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推着人往前走,片刻不曾停留或后退,唐黄年龄越来越大,慢慢从小孩子向小伙儿转变,期间的一切是那么稀松平常,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只有鸡毛蒜皮的日常,没有任何大风大浪,乏善可陈,完全不像是一个第一世家天才该有的经历。
唐黄也是修习了御灵之术的,在十岁生日的时候,当时黄爷爷来看他,送了他一本功法,唐老爷子还让他谢陛下恩典来着,说那是皇室顶尖功法,只有少数皇家核心成员才能修习。
唐黄得到那套功法之后,只看了一遍,皇帝控制灵力在他身体了运走了一遍,唐黄就学会了这部号称最快也要三天才能掌握的功法,再一次的,唐黄展露了绝顶的天赋,可惜,唐黄是个惫懒性子,从来不主动修炼,任由灵力在体内自主增长。
说来也有意思,当初唐黄还是婴儿的时候,唐黄还特别好动,从不满岁可以爬行开始,一有机会就要到处乱窜,长到几岁了仍旧如此,可是到了后来不知怎的,唐黄越来越懒,越来越不爱动弹,他能呆在自己房间一整天,或许是小时候把活力都消耗殆尽了吧。
虽然唐黄不想动,但以唐黄的年纪,学习自然是不能落下的,学堂依旧要去,所以唐黄就成了只在唐家祖宅与学堂之间穿梭,多的地方一步也不迈出,以至于出现唐家庄居然还有人不知道唐家新添一位公子这
样的奇闻。
能够等到些许安慰的是,在唐家学堂里,唐黄仍旧是那个孩子王,一到休息时间就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幽默诙谐,极为善谈,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谁见了都要夸一句乐观开朗。近年些唐黄年龄稍大,有点儿青春萌动,甚至常常去调戏女同学。
但唐家人以外不知道的是,就是这个同学眼中的乐天派,他一回到家中便一头扎进自己屋里不出来,缩在屋里埋头苦读。
别误会,唐黄可不是勤奋好学,他看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书,他看的全是些故事书。故事书的种类繁多,真实的,虚构的,冒险的,爱情的,过去的,现在的,只要是他觉着好玩儿的,他都看。
唐黄父母对自家孩子的这般做法自然是忧心的,他们总担心唐黄与别人接触少了,以后心理会不健康,唐老爷子却认为不妨事,一切都由着唐黄,甚至还让唐叔帮忙找些故事来讲给唐黄听。当然,唐叔找来的故事,自然是时下朝廷、世家、江湖里发生的新鲜事,唐黄听得也是津津有味,仿佛是在听书里杜撰的故事一样。
改变发生在唐黄大学之前,那天午饭之后,唐黄就像往常一样在自己屋内看书,今天看的是一本名叫《闲笔摘趣》的杂书,读到书中有这么一段记载:
“余尝遇一鸟,身玄,翅似镰且狭长,尾如叉而尖,名‘飞雨燕’,于空中食、饮、眠、沐浴、交
尾,堕地不复起。吾喜之甚,然飞雨燕性烈,缚之则死,无奈作罢,愈慕其尔。
后行于野,捉一麻雀,塞笼中,好食醴泉以抚。而麻雀虽小,傲骨柱身,不饮不食,以身撞笼,羽散血落亦不休。逾夜,某复观之,遗蜕僵之久矣,大奇,麻雀亦有飞雨燕之刚直乎?
予有一友,善猎,尽诉之,友大笑:‘凡生于野者,皆不可囚困尔,若失其翅,唯死而已。’愚失语良久,呐呐不可言。呜呼,人竟不如鸟乎?”
书中作者得知,但凡是野外未训化的鸟儿被抓入鸟笼后,鸟儿都会挣扎死去,随后他沉默了;唐黄读到这样一段话,也沉默了。
唐黄着实没法平复自己的心情,接下来的内容没有办法再读下去,只得合上书,将《闲笔摘趣》扔到一旁,可环视完屋子一圈,也找不到想读的书,找不到想做的事,无奈,只好推开窗子透透气。
唐黄窗外是修葺的花园,栽种有各种珍奇的花草树木,四时长青,能在唐家祖宅的花园自然要有情趣,花园里的花鸟虫鱼是少不了的,唐黄开窗时,有几只漂亮的鸟儿正在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唐黄忽然对这群鸟儿来了兴趣,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窗边静静看着。
花园里的鸟儿并不知道有人正在看他们,或者说它们习惯了,它们只是自顾自地扭动小脑袋四处看,从这棵枝头跳到另一颗枝头,偶尔飞
到地面上啄食浆果和虫子,做着些人类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
花园里不单单是只有这些鸟的,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鸟的影子从天空投下,快速掠过之后留下几声鸟鸣,也有一些鸟儿会被花园吸引,忍不住停下来在里面歇歇脚,和花园里头的几只鸟儿交流几句,停留一段时间之后再度飞走。
花园里的鸟来来往往,可那几只鸟始终在花园内,从未离开,因为它们是唐家驯养放在花园里的,它们没法离开。
那几只鸟儿像以往一样度过了一个下午,唐黄趴在窗边看他们度过了一个下午。日头西斜了,阴影从花园的角落涌了出来,透亮的太阳光变成了暮光的昏黄,花园的鸟儿却似无所觉一般,依旧欢快地叽叽喳喳。
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滚落,唐黄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但他哭了。
唐黄再也没法忍受花园里的那几只鸟儿,愤恨地将窗户关上,一脚踢倒椅子,怒气冲冲地就朝门外走去。
唐黄离开卧室后径直来到唐老爷子的书房,推开房门后一声不吭,一头扎进唐老爷子的怀中,什么也不说,就只是抱住自己的爷爷。
唐老爷子正在书房内和唐黄的几个伯伯聊家事,对于唐黄突然闯进来还一言不发,直接跑到唐老爷子怀里撒娇的行为并没有斥责,多说几句都没有,只是看着唐老爷子等待指示。
唐黄是唐老爷子带大的,他最懂唐黄的心思,看到
这个情形就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挥挥手把几个儿子赶出书房。
唐黄的几个伯伯离开了,顺便还关上了门,书房里只剩下唐老爷子和唐黄两个人。
唐老爷子慈爱地抚摸着唐黄的后背,轻声问道:“孩子,怎么了?”
