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道上下左右都是均匀的灰色,颜色出奇的一致,一致到这条方形的甬道一眼看去都找不到四条笔直的棱角,竟然给人一种圆形通道的错觉,幸亏重力还在,还有墙壁上的厚重铁门做区分,勉强能分清走廊上的上下左右。
“哒,哒,哒……”李木踩在坚实的走廊上,清晰的脚步声则在通道中环复回荡,前一声脚步声才撞在墙壁上弹回来,后一声脚步便已经追上来了,两者在半空中撞个稀碎,细碎的声音于是洒遍整个灰色过道,牢不可破的寂静被搅个粉碎。
这里的声音让李木感到很踏实,因为李木能从脚步声中听出来,这是半米厚的条石打基,外浇二十厘米厚的铁水打造的铜墙铁壁,任监牢内外的人是三头六臂也别想通过暴力手段破墙而出,这就是安心。
灰色甬道中并不是只有李木一人,在他的背后,一队铠甲叶片整齐划一地翕响,他们步调一致的动作证明着他们的训练有素,在这之前这些给李木造成了很大的苦恼,现在给予了他巨大的安全感。
“吱呀……”厚重的铁门打开了,即使是在铰链处添加了大量的润滑油,铁门在打开时仍不免发出费力的摩擦声,而内外连通的唯一窗口由观察孔扩大成了一道门,走廊里的空气卷着半空的细小的灰尘颗粒乘势钻进房间内。
许久不曾打开的牢房总算有了变化,空荡荡的房间不由分
说地闯进一大堆人,在短短一分钟的忙碌过后又快速退去,牢房中多出一张小桌,两支矮凳,桌上则是热气腾腾的酒菜,喷香的气味逐渐在整个房间中弥漫。
忙碌的人离开了,厚重铁门仍然洞开着,人们似乎是忘了牢房中还有人被关押着,事实上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人看床上坐着的勾立一眼,也不曾同他说过一句话,恍若不知道他的存在一般,而勾立同样没有看见牢房中的变化,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盯着铁门窗口的姿态,视线不曾有过偏移,目光的焦点不曾有过变动。
“趵,趵。”牢房并没有空太久,脚踏地的声音在走廊中响起并慢慢靠近这边,最后,一个身影悠悠地晃进牢房,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和闲适,“勾城治,这酒菜都上齐了,怎么还坐在那儿不动啊?可是不可你口味?我马上叫人撤下去换了。”
坐在床上的勾立总算有了反应,咧嘴一笑,随即起身向走进来的李木行了一个大礼,高呼:“罪臣勾立拜见国柱大人!”行礼之后,勾立便主动站了起来,微笑着对李木说道:“这几日吃得寡淡,今日能有好酒好肉在眼前哪敢嫌弃?只是国柱未到,罪臣不敢先动。”
李木看着勾立哈哈大笑,“勾城治也太客气了一点吧?江湖人都知道我浪子李木向来不守规矩,在我面前如此拘谨做什么?随意一点,对大家都轻松,不是
吗?好了,光在这儿说话,菜都要凉了,快坐吧。”
李木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了勾立的对面,勾立也是想通了,不再和李木瞎客气,依言与李木对坐,提起酒壶,为自己满满倒上一杯,随后想为李木满上,却一时找不到另一只酒杯,有些茫然地看向李木。
“哈哈哈,甭找了,就带了一只酒杯过来,我喝酒一向不用酒杯的,”李木大笑说着,把腰间的酒泉摘下来拿给勾立看,“我只喝酒泉里的美酒,它会知道我想喝什么酒。”
勾立恍然大悟,“是我糊涂了,江湖盛传,江湖四圣之一的玄衣客传给他的衣钵弟子,浪子,一只宝葫芦——酒泉,自此之后国柱就只喝酒泉美酒,酒泉从不离身,连与剑宗宗主‘交流’时都不曾摘下。”
李木听后乐得大抚掌,“勾城治不愧是城治啊,能掌一个三百万人的城的人果然不一般,前几天还不认识我呢,这才过去多久,一点儿往事都被勾城治如数家珍了,不像我,到现在还对泗肥城一无所知,尤其是府衙。”
“国柱谬赞了,我能知道得清楚,还是因为国柱在江湖上名声实在太大,我就是想不知道也难啊。”勾立被李木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端起酒杯举向李木,“不说这些了,还是先干一个吧。”
李木拔开酒泉瓶塞,与勾立碰了一个,今天的酒泉美酒烈得很,刺激得李木满嘴辛辣,一张脸都
扭曲了,赶紧提起筷子夹两口肉缓一缓,“别光喝酒,吃菜吃菜,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勾立也夹起一块肉尝尝,“嗯,不错,国柱有心了,吃起来不像是府衙厨子的手艺,不知道国柱吩咐的是哪个厨房啊?”
