家。”白子澈低垂着睫毛,眼神晦暗不清,“他为求自保,求保画院中同僚,求保……我,跪过、谄媚过、挨打过,却没有偷过。”

笔墨丹青一道,是他此生不可摧折的脊梁。

“他也许不堪称为君子,却是个好人。好人该是这样的下场么?”白子澈眼神凄切,声音却哀痛沉重。

邓勉和程垣都有些动容。

“就算是这样,殿下见到他,又能做什么?”楚识夏冷静到冷血的地步,让白子澈看清现实,“您既不知道画在哪里,也不会断案,更加不可能劫囚。”

“好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可是殿下,恕臣直言,您也救不了他。”楚识夏残忍地说。

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忽然出现在花厅角落里的沉舟抱着剑,收回了冰白的指节,对着楚识夏打了一串手语。

邓勉读得磕磕绊绊,求助地问楚识夏,“老大,沉舟在说什么?”

楚识夏皱着眉,没说话。

沉舟耐着性子又打了一遍,却明显和之前打的不是一个手势。

楚识夏才有点烦躁地说:“有你什么事?滚回你的院子里去。”

沉舟不动声色,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转身欲走。

楚识夏气得牙痒痒,恨不能把人拎回来吊起来打一顿,“回来,我和你一起去。”

其余三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打哑谜。

楚识夏长舒出一口气,道,“邓勉,你带殿下去大理寺监牢,别让人发现殿下的身份。我去找画。”

邓勉懵懵懂懂的,点头道,“好。”

楚识夏对白子澈行了个礼,大步过去拎着沉舟的衣领子,连拖带拽地把人拖出去了。

白子澈有些愣地端详着沉舟的面容,良久才收回视线,跟着邓勉走了。

——

沉舟第一段手语是说:“我可以救他,我去找画。”

第二段是说:“你不告诉他们,我也可以把画找回来。”

第三段则是:“那我去找画了。”

楚识夏把人推得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指着他的鼻子问:“给我个理由。”

沉舟慢条斯理地推开她的手指,比划道,“他会当皇帝。”

楚识夏心神一悚。

沉舟这句话没头没尾,而且传出去必然招来杀身之祸。但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让人不由得不信服。

沉舟并不是个多么复杂的人,心思简单,亦不懂朝堂之事。

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楚识夏有点犹疑。

“这位殿下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但这样的话不要再说。”楚识夏在他脑门上掴了一巴掌,“你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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