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是练刀者的一切。没了刀,你屁都不是!”任无情望着泥里的刀,脑子里不知怎的就冒出这么一个念头。这念头一闪即灭,绝无依凭,一时自觉荒诞不经。
“我的刀算什么?我练刀来干什么?我这么没用,练刀来干什么?”金发少年嘶声尖叫,“十多年的辛苦煎熬,图的什么?不就是天下第一么?结果却连连姓莫的都打不过,谈什么天下第一!”
任无情心头猛地一跳,又是一瞬即逝。
那少年叫了一阵,瞥见雨中长刀,蓦地啊的一声,踉踉跄跄欲出,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这就是我的命么?我不信……”他面露倔强之色,支撑着爬到庙外,抱起自己的长刀,手深深插入泥里,泪水伴着雨水滚滚而下,悲声道:“既生瑜,何生亮?”鲜血狂喷,终于软倒在地。
暴雨如故,雷鸣如故,一道闪电舞过,映得泥刀,雪亮如故。
金发少年的形影,却渐渐模糊起来……
任无情心中一迷,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人生在世,胜负之际,又何必看得这么重?”这念头又是来得莫名奇妙,欲要捕捉时,便又感到一阵眩晕,视线再次模糊起来。
雷雨收歇,四下里幽幽飘香。
“没想到,你竟然背着嫂子,干出这等事来!”一声霹雳喝问,惊醒了任无情。
眼前豁然大亮,却是一间花厅,一名青衫汉子怒然而立,戟指面前落坐的儒雅公子。
这儒雅公子甚是无精打采,听了这声喝问,霍地拍案而起,目射寒光,沉声道:“你说什么?”
那青衫汉子鲸吞坛酒,猛将酒坛摔得粉碎,怒喝道:“我说你如何对得起嫂子!”
儒雅公子面色铁青,道:“你……你……”
青衫男子道:“怎么,我说错了么?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儒雅公子怒不可遏,霎时须发皆张,掌风陡起,便向青衫汉子击来。
青衫汉子吃了一惊,闪身避过,道:“你……你……”
儒雅公子喝道:“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和老三!”
青衫汉子呆了呆,道:“你说什么?这到底……”
儒雅公子哼了一声,愤然坐下,良久方道:“你们三个,你们三个,真是……”在桌上重重一拍,长叹了一声。
青衫汉子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儒雅公子瞪了他一眼,道:“三弟恨你,你该知道吧。”
青衫汉子“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儒雅公子叹了口气,道:“二弟啊,老三好胜,心眼又小,比武之际,你就不能像我一般,故意输他几场?”
青衫汉子冷笑一声,道:“公平较量,我又凭什么让他?”
儒雅公子眉间闪过一丝冷电,忽然悠悠道:“你喜欢梦姑娘吧?”
青衫汉子脸上微微一红,道:“没……没有。”
儒雅公子道:“你不说,便道我看不出来?梦姑娘早也看出来了。”
青衫汉子面色陡变,竟显得有些扭捏,问道:“那你为何……”
儒雅公子一挥手,道:“因为老三也喜欢她。”
青衫汉子呆了半晌,才期期艾艾道:“那……那梦痕她……”
儒雅公子脸上现出一抹笑意,道:“她怎么想,你不知道?”
青衫汉子搓着衣角不语。
儒雅公子叹道:“她喜欢你。”
青衫汉子脸上又是一红,垂下头去,吃吃说不出话来。
儒雅公子叹道:“老三与你比武切磋,每战必输,早已对你心生恨意。如果这事让老三知道了,他还不得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青衫汉子抬头道:“所以大哥才……”
儒雅公子叹道:“老三与我还算不错,所以我便演了一场戏,好叫老三知道,梦痕姑娘喜欢的是我,绝了他的念头。却不想这事儿让夫人撞见了,她只道我另结新欢,于是抛下了孩子,负气走了。”
便在此时,猛听外面一声狂吼:“江自流,莫孤帆!好啊,真好!从此你我不共戴天!”吼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怨毒。
“咦,任大哥。”清脆的少女之声从门外传来。
血花飘零,随后就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尖锐刺耳,回音久久不绝……
任无情悚然一惊,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萌生,只是他此刻恍如魂飞魄散,脑中不余一丝记忆,尚在冥想之中,眼前景象倏然又变。
嗒……嗒……嗒……
月光下的大漠,黄沙无垠,一只骆驼缓缓行来。淡淡清辉,洒在驼背上那金发少年的脸上,血红的双眼睁得斗大,好似燃着熊熊烈焰。怒气、妒火、伤心、孤寞、悲愤、怨毒……诸般神情交织面上,谁要是撞见,只怕以为遇上了鬼。
突然,远远传来了马蹄声响,一骑自后疾驰而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姓任的!你站住!”
金发少年脸色刷地苍白,止住了骆驼。
一骑白马奔到面前,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才停住。马上却是一名少女,晃动的耳坠,在月光之下,闪着银光。
黄发少年目光稍露暖意,道:“梦……梦痕。”
又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月光斜照,却见那少女脸色铁青,目光凄然,大声喝道:“梦痕是你叫的么?”
金发少年垂头道:“是,我不敢了。”
少女柳眉上竖,厉声道:“我不喜欢你,你便这么狠心,杀了清儿妹子?”
金发少年沉默片时,喃喃道:“清儿……我杀的……”
少女道:“她是我最好的妹子,你难道不知道?”说到这里,便呜咽起来。
金发少年叹了口气,道:“你们虽然骗了我,但她确是我失手杀的,你动手吧。”
少女微微迟疑,还是咬牙拔出了腰间长剑,呼的一声,便向金发少年脸上削去。金发少年不闪不避,脸上登时鲜血长流,五寸长的伤疤从左至右,划过了整个面庞,深可见骨,十分厉怖。
少女剑法极好,一剑未尽,二剑接踵便至,砍入了少年肩胛骨中。
一条左臂,便被无声无息砍了下来。
鲜血点点,洒落黄沙。
剑尖的滴血将坠未坠,月光映下,透着凄绝之色,长剑却已缓缓落下。
少女显然也未料到如此状况,呆了半晌,道:“你、你怎么不拔刀?”
金发少年没有回答,却缓缓拔出了刀来。一丝笑容犹挂在脸上,身已倒在血泊之中。那笑容似无奈,似解脱,更似欢愉。
刀,静静插在黄沙之中,透着淡淡的光华。
刀刃惨白如镜,映出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任无情看过去,只见那张昏迷的脸上满布风霜,似是历尽了世间的苦难,眼角皱纹层叠,宛若遭受了万般的折磨。
野心、情爱、兄弟、仇恨,不断的侵蚀,不断的打击,不断的毁灭……眼前的少年,还是当年那个纯真质朴的孩童么……
“你为何不出刀。你练刀,究竟为了什么?刀在哭啊,你,看见了么……”任无情胸口犹如给人重重猛击,身子剧烈地摇晃,却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冒出这些古怪的念头。
倏尔眩晕又生,四下浓黑,隐隐听得轰轰隆隆,不绝于耳,却是大海涛声。睁眼之时,却见百尺巨礁,森然兀立。礁石之上,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金发飘飞。浩浩海风中,浪涛翻滚不尽,撞在石上,打在石上的汉子身上,溅起了漫天珠玉。
那汉子却宛若一尊石像,更不稍动。他面戴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煞气逼人。远处茫茫大海,洪波汹涌,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