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筛迟迟没有入关,并不是因为他知道杀胡口关内有什么危险之类。原因很简单——他住不惯汉人的城池,只有在草原上的帐篷内,他才睡得着。
蒙古人是一个游牧民族,需要经常变化住处以适应放牧需要;又由于缺乏材料,蒙古居住地区缺乏木料不能烧砖,又不产石头。是以,维修方便、搭盖迅速、装载搬迁轻便、拆卸容易的帐篷,便成了蒙古人居住的绝佳场所。
这本只是蒙古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火筛却将它养成了一种融入了血脉之中的生活习惯:一入了汉人城池,一上了汉人的床榻,他便有一种压抑感——抬头看不见浩瀚的天际,开门开不见辽阔的草原,能不压抑咩!
与其说这是他的生活小习惯,不如说是他的生活小怪癖——可就是这么个生活小怪癖,却救了他宝贵的一命!
火筛昨夜指挥大军攻城,结结实实的忙了一夜,今晨一见着大军登上了杀胡口城楼,他精力一松,便觉着一股困意直涌而来——二话不说,掀开帐篷倒头就睡。
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尔后一声巨大的“轰”声传来——直将他给震醒了过来。
肿么回事?
地震了?
山崩了?
他于帐篷内跳将起来,掀开帐篷抬头一看,便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杀胡口城关上空腾起一朵蘑菇云,城楼建筑尽皆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明军竟将杀胡口城关给炸了!?
糟心的事儿还没完,他正在“大吃一精”,帐下大将那日松又向他送来了一个“糟透了”的消息:“达日阿赤于祭旗坡一带未能突出明军重围,先锋大军十去其九,仅剩苏合护着小王子,不足三千骑,正在西来杀胡口的路上……”
十万大军,刚刚跨入大明国境,便他娘的十折其四——这一战,打得有些邪门了!
“大帅,达日阿赤的三万先锋大军尽折,明军杀胡口守将又将关卡炸掉,殁了近万士卒,十万大军堪堪只余六万之数,可是还要继续……”那日松浓眉紧蹙,试探着问。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明军自威宁伯后,从未令鞑靼出现过这等尴尬被动局面——这大同一地的守将,不再是往常那样儿的了。
火筛思虑良久,终是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我知道……”
草原以实力称雄,鞑靼境内的部落多不胜数,部落首领在鞑靼达延汗眼前有木有话语权,就看你实力够不够大,拳头够不够硬!
这回同明军一战,才开始便他娘的遭受到了这般重大损失——实力大损,日后在鞑靼达延汗眼前,火筛的“话语权”恐怕得大打折扣。
“战事方启,我郭勒津旗便遭此重创,日后于鞑靼各部之中,确是会地位摇动”,火筛目光深邃,宛若天际星辰,“但若是就这般空手而归,岂不更招人诟病?”
那日松一愣,继而摇了摇头——这一战已然教大帅骑虎难下,只能于大同再杀出一番业绩来,才能将声威及一应损失再扳回来。
“大同一带的明军不过十万,经祭旗坡一役,大同副总兵所能调动的兵马,当已不足五万,眼下我军仍是占着优势,此其一”,火筛瞧着帐下士卒不断的往一片废墟的杀胡口城关内涌入,清理爆炸后的“现场”——他的双眸之中,透露出来的情绪却是不悲不喜,淡然若常,“其二,大同一带的雄关峻城,除去大同城,便是杀胡口,明军已失杀胡口,所能凭借的,也就唯有大同城,明军若无与我再战的心思,当是会退守大同城……”
明军若退守大同城,这战也不用打了——火筛大可如上回一样,在大同周边大肆劫掠,再扬长而去。
“明军若是有与我一战的心思,当是会与我继续周旋于大同城外”,火筛言及此处,竟轻叹了口气,“这大同守将,竟能看穿达日阿赤的种种计谋,且能将达日阿赤全歼于祭旗坡一带,又岂会龟缩于大同城内不出?”
那日松也轻叹了口气——明人自“金牌王”后,已无大将可与大帅一较长短,这大同守将,尚未同大帅交手,便已然被大帅视作了“对手”!
“大同守将弃杀胡口城关于不顾,便有放我入关,同我一较长短的意思”,火筛一抚长须,双眸仍是灿然若星辰,“他既是敢放我入关,难不成我还不敢再行向前?”
