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外浓烟四起,旧党诸臣的反应也是千奇百怪。
董学臣第一时间看向张简之,眼神之中满是疑惑与不解。今日是相爷临时召集,怎么刚刚到齐便有暴民冲进宫来了?
也有人破口大骂,骂江钲无用,诺大个殿前司居然连宫门都守不住?
而更多的,是看着那热浪渐渐袭来,听着那院墙外人山人海的山呼愤恨,脑袋一片空白。
吕洪生则是瞳孔放大,神情呆滞。
他听得见,听得见墙骂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名字,喊的最欢的便是“烧死他!”
往日因飞上枝头而养成的跋扈阴柔之气,已然荡然无存,脸色由白转青,再入死灰。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口中不断滚出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什么的胡言乱语。
“他们好大的胆子!我乃锦衣卫指挥使...我乃大理寺丞....我乃当朝大员...”
“我就差一步,便是相公!!”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
越说越大声,几近嘶吼。
吕洪生不顾一切的冲到火墙相隔的院门前,朝着一火之隔的暴民百姓怒嚎。
“我是张相之徒!我是当朝最有前途的年轻一代!!你们怎么敢?”
没人回答他,只有那熊熊火势扑腾而来。
而此时的相爷...无比宁静,稳坐堂中,甚至有几分释然。
都结束了!
他张简之只凭一己之力,便做成了这可堪古今第一局。
纵使搭上了性命,毁掉了名声,抛弃了理想,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终于...
在满堂乱象之中,相爷动了,如一股清流,缓缓起身,庄重而夺目。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相爷踏步出堂,来到吕洪生身后,枯枝般的老手搭上吕洪生的肩膀。
吕洪生一怔,僵硬转身,茫然的看着张简之。
而相爷却是和蔼一笑,“徒儿莫怕!为师....陪着你。”
这是相爷给自己准备的最后一句遗言。
不是什么自白身份的傲然之语,亦不是什么忠良就义时的慷慨之言,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为师陪你!
因为相爷这一生,看得透人生百态,却看不透自己,终还是执着于他那群不争气的弟子们。
最后一句,便也是留给弟子的宽慰。
吕洪生怔怔的看着相爷,并没有因为老师的劝慰而恢复清明。
相反,他脑子里只有对死亡的恐惧与不甘,眼中更看不见老师的慈祥。
猛的甩开张简之,“你滚!!我不想死,我凭什么要死!?”
噗通一声!吕洪生隔着烈火向墙外跪了下来。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都是他!!都是他教我的!!你们要杀就杀他好了!放我一条生路吧!”
一边哭嚎,一边歇斯底里的朝墙外磕头,也不管墙外的百姓看得到看不到。
张简之失魂一般的看着丑态百出的吕洪生,只觉天旋地转。
良久,自嘲苦笑,再无期盼。
这一刻,相爷的心死了!
他本以为,吕洪生就算再混蛋,再罪有应得,可起码对他这个老师还是真心的,反而是自己害了他。
却不知,吕洪生心中只有他自己。老师?呵呵,不过是他登天的梯子罢了。
一直以来,张简之对吕洪生其实是有愧疚的。相爷认为,是他这个老师引其入魔,殊不知吕洪生本就是魔。
“呵.....呵呵!”
相爷笑了,笑的无比苦涩。
他张简之阅尽天下人,看透人世间,可偏偏就看不透自己的徒弟?
可笑吗?太可笑了!?
“这样的学问....”
“这样的张简之....”
“存之何用?那便....了断于此吧!!”
说到此处,张简之目光一凝,迈步向烈火而去。
相爷活够了,没了眷恋,只求一死。
然而,就在这个关头,政事堂已经被烈火吞没的大门,轰的一声巨响,不知被什么向外拉倒。
烈焰的阻隔登时分开一道缺口,眨眼又被浓烟吞没。
吕洪生一怔,张间之一怔,旧党诸臣皆是呆愣。
还没反应过来,又见一骑甲士自浓烟之中飞射而入。
然后是第二骑,第三骑,第四骑。
在所有人呆愣的瞩目之下,宁王赵维!
官家赵昺!
殿前司江钲!
太尉张世杰!
四人横刀立马,有若天神。
尤其是赵昺和赵维,二人金甲龙披,并立排头。
赵昺一脸纯真无邪之态,“相爷怎可孤勇而去?让朕怎向祖宗交代?”
赵维亦是笑看张简之,“老师,弟子也让您失望了。”
张简之:“......”
这一刻的相爷当真是五味杂陈,此处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几人。
可是,赵维的出现却在相爷已经灰败的心头,点燃了一抹火光。
相爷恍然大悟。
是啊,他还有赵维,他还不算彻头彻尾的失败。
虽然心头已然融化,可是嘴上,相爷却有几分气急败坏。
狂拍老腿,几近抓狂,“你们来干什么!?岂不前功尽弃!?”
