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丽娜迟疑了。
旋即一股怒意涌上她心头,她竟因为一番空言恫吓犹豫了。但她真正愤怒的源头,是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没有说得那么潇洒:
如果她失败,黑暗众圣虽然会给予祂们的追从者力量,但绝不是出于仁慈,相反,祂们一贯以冷酷与残忍着称。阿玛图斯也不会介意将失败者丢给那头虫子,她亲眼见过那些被质疑的人悲惨的下场。
“不,我不会失败。他只不过是在……吓阻我。他在拖延时间。”
塞丽娜眼中涌出狂热的光芒,贪婪吞没了理智,她必须要点燃那神性的火焰,才不会重蹈覆辙。她们受尽了屈辱,绝不愿再回到那悲惨的过往中去,为此连死亡也轻若鸿毛,因为失败者一文不值。
“这是生活教给我的答案。”
她在内心中冰冷地说道,向前走去,仿佛越过那无数被她牺牲的人的尸骸组成的重重丘峦。无辜的牺牲者用手抓住她的足踝,手臂,她却用力挣脱它们,然后伸手向那灰色的火焰。
“构想神火。”
她看着灰色的火焰沿着自己的指尖攀附而上,将她的皮肤化为灰烬,沿着她的手臂灼烧而上。
但塞丽娜仿佛感受不到痛苦,神性的降临要以牺牲为代价,凋亡与苏生本是自然界的一体两面,因此神性之中天然留下了孪生的命运。
“我是双生子,”塞丽娜在内心中高声喊道:“向我垂怜吧,伟大的凋亡与影子!她仁善,我冷酷,正如同生与死的一体双生,我无比契合你,必将从命运之中将你重塑!”
艾缇拉有些担忧地看着这一幕,她看向一旁的方鸻:“艾德……”
但方鸻轻轻摇了摇头,只默默看着那位女主教将自己投入火中,如同一支狂热自燃的火炬。
“她不会成功。”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塞丽娜给了两人一个讥讽的眼神。
一道莫名的气息正从空间之中降临,无主的神性与自然的法则正从上空注视着祂们的候选人。
塞丽娜抬起头,试图从一片黑暗之中构想神性,向凋亡的神基之中投射自己所见到的无穷的怨恨:死亡、痛苦,复仇、背叛。人们的想法描绘出他们所见的神只的样子,伟大的概念从一无所有的虚无之中诞生。
如果她成功,一个扭曲的黑暗的神只将从无底的深渊之中诞生,祂将有凋亡的影子,但只如同过去的倒影。
正如同命运女神在预言之中描述的那样,新的神只会从双生子之中诞生。
但神火只是晃动了一下,仍沿着女主教的上臂向上蔓延,仿佛下一步就要将她的右肩吞没。
“还有向光的那一面。凋亡与复苏一体两面,没有死就不会有生,正如同没有光就不会留下影子。林中的幽暗,正是太阳投下的注视。”
塞丽娜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她们本是一体,灵魂却分裂成不同的两个。但她对自己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她之所以特殊,只不过是因为她会是众多牺牲中最后的那一个。
“姐姐,轮到你来为我们奉献了。”她语气温柔地对面前晃动的影子说道。
她们共同经历了铁棘家族所经受的众叛亲离,共同受过那些冷眼与羞辱,当她们弱小时,她们就是牺牲品。因此等到她掌握了权柄,对于他人的冷酷也理所当然。
这个时代很公平,公平地讥讽每一个人。
那重女主教的影子默默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向那火焰中走去,那像是一种告别,但更多是决裂。
火光吞没了一切。
塞丽娜却笑了,笑得恶毒而狂妄。
因为她发现自己如果不发笑,灵魂之中失却的一半像是一个空白,像是一面镜子,正映出那张苍白的失魂落魄的脸——
不,她成功了。在付出了那么多之后,虽然那些代价不值一提,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之中与她争执的那个声音,也终于安静了下去。
她终于获得了一切。
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主宰命运的权力,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回到过去。
也回不到过去。
那一刻灰色的火焰终于熄灭,在她的肌肤上蛰伏,烧过的地方形成灰色的花纹,如同凋亡的神性。
塞丽娜几乎可以感受到那美妙的感觉正在她体内流淌,那神性的力量起初还弱小,但逐渐开始滋养她的身躯。
不,应当是祂。
塞丽娜冷笑着看向方鸻与艾缇拉,试图从两人脸上捕捉到那些可以令祂愉悦,足以取悦祂的东西。
祂坚信自己是对的,因为她从未得到过温柔的对待,因此世界会平等地无情地对待每一个人。
唯有力量,才能主宰一切。
但祂注定失望了,那个年轻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甚至带着一丝嘲弄,那眼神注定令祂所不喜。
而一旁的艾缇拉同样紧蹙着眉头,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物一样。
祂在两人的目光之中,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灰色的火焰烧过的地方,已化作了灰白的树干。
祂的足踝与大地连接在了一起,右手也变成了干枯的枝杈,犹如一株正在枯萎的圣白树。
笑容凝固在了塞丽娜脸上。
“不,这是怎么回事?”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应当成为祂,而不是圣树的一部分,我不是灾枝,为什么会这样?”