那日松一阵无语:大战方才开始,这大同副总兵有此战绩,已然足以名震天下,再往后同大帅之战,无论胜负,他的声威都得扶摇直上——大帅纵横沙场数十年声誉,他却是一突然冒出来的无名小卒,大帅能将他视作“对手”,已足以能“成全”他的“名声”。
小蚂蚁向大象下战书——无论最后结局胜负,小蚂蚁都会成为动物界的的“新闻人物”。
若想要“不成全”小蚂蚁,不去给它冲名声,唯一的做法便是——大象不去理小蚂蚁。
可如今火筛骑虎难下,想不理这只“小蚂蚁”都不成了!
“据斥候报,这大同副总兵叫做王睿,先前曾做过大同的游击将军”,那日松见火筛似乎对这大同守将有些“不了解”——貌似是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便索性道出了大同守将的来历,“听说,拉克申也是折在了他手上……”
火筛一愣,继而回过神来,又点了点头:“先斩拉克申,后折达日阿赤数万大军,大明‘金牌王’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那日松轻叹了口气——这于鞑靼而言,貌似不是什么好事罢!
“明军将杀胡口城关炸得灰飞烟灭也好,我等进关便无后顾之忧,只可惜了帐下近万勇士”,火筛乃用兵大家,他若入关向前,自是得考虑到退路问题——还得分出一部兵力来扼守杀胡口,以免杀胡口又重落明军之手,将他的退路给断了。
可守城守关,向来便不是蒙古人的长处,他等天生便擅长于马上进攻厮杀!
立马能将自身所受的损失,从另一角度来给出自己一个“优势”——火筛的名号,不是盖的。
杀胡口城关灰飞烟灭,大明北疆便缺了一道口——火筛大军于这些日子内,当真就是来去自如的了!
“大明财势雄厚,这么一道关口,不出一年之内,又能屹立如厮”,那日松摇了摇头——这“来去自如”,恐怕也就仅限于这回大战。
“呵!”火筛点了点头,却道出了一番让那日松觉着甚为不祥的话来:“这王睿若是能将我击败,这杀胡口城关于他有生之年,都无再行修葺的必要了……”
好端端的,大帅怎的道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那日松摇了摇头,赶紧扯开了话题:“大帅既是决意向前,不知这下一站,当是在哪儿为妥?”
火筛随手捡起一树枝,在地上松土划出一条线,在线上又划出一个圈:“这是大明的长城,大青山与杀胡口……”
他边说边划,在长线一侧又划出了两个圈:“继续向前,须得越过威远堡,才能抵达大同城下。探子说威远堡乃明军辎重重地,于这一两日之内,明军想要将辎重由堡内运出,无异于痴人说梦;再则,这王睿既是同我一战的心思,必也不会弃守威远堡,而龟缩于大同城内,他必会在威远堡等着我……”
威远堡既是明军辎重重地,大帅自是不会舍它不顾——大军南下,不就是为了抢夺粮草财富咩!?
火筛道完了这番话,突然目光变得空洞了起来——他直接身来,扔掉树枝,目光空洞的往着天际正南,好半响才喃喃自语一般的道:“明人有句话,叫礼尚往来。这王睿当是正在赶着去往威远堡的途中,他既是连番给了我这么多‘惊喜’,我是不是也要回敬他一个?”
那日松顺着火筛的目光,也抬起头来,望着灰蒙蒙的苍穹——天色一片灰暗,看不见蓝天与白云,也看不见日光……
天地仿似于一片混沌之中,尚未初开,那日松微微抬起的头颅,突然觉着鼻尖一凉——他伸手一抹,下雪了!
一片,两片,无数片的雪花旋即纷飞而下,深切切的,好似有千丝万缕的情绪,又似出征的战士,披着银色的盔甲,又像是一片片白色的战帆在远航……
“啊嚏!”
王睿一摇一晃的骑在马上,突然鼻尖一仰,抬头打了个喷嚏——于这抬头瞬间,他也瞧着了铺盖而下的鹅毛大雪。
草原最怕风雪灾害——火筛这回提兵南下,当是有在大明劫掠足够的物资,再回鞑靼安度寒冬的意思。
威远堡不但是大同北边的“军需物资集散中心”,也是北面扼守大同的最后一座城——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地方将火筛给拦下,不!
不是拦下,是要将他给宰了!R11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