赵维却是不多言,随着王胜、赵孟禧等人带着羽林卫冲入院中,赵维翻身下马,给了相爷一个交给我的眼神。
行至瘫倒在地的吕洪生面前,就这么看着他。
吕洪生直到此时才反映过来,官家进来了?宁王进来了?
登时大喜,“来的正好!来的正好!!外面的暴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救我们!救我们啊!”
赵维微微一笑,俯下身来,“吕洪生,你可记得在牢中本王说的事情?”
吕洪生目中无神,呆滞半晌,眼神不停的对焦又不停的涣散。
“什,什么事?我忘了!”
赵维再近一步,俯到了他的耳边,“本王说,待你我生死有定之时,本王会送你一句话。”
吕洪生再次呆滞,眼神变幻,“什么话?”
却见宁王微微一笑,在其耳边轻语,“钱文...是我的人。”
嗡的一声,吕洪生脑子瞬间没了想法。
钱文....是宁王的人...
那自己....岂不就是个笑话?
想到此处,想缕清所有关节,却是没法再多想一丝一毫。
因为,眼前的宁王猛然抽身,手起刀落,好大一颗人头腾空而起。
与此同时,江钲猛的甩开一张名单。
“吕师留,董阎良,贾长德....出列!”
“董齐昌,方正,王思忠...出列!”
“....出列!”
“出列!”
江钲一连点了十几个名字,这其中有旧党的核心人物,也有张简之收的年轻弟子。
待几人战战兢兢的来到人前,江钲一一列举其罪状,包括结党营私,串联朝政,还有纵火街市,草菅人命等等。
“依律......”
依律要定罪的,只不过,怎么定罪?大宋不杀士大夫,最多就是徒刑,也就是发配。
而且,发配还是带工资,带官职的发配。
可是,江钲说到这儿不说了,依律...
依律之后就没了动静。
他这刚停下,院门那边儿嗷的一嗓子。
李怀仁费劲的举着比他还粗壮的大枪,“诸将听令!贼臣劫持皇驾,忤逆朝堂,给我冲呀!杀呀!!”
呼啦啦冲进来一帮军汉,二话不说,奔着吕师留他们就去了。
一通乱刃,当场断气。
旧党剩下那些人都看傻了。
可是事到如今,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火阻隔,这个院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此时,宁王上前,手里刀还在滴血。
当的一声支在地上,吓的旧党倒退一步。
“服不服?”
赵维杀气腾腾,没人敢回话。
“死的冤不冤?”
还是没人敢回话。
赵维皱眉,隔人看着董学臣,“董枢密,说话啊!”
旧党的核心人物之中,唯独董学臣逃过一劫。
无他,比起那几位,董学臣还算有良心,起码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儿,罪不至死。
此时,董学臣成了焦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做为老臣,他已经知道,旧党被张简之给耍了。
服吗?不服!!
这帮新党比旧党还旧党,手段忒阴损,能服气才怪。
可是,不服?也挺服的。
吕洪生,包括死的这些人做的那些事,抛开士大夫的身份,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走到今天万人唾弃的这一步,并不全怪张简之。
服吗?服了!
暗叹一声,不管怎么说,得把今天这一关过去再说。
正要上前,弯腰认输。
却是没想到,已经洗白的张简之抢先一步来到赵维面前,拱手大揖,“旧党...服法!!”
所有人都是一怔,尤其是赵维,急了。
“老师!!你干什么!?”
却是张简之头也不抬,长揖不起,“殿下!旧党服了....”
“老师不是旧党!”
张简之:“老夫就是旧党!”
赵维:“.....”
张简之:“别任性!”
抬头,目光森冷,“你以为死了几个人,事情就由你掌握了?”
“外面那些百姓,你怎么交代?难道要告诉他们,张简之是新党?他卧底旧党,就是为了搬倒旧党?还要告诉他们,吕洪生、街市大火,构陷王曹,都是张简之为了扳倒旧党的无奈之举?”
“这.....”赵维无话可说。
老师说的确实是个大问题,民暴还没解除,怎么给百姓一个交代?
一个他们最痛恨的人,最后成了最大的英雄?
谁信?谁又能接受得了?
此时,相爷绕过呆愣的赵维,来到赵昺身前,再施大礼,“官家,便依了老夫吧!”
“可以呈了陛下的情,可以活着,但是这个罪名是洗不掉的!”
“也应该由老夫来受。就凭老夫纵容吕洪生,看着他们放火烧了民学,至百姓性命于不顾,这个恶名也是罪有应得啊!”
赵昺...
赵昺也是为难,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荒诞,明明是一个忠肝义胆的好人,可他就在你眼前,你却没法去让别人也认可这个好人的清白。
“相爷....”
“陛下!!”张简之长揖不起,“旧党....服了!”