“勾城治果然厉害,这是缉魔司厨房做的。”李木笑眯眯地回答,“缉魔司那边的灵兽肉多些,厨子经验也更足,所以就叫他们做了。”说到这里,李木脸上流露出歉意,“我这个人没啥见识,总觉得灵兽肉就是最好的了,要是配不上你的身份,还请见谅。”
勾立再次为自己倒上一杯,“诶,这是哪里话?这都比死囚的断头饭都还要好了!”勾立话锋一转,“不过确实不是这泗肥城里最好的饭菜,最好的饭菜在泗肥城周边的庄子里,里面有个酒楼的厨子将御灵运用在炒菜上,做出的饭菜那叫一个香,以后让国柱看看。”
李木喝一口酒泉,斜睥勾立一眼,“我以为勾城治只对城中有所了解呢,没想到城外的事也逃不过勾城治的眼。”
勾立摇头失笑:“国柱犯了世人最常有的错误啊,这城治不是泗肥城的城治,而是泗肥的城治,不但管理周边的庄子,庄子外的荒野也是城治的管辖范围,直到其他城治的边界,只不过太大了,能有效管理的只有城里,所以世人才误会了。”
“所以你准备把城内城外打通,好方便管理
?”李木冷不丁地问出了这一句。
勾立端起酒杯凑到嘴边,慢慢地喝着,“国柱大人,你知道制造厌灵地和绝灵所的阵法都是世家研究的吗?”勾立突然和李木讲起了故事,“那时候功法、灵术不像现在这么多,这么完善,人类的御灵能力还远不像现在这么强大,在灵兽面前,人类仍是猎物,绝灵所仍是人类最理想的栖息地。”
“因此,城、县出现了,能庇护所有人的绝灵地是所有人期待的,朝廷也在这个基础上慢慢生根发芽。”勾立对杯中酒品得很仔细,“后来功法越来越多,灵术越来越多,高修为的御灵人也越来越多,灵兽的威胁不再是最大的恐惧,而朝廷同样也强大起来。”
李木看了勾立一眼,“你咋不从混沌初开,阴阳轮转开始讲?你到底想说什么?”
勾立一愣,他没想到李木只有这点儿耐心,“国柱应该不知道朝廷对于修道人的真实态度吧?”
李木吃起了菜,喝起了酒泉,没有接过勾立的话,等着勾立主动讲下去。
“朝廷最大的研究机构,理器院曾经流传出这么一句话:我们如今的灵器的普遍水平只有六品、七品御灵人的实力,即便如此就有了这盛世,罗象国那么多四品,甚至是二品、一品,要是全都成为工具而不是武器,那又该是怎样的模样?”
“这就是为什么御灵人会成为厨子的原因,继续下去,还
会有越来越多的修道人因为生活变成工具,尤其是近几年,朝廷的胃口越来越大,动作也越来越大,甚至还有说法,灵力转化为其他力量的过程是不可逆的,灵力终将有枯竭的一天,理器院甚至妄图以电力作为动力,雷霆天威是人类可以掌控的吗?”勾立眼睛死死盯着李木,等着看他的反应。
李木表情疑惑:“我觉得这句话说得挺有道理的啊,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下轮到勾立疑惑了,他想不明白李木为啥是这个反应。
“朝廷让修行人御灵干活儿是不给钱啊,还是不给尊重啊?不想干可以不干啊,他们没有强迫吧?”李木说得理所当然。
李木的态度彻底触怒勾立了,“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还不明白吗?朝廷不再仅仅是与世家为敌,它已经触怒了所有修道人!修道人生来就是自由的,他们绝不该去做这些俗务,他们本来就该像以前一样被供养!”
李木耸耸肩,懒得和勾立争辩。
勾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压下自己起伏的心绪,“如今的人类已经足够强大了,只需要庄子这种厌灵地就足以保护所有人免受灵兽的伤害,朝廷没有能力将一个厌灵地变回绝灵所。”
李木不紧不慢地将筷子伸向盘子,“可前提是绝灵所真的变成了厌灵地。”
勾立笑了,倾倒酒壶,酒液划过一道弧线从壶嘴摔进
酒杯之中,“国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呢?应该不是像吓唬我的那样,是来杀我的吧?是安治司终于决心行动,你来看住我的?我听闻国柱是江湖上的闲散人,不关心朝廷这些事的啊,如今怎么愿意帮忙了呢?”
“还不是这国柱称呼,以及……”李木话只说了一半,夹着肉的筷子也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
“国柱还没有意识到吗?”勾立杯中的酒已经满了,“这不是我的事,我只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环,缉魔司的事并不是终结。你不该来这儿的,像您这样实力卓绝的修道人应该呆在灵力充沛的地方。”
一阵冷风从开着的铁门吹进来,李木打了一个哆嗦,手中的筷子一抖,夹着的菜肴一个不稳摔落桌上。
“国柱,这是怎么了?”勾立关切地问道。
李木伸出筷子,夹起肉送进嘴里,“刚刚吹进来一阵冷风,凉着了。”
勾立哈哈大笑:“三品原来也怕冷吗?”
“三品进了这绝灵所也是普通人,怕冷的。”李木微笑如常,回答如常。
勾立闻言又是一阵大笑,偏过头隔着墙壁看向走廊,问道:“小林,你怎么看?”
“呵呵,我原本还真以为浪子是什么真英雄,原来是我想多了。”
李木没有生气,只是跟着陪笑:“我呀,当初是真的不该为了那三千铢进城的,否则哪会有这么多事哦。真想一切都就此结束。”
勾立
没有说话,吃着小菜,喝着小酒,仿佛在家中一般潇洒自在。
倏忽,走廊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木与勾立同时转过头去,叮着洞开的大门,没过多久,三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闯进牢房内,在白衣的领口,绣着一对漆黑的眼睛,而眼睛的瞳孔处却是边缘有着花纹的赤色镜子替代。
“明镜司来迟,望国柱恕罪!”三人齐齐单膝跪地,向李木请罪。
李木全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提起酒泉连喝三大口才放下,随后才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你们总算是来了,幸好来得及时。走吧,事情还没有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