她试图调动神力,但那灰色的火焰并不听从她的命令。
“为什么?”塞丽娜惊恐地看向一旁的年轻人,“你们动了什么手脚!?”
“我什么都没做。”方鸻平静地回答。
“你撒谎,”塞丽娜慌了,声音显得透着她的软弱,“神火归属于我,我为什么无法调动它?”
精灵小姐手持圣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终于明白了过来。她仰起头,向对方开口道:
“因为它从来就没归属过你,一体双生只是你的谎言。如果你连命中注定的另一位都可以牺牲,那么双生子的命运又怎么会归属于你呢?”
“塞丽娜,林中之影的归亡伴随着苏生,万物的蛰伏与复苏,犹如冬去春来,总会往复不息;生与死,光与影,彼此息息相关,而失却了另一位,祂们就无法成为相互。”
塞丽娜变了变脸色。
但她很快说服了自己:“不,少用花言巧语动摇我。双生只是一种表象,否则凋亡逝去,艾梅雅早该自戕,森林应当寻得一位新的主人。但真正催生神性的那是无尽的力量,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从无数牺牲者的苦痛提炼得的力量,才使我得以踏上登神之阶——”
方鸻抬起头看向塞丽娜,终于开口:“神性一定是从绝对的法则之中诞生的,你一定坚信这一点,才能从灰火之中构想出黑暗的种子。阿玛图斯是这么对你说的,对么?”
因此整个世界皆背叛了她,抛弃了她。
她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利用他人,牺牲他人,甚至是包括她灵魂之中的另一半,她的姐姐。
但灵魂之中不再传来回应,寂静似乎令塞丽娜的心灵产生了一丝不可弥补的裂缝,她慌忙道:
“难道不是这样么?难道他们不应付出代价!难道这个世界只针对我一个人!”
“我从未得到过公正的回应,她也一样,那些枉死的少女也一样。她们临死前没有得到任何救赎,我亲眼看到她们空洞的瞳孔之中只映照出绝望与对死亡的恐惧,圣殿、议会与那位公主殿下呢?”
“艾梅雅与欧力呢,自诩公正的命运呢?他们抛弃了我们,正如同我的家族所经历的一切一样——”
“不,这个世界的确是公正的,它只是平等无情地摆弄每一个人的命运,向她们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
塞丽娜的声音近乎于歇斯底里,“它既然给予我们这样的公正,我就要用同样的公正来回应它,用只属于我的力量与方式。”
她眼中满是复仇的烈焰,她要为之复仇的,是整个世界。
仇恨、痛苦、死亡与命运,这的确足以从神性之火中扭曲出一位黑暗的神只,而双生子的命运也的确一一与之映照。
但方鸻并未直接回应她,而是从怀中拿出了那一页计划书与一封古旧的信笺。
它们是由艾尔伍德从尼尼梅尔前线得来,并藉由那位灾害调查部部长与他的助手莉莉瑟尔之手,转交至艾林·铁心手上。
书页上留下了五个人的署名,包括了中途转送他们的调查部的特工,与一位特别理事会的成员。
最后由那位工匠大师分析出那个仪式的全过程,再由海尔希、祖库尔交至他手上。
上面已经写清楚了这个计划中的每一环,以及那个关于那的过往的故事。
艾林·铁心——其实正是来自于铁棘家族的另一支。
“你猜对了很多,塞丽娜,”方鸻打开那信笺,轻轻开口道,“但唯独忽略了一点。”
“我猜你清楚地记得这一点,只是你自己有意回避了它。一百七十年前,银风港降生了一个一体双生的灵魂,但为什么这受命运所诅咒的灵魂之中,仍旧存在着一份温柔?”
他漆黑的眼睛如同洞穿了塞丽娜的心灵,“为你所牺牲的姐姐,与你截然相反。她正是通过自己的温柔与善良重新获得了人们的信任,洗脱了家族的污名,成为圣女会的主教,走到今天的位置。”
“塞丽娜女士,这是为什么?”