场面就这么凝固在这一刻,张简之躬身拜服,众人黯然无声。
董学臣看着这一幕,突然苦笑一声,打破了沉默。
仰天长叹,“老了....朽了.....服!了!”
“有君臣如此,我等竟妄想回天!?哈哈哈哈,服!了!”
扑通跪倒,整冠,叩拜,“臣...董学臣!服法!”
呼啦啦,旧党剩余臣子纷纷拜倒,“臣等....服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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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之争,就此落下了帷幕。
最终,以旧党十数颗人头平息民愤。
董学臣以下,近百官员罢免的罢免,流放的流放。
而旧党千千万万的基层官员们,也由此事看清何为民意,何为大势所趋。
自此之后,朝堂再无士大夫,大宋再无大族世家。
然而,大获全胜,即将再上一个台阶,迎来新时代的赵维、赵昺两叔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们没能保下张简之。
相爷再不是相爷!
以旧党党魁之身,领下所有骂名,罢黜出朝,贬为庶民。
从此朝堂之上,再也没有相爷的身影。
城中的显赫一时的张府亦人去楼空,收归官属。
只是在城外,林海相接的山坡上,多出一处草庐。
那是相爷的新家,孤身一人,深居简出。
平地只有沈福海时来照应,待之如父。
百姓们不明真相,只当那山坡上住了一个老不死的大奸之徒。
连九万的朝中官员,无论新旧,亦不知相爷何等韬略,独战一朝。
对这位过气的宰相,罪人之身,自是敬而远之。
张简之这个名字,仿佛一下子便沉入了深渊。
赵维来的也少。
一来,党争新平,教改之务,还有朝中政务缠身,一切都是刚刚开始,却是处处都离不开他。
二来,老师不认他这个弟子,来了也白来。
这一天,赵维提着大包小包,身边跟着王妃王瑜,跟班马二爷,还有王胜和赵孟禧,哈着腰等着草庐之外,“老师,开门吧,腿都麻了!”
“滚滚滚滚!”里面传来张简之的咆哮,“老夫没你这个徒弟!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赵维一苦脸,“至于吗?这都两月了,还生气呢?”
“生气?”张简之怪气之声传出来,“你是宁王,了不得,老夫哪敢生气!?”
赵维,“我不就是任性点吗?”
里面更大声了,“你那哪叫任性?你那叫枉为人臣吧?本来是旧党覆灭的局面!”
“现在多好?董学臣还活着,那么多大族之主都活着。你等着吧,等着他们的报复吧!”
“我哪敢教你?你特么也配让我教!?”
赵维被相爷骂了个狗血淋头,没办法,捅了捅身边的王瑜,“出声啊!”
王瑜无语,你让我怎么说呀?
却是赵维急了,“老头子,快开门!我可告诉你,小鱼儿都怀上你徒孙了,你就忍心让她在外面吃风?”
里面一滞,半天蹦出一句,“真的?”
随后又觉语失,来了句,“滚!谁稀罕?”
赵维一翻白眼,这都不行?
正要说话,却是身后传来一声大笑,“宁王怎知是徒孙,说不得就是徒孙女哩!”
一句说完,又有人接了一句,“徒孙徒孙女都没用,咱们相爷只稀罕徒弟!”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江钲、陆陈、张世杰、苏刘义等相公都到了,而且还有官家赵昺。
里面也听出是江钲和陆秀夫的声音,一时没了动静。
而江钲越过赵维,重重拍门,“开门开门!咱带了酒来,相爷要不要尝尝?”
终于,里面憋不住了,“你来做甚?”
江钲大笑,“忘了?咱们可是约好,要把酒言欢的。”
“哼!!”相爷却是冷哼,“本来到九泉之下还能把酒一场,现在...你也滚吧!”
搅了他张简之的好局,江钲也有份的。
“嘿!!”江钲瞪眼,“老东西!还不识好歹了。”
“你开不开门?不开我可踹了哈!”
“你敢!?”张简之一声咆哮,却已经不是隔门而出。
柴门猛然大开,相爷一身粗衣袍子,憔悴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是,眼前的景象让相爷一怔。
门前不是江钲,也不是赵维,而是齐刷刷的跪了十几个少年。
年龄有大有小,小的四五岁,稚气未脱;大的二十出头,已然成人。
一个个意气风发,皆是人中龙凤。
“弟子江远志.....”
“弟子江远鹏!”
“弟子陆远....”
“弟子陈思忠...”
“弟子杨元朗....”
“弟子苏明理....”
“弟子赵启雍...”
“弟子赵启诚...”
....
“拜见恩师!!”
十几个孩子齐声跪拜,上来就磕头。
把相爷一下就弄不会了,“这.....”
江钲却笑,“这都是我们几家的小辈,还有官家从皇族选来的宗亲子弟。”
“老东西不肯喝酒,那便收徒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