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临泽虽然住进他预订的酒店,其实他一分钟也没睡。
进了房间之后就去洗澡,然后坐在窗前等天亮。
当天边冒出第一丝鱼肚白,安静的城市像是一下子被人从沉睡中唤醒。
这里的山很多,城市就建在山上。
高高低低的高速公路把整个城市绕得跟魔幻大片一样。
他低头看了看眼前,一条轻轨从前面大楼中间穿过,轰隆的轻轨车响穿过不怎么隔音的窗户直扑到耳边。
他曾经很讨厌这里的嘈杂,但是现在却份外亲切。
下楼吃了早饭,他戴上墨镜,穿着浅灰色套头卫衣,蓝得发布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已经磨旧了的耐克球鞋,就这样步入了周六清晨早锻炼的人群中。
三亿姐的父亲给他把那两家的地址发到他的手机上了。
如果那一家的大女儿真是他亲生母亲的话,他今天要去拜访的两家人,一家是他舅舅,一家是他小姨。
他的外婆是跟舅舅住在一起。
不过奇怪的是,这两家人隔的比较远,一家在城东,一家在城西。
他住的酒店位于城市中心位置,无论去哪边都是差不多的距离。
他想了想,决定先去看看自己小姨家。
因为他想从小姨那里,看出自己的亲生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对,虽然还没有见到他们,他也没有任何实在的证据,但他已经不知不觉把这两家人当成他真正的亲人了。
他没有叫出租车,而是坐轻轨车去城西。
在这高低起伏不平的城市车道上,坐轻轨比出租要快多了。
早上七点,他就来到那个地址楼下。
他抬头看了看,这里是一片比较老式的住宅区,楼房是第一代商品房的样子,不是高层建筑,一共只有六楼,也没有电梯。
早年肯定很时髦,但是经过多年风雨,这些住宅楼的外面没有物业定时保养,很脏。
以前淡红的墙面很多地方脱落了,有的地方红,有的地方灰,就像迟暮美女脸上斑驳的胭脂。
叶临泽心想,小姨的家境应该不怎么好……
只比他那个养父母要稍微好一点。
他在楼下仰头看的时间略长了一点,有个晨练回来的老太太看着他,笑着问:“伢子来早人的吗?你要找哪过?这里小区的人我都认得……”
叶临泽心里一动。
虽然他知道具体的楼层和门牌号,可这样冒冒失失上门也太失礼了。
不如先打听一下。
叶临泽取下墨镜,先笑了笑。
果然,脸好的人就是占便宜。
那老太太一见他笑,立刻好感上来了,跟着脸绽菊花:“你是来走亲戚的?”
叶临泽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笑着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听说这里403室住的一户姓苏的人家,他们今天在家吗?”
那老太太马上也用半生不熟的本地普通话说:“403那一家不姓苏啊,姓莫,你是不是记错了?”
“啊?是吗?不姓苏?那一家没有姓苏的人吗?”
“……好像有,莫老头他老婆姓苏,对,我想起来了。”那老太太惊喜地一拍大腿,“早上我还跟她一起遛弯呢,今天她说要给小孙子买早饭,先走了,你再等等,一会儿就回来了。”
叶临泽的心跳加快了,但还是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静,笑着点点头,“那我就等会儿。”
他话刚说完,那老太太突然对着他背后说:“哎!老苏!有人找你!看!多漂亮的伢子啊!”
叶临泽猛地回头,看见的却是一个头发花白,脸色阴郁,上了年纪的女人,看上去最少也有五十了吧……
这人怎么可能是他妈妈的妹妹?
应该是姐姐才对。
叶临泽腹诽三亿姐父亲办事不靠谱。
他身边的老太太忙指着那人说:“这就是你要找的403室的老苏!她家老头子姓莫,你叫她莫婶就行了。”
说完一招手,“你们摆龙门阵吧,我先回去做早饭。”
然后风急火燎一般地跑了。
叶临泽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女人走近,咳嗽一声问道:“请问您是不是姓苏,叫苏佩芬?”
苏佩芬点了点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伢子真是俊,一边笑着问:“你有什么事吗?”
叶临泽渐渐觉得这个女人看上去很亲切,虽然年纪大,也不算是美人,但越看越顺眼。
他笑着往前走了一步,说:“我是想问问您,二十多年前,您是不是有个亲人嫁到C城?是您的妹妹吧?”