“这只是一个……巧合。”塞丽娜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心灵之中的那处空白正显得愈发无法忍受。
“并不是,”方鸻的言语犹如一柄利剑劈开了这拙劣的谎言,“这个世界上对不起你的人有很多,但唯独从没有辜负过你的,正是这个世界本身,还有为你所背叛的那个人。”
“塞丽娜——又或者说,莉兰黛尔,”他骤然提高了自己的声音,“你的灵魂曾在灰树林中消逝,但又是什么让你重新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你自己最清楚。”
“有人用自己的生命,换得了你的重生,那个你口中最冷漠无情的命运,最后还是以温柔回应了你。但你呢,莉兰黛尔,你是否还记得起自己在奎尔卓菈面前许下的诺言?”
那个在命运之中所记录的故事,方鸻终于轻轻合上了最后的一页,在那个大火燃烧的夜晚。
有一位少女,最终用自己的生命改写了一切。
世界以痛吻我,但我仍抱之以歌。
仇恨是这位女主教的燃料,但仇恨最后仍旧成为了这个计划之中最薄弱的一环,她对世界的恨意来自于自我的掐欺骗之中。
但她欺骗得了自己,却欺骗不了法则本身。
那个被她所牺牲的,她灵魂之中的唯一的一抹温柔,她的命运的双生的影子,最后成为了她致命的弱点。
因此神火不会在她身上点燃。
塞丽娜的脸色正变得惨白,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命运之中那个不可改变的结局,她曾欺骗自己自己应得的一切,但现在看来只是镜中的幻影。
然后从那面镜子中,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自己姐姐的脸,正冷漠地,却严厉地看着她。
随后那张脸逐渐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团炽烈燃烧的阴影,从阴影之中透出一道威严的目光,直刺向她灵魂深处。
塞丽娜惨叫一声——
一道难以忍受的分裂的刺痛仿佛从她灵魂之中传来,灰色的火焰犹如将她一分为二,一道阴影从中升腾而起。
逸散无主的神火飘散向四周,其中的一部分甚至直接向方鸻飞去。
那片变幻莫测的阴影浮上半空,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阴云,阴影之中仿若潜藏着千万道目光,无数的意识与灵魂在之中挣扎尖叫。
而那阴影的主人,正将每一道目光汇聚向下方的方鸻身上。
千眼的魔君,孽分之魂的主人,噬魂之主——阿玛图斯。方鸻在看到这位黑暗的主君之时并不惊讶,他其实早就知道黑暗众圣不可能让一位小卒子登神,祂们自身也觊觎这神火,时时刻刻注视着这里。
只是塞丽娜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她正绝望地注视着这一幕,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幻想从一开始只是一个迷梦。
“你们……骗了我……”
“我们从来没有欺骗过你们,也不屑于欺骗,”阴影之中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只是你不够强大,不够狡猾,因此才无法从我们手上夺走应属于你的东西。”
“你不能自己无法欺凌他人时,才意识到力量是虚妄的,世界从来都是公正的,它平等对待每一个人。”
阿玛图斯冷冷地答道,随后它面向方鸻:“那么你呢,年轻人,你的故事又是什么?”
“我的故事,”方鸻仰头答道:“打败你们。”
阴影之中发出尖锐的笑声。
灰色的火焰正漫天飞舞,平等地飘向两方,但方鸻并未着急,他知道这场争夺比较并不是谁先谁后。
而是一切命运都早已被定下,从故事的开始,就注定了故事的结尾,现在唯一决定这一切的。
是他们在故事开头所写下的故事。
他从那万千的命运枝杈之中所找到的那这一条,最后是否能通向成功的道路,并改写巨树之丘的命运。
现在,命运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方鸻轻轻向那团火焰伸出手去。
“艾德!”当他指尖碰触那团灰火之时,他听到艾缇拉小姐在一旁担忧地叫自己的名字。
但方鸻回过头去,对精灵小姐微微一笑,然后他的指尖没入那火焰之中,并从火焰之中读到了关于过去的一切。
如同一枚石子投入光海。
光海之上漾起涟漪。
那涟漪一圈圈扩散,直至途径世界之上的每一个节点,以太界的共鸣似乎昭示了一位神只的诞生。
如同新海之上扬起风暴,命运垂下青枝,古老的苏生与死亡的轮回又再一次重回正轨。
从古老的阴影之中,一段命运刚走过开始与终结。
整个巨树之丘都在剧烈地震荡着,各处的灰枝仿佛都重新复苏,开始疯狂地生长,占据每一寸土地。
抵抗的人们绝望地看着灾难的边界在向前蔓延,港口在灰色的浪潮之中化为废墟,文明的世界正在步入最后的黄昏。
但那一刻——
一道天光越过长空,正中那抽动的灾枝,耀眼的光芒的在半空绽放,如雨点的星辰从苍天之上落下。
无数的灰质生物在流星雨之中死去。
“是龙骑士!”
“龙骑士们来了——”
银风港的军民在绝境之中看着半空之中的出现的星辰,本已绝望的脸上又重新绽放出希望的光彩。
“卡兰迪尔先生,”银风港之外,芙妮的声音正透着激动,“是龙骑士!”
卡兰迪尔伸手拦住她,他其实已经认出了那是永夜的龙骑士——wyrm。
以及半空之中的另一位,艾瑞克森。
他转过身去,拔出长剑,对一众独角兽少女说道:“你们在这里藏好,我去去就回。”
“卡兰迪尔先生,你去?”
“我去战斗。”
妖精的故乡,罗夏尔——
冥正在半空之中看着那已化为一片火海的妖精之乡,她举起手来,一道道光门正在她身后一一打开。
妖精们飞上半空,叽叽喳喳地环绕着这位十王之一第一的战争领主,感谢她对它们伸出援手。
“你们别吵我。”冥有些无奈地对这些小家伙说道。
“好的好的,”小妖精们到这个时候还乐观向上,只把大火当作一个玩笑,“冥女士是我们的朋友,是最好的人类!”
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乐观对待文明的落日。
当巨树之丘正从这一日漫长的白昼之中步入夜幕。长夜之前,它的住民正看着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日落。
帕帕拉尔人抬头看着黑暗逐渐笼罩大地,远处火光在黑夜之中愈发明显,灰域的攻势一波猛过一波,前线已经出现了虫王卡尔萨克的大军。
那个死亡的世界正从巨树之丘撕开一道裂口,黑暗的大军源源不断从其中涌出。
他吞了一口唾沫,第一次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夜莺之王的名号,好像这一刻也并不是那么好用了。
但帕克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刻心中最先想到的——竟然是一张笑颜。
艾娜那女人,她不会出事吧?
帕帕拉尔人少有地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回头向精灵廷的方向看去——那些家伙所相信那个人。
他在干什么呢?
奇迹会再一次发生么?
他本不想产生这样的念头,但不可否认,帕帕拉尔人意识到自己这一刻竟然愿意相信。
精灵廷的中心。
那位王所在的大厅之中——此刻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大公主梅尔菲娜早已带着率光之子四处救火。
王座之上,也只有一位孤独的王者,艾洛里斯正缓缓脱下自己手上的玺戒,放在一旁的扶手之上。
他静静地端坐在黑暗之中,宛若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头上的银发正在迅速变得灰白,精灵的面庞上也生出一道道皱纹。
而在那个梦境之中,他终于看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庞:
“卓娅。”
“我做错了。”
圣树林中,海姆沃尔的大圣女仿佛在同一刻感受到了那样的感召,她默默地看向半空——
一片阴云正笼罩在整个巨树之丘上空,阿玛图斯正透过圣树的门扉,强行将自己投影到这个世界。
千万只眼睛正注视着大地。
但大圣女同样脱下一只戒指,然后回过头去,看向一旁正苦苦支撑的阿尔莎娜:“公主殿下,请支撑住,巨树之丘的命运与你我联系在一起。”
她轻轻将手中的戒指向门内一丢。大圣女的身躯正一点点变小,重新变回龙魂的样子。
然后她合上眼睛,化为一枚水晶从半空之中坠下。
但莲·阿尔莎娜已经无法感受到这一幕了,她事实上已经听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
这位精灵公主始终紧握着手中的圣剑,圣剑的一端插入脚下的土地之中,她脸色苍白,但一直终维持着门扉的开启。
她的手与身体的一部分,几乎皆已成为了那门扉相同的灰白的枝干。
祖库尔默默看着这一幕——那位日影地的领主早已离开,投身于灰潮的战斗之中。
而这一刻,这位年轻的龙骑士也选择转过身向后走去。
“你不看守我了?”祖莉安娜看着他的背影,开口道。
“祖莉安娜,你好自为之。”
这位龙骑士丢下一句话。
而圣树林中,一位剑圣也正脱下自己手中的指环,看着它跌落在泥土之中,逐渐化为灰烬。
带着那个时代关于双星的记忆,一切化为尘土。
他拔出自己的剑,看向天边的灾枝,然后化作一道流光,向那个方向飞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