苏佩芬皱起眉头,“我妹妹?我没有妹妹啊?二十多年前嫁到C城……啊!是她!”
突然她脸色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将他一把推开,愤怒地说:“我没有那样的亲戚!你是她什么人?!你是她儿子?你给我滚远点儿!——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没有你们这样的亲戚!给我滚!”
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装着一盒白粥和几个肉包子,此时论起来对叶临泽又踢又打,几乎把里面的白粥都弄洒了。
叶临泽非常惊讶,可看这个女人这么激动,他不想跟她正面冲突,只好先躲开。
等他跑到附近的一处花坛后面藏起来,那女人看不见他了,才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愤怒地说:“……做了那样的事,还有脸让儿子回来认亲戚!雷怎么不劈死这一家狼心狗肺的人!”
“不是东西!太不是东西了!”
五十多岁的中老年妇女骂骂咧咧走进了黑黑的楼道。
叶临泽躲在花坛后面,对着她拍了很多张照片。
手里还有几根刚才趁那女人撕打的时候,从她肩上捋下来的头发。
他小心翼翼装到一个装样品的小塑料袋里。
接下来要去城东见他大舅一家,还有他外婆。
同样是坐轻轨电车。
这一次,他用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城东那栋高层建筑小区门口。
这里的房子,比刚才那个五十多岁女人住的房子要上档次多了,但也是至少十年的小区。
那时候正是高层建筑开始在全国兴起的时候,楼房样式很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叶临泽同样是戴着墨镜,施施然走进小区。
这一次,他没有找任何人问话。
因为这里的物业非常警觉,从他一进小区,就盯着他看。
他只有尽量装作自如的样子,来到C栋门洞前。
正好一个大妈买拎着两只鹅要开门进去。
他忙上前,很殷勤地说:“我来帮您拎。”
那大妈回头看见是个高高瘦瘦的帅哥,立刻眉开眼笑:“谢谢你啊小伙子!”
她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看上去也很涵养,叶临泽趁机跟着进了门洞,然后看见那大妈进了电梯摁了12层。
他跟着进去摁了十八层。
他大舅和外婆,就住在十八层的一个三居室里。
电梯到了十八层停下来,叶临泽抬步走出去。
这一层的楼道并不宽敞,一共有四户人家。
他找到三亿姐她爸给他的地址,然后摁了门铃。
门铃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骂骂咧咧打开门。
外面的防盗门还是关得紧紧的。
叶临泽看见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头子站在防盗门后,瞪着眼睛问他:“你找谁啊!”
叶临泽忙问:“请问这里是不是姓苏的人家?我找一个叫苏佩军的人。”
那老头子眉头一下子皱紧了,“你找苏佩军?我就是!你找我干嘛?说好了,我可不认识你。我那孙子欠的债,你去找他,别找我!”
这是把叶临泽当做是收债的了?
叶临泽想笑,但又有点笑不出来。
这老头如果是他舅舅,他孙子都有他这么大了?!
这可能吗!
叶临泽有股冲动,想自己去一趟管理户籍的地方,看看是不是弄错了。
他定了定神,还是带着笑意,很有礼貌的说:“您是苏佩军?我是想问问,二十多年前,您是不是有个亲戚嫁到C城了?是您妹妹吗?”
那老头被他问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笑着说:“咦?你是长枫的儿子吗?哎呦,别说,你们还真长得有点像!快进来快进来!”说着就要打开防盗门。
叶临泽顿时一阵狂喜,声音激动得发抖:“……真的吗?!我真的长得像她?!”
那老头本来还在笑,突然听见叶临泽这么说,顿时警觉起来,“你不是苏长枫的儿子吗?怎么连自己妈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你不是个骗子吧?!”
叶临泽:“……”
他正要分辩自己不是骗子,从那老头子背后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拄着拐杖,整个人佝偻成一张弓。
她的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和瞳仁几乎连成灰白的一片,明显白内障很严重。
可她觑着眼睛,从下到上看着叶临泽,瘪进去的双唇激烈颤抖着,一只皮包骨头的手伸了出来,隔着防盗门的缝隙想要触摸他一样。
“……文……文……乖伢回来了……”
她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说话的时候喘得厉害,肺里发出的声音像是在拉风箱,荷荷桀桀。
叶临泽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老人。
他觉得这人应该是他外婆,可他不明白,自己的外婆怎么会这么老?!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老人突然一声大喊“……慧文!”,然后整个人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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