“我想放肆。”由于是埋在唐老爷子怀里说话,唐黄的声音闷闷的,但依然听得出话语有些润湿,应该是沾了泪水。
唐老爷子隔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记得你之前问我,说咱们学堂的周鲁老师去哪儿了吗?周鲁老师被朝廷请到平安县去教书去了,要教足十年呢,还有四年才能回来兼任我们学堂的老师。”
唐叔一直在给唐黄讲江湖里发生的那些事,所以唐黄听懂了,扬起脸庞,露出一张多大的笑脸看着唐老爷子,开心地点头:“嗯,知道了。”
唐老爷子看着唐黄通红的眼眶,心疼地给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嘱咐道:“好好在家里呆着知道吗?别到处乱跑。爷爷会一直支持你,帮助你的。”
唐黄把脸贴在唐老爷子的胸膛,呢喃般地说道:“知道了,爷爷。谢谢爷爷。”
第二天,从唐家传出消息,说他们家的小少爷居然看故事书看坏了脑子,学着里面的情节偷偷摸摸地溜出去了,至于去了哪儿谁都不知道,气得全家上下暴跳如雷,连最是沉稳的唐老爷子都发了火,拍着桌子说,把他逮回来
后要打他的屁股。
和唐黄一起离家出走的还有唐叔,他们的目的地是平安县。
唐黄其实很喜欢听江湖故事,他觉得很潇洒,而唐叔给他讲的江湖故事都是真的,且是近前的,而只要是真的,近百年的江湖故事,那就绕不过江湖四圣,唐黄自然对江湖四圣耳熟能详。
在四圣中,唐黄格外地崇拜玄衣客:大马金刀武力天下第一,无人能敌,但他是朝廷的刀;千机子诡秘莫测,神鬼辟易,但他太醉心修行,只知道钻研灵术功法;问道人道法高妙,缥缈出尘,可惜太过出尘,除了早年间下山除魔卫道而后常年居于道山的问道峰,唯有玄衣客。
玄衣客最是捉摸不定,也最是逍遥自在,他位列四圣,自然除了四圣无人是其对手,而他跟其他四圣相比,更是毫无枷锁束缚,他斩杀过人人唾骂的恶贼,也击溃过人人敬仰的朝廷灵甲军,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敢指指点点,连朝廷和世家都要避让三分。
不过,巅山议事后,玄衣客就退隐了,这几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但听爷爷的说法,朝廷如此郑重对待,而江湖上没有任何消息传出,那就只能是玄衣客在那儿隐居了。
玄衣客隐居的地方,唐家也不敢造次,那是唐家管不到的角落,唐黄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在那儿,唐家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他躲在那儿,并且安全无虞,毕竟没人敢在老虎眼皮
子底下胡来。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得经过玄衣客同意,不问过老虎就挨着虎穴住下,只会被老虎一口吃掉。像玄衣客这样的人物,装傻充愣是没有用的,只会徒添他的厌烦,所以唐黄来到平安县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见玄衣客。
在去见玄衣客的路上,唐黄的心脏跳动得很快,不知道是即将见到偶像的紧张还是害怕,心里默默准备了一大堆说辞,这会儿却在逐渐遗忘,变成一堆混乱,可真见到玄衣客时,唐黄出奇地平静下来。
唐黄并没有在屋子里与玄衣客见面,而是在玄衣客门前的小河旁,玄衣客当时正在柳树下的躺椅上休憩乘凉,看到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幕,唐黄内心宁静下来了。
唐黄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唐叔没有跟上来,像木头一样立在原地。唐黄并没有在意,凑到玄衣客跟前,怕打扰老人睡觉,轻声说道:“玄衣客爷爷,我叫唐黄,是第一世家,唐家的孩子,我想在您的庇护下过几年自由的日子,可以吗?”
玄衣客没有反应,安稳地躺在树下不为所动。
唐黄等了很久,始终等不到玄衣客开口,于是他的心里开始着急起来,再次出声说道:“玄衣客爷爷,我真的很想要有自由,我在家里……其实……”
唐黄是真心想好好说说自己的理由和苦衷,但当要把这些从未说出口的话说出口时,唐黄止不住的悲
伤,泪水大颗大颗的往外冒,压抑的情绪像火山喷发一样全都涌出来,唐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小孩儿是怎么回事?先前说个不停,现在又哭个不停,想倾诉就找棵附近没人的树啊,没看到这棵树下有个睡觉的老人吗?”玄衣客吴名总算开口了,虽然他满脸的不高兴。
唐黄破涕而笑,赶紧抹抹脸,收拾情绪,准备重新组织语言再说一遍,吴名却举起右手阻止他的开口:“唐黄嘛,我知道,那个被皇帝抓到出生的唐家灵胎嘛。你想要在平安县住就去找城治办手续啊,他说你能住你就能住,跑来找我干嘛?我就是一养俩孩子的普通老头儿,你这搞得我像是掌控平安县的恶霸!”
唐黄非常开心地笑了,玄衣客吴名这是同意了,赶紧直起身子感激地给吴名鞠躬,随后转身就准备走。
“等一下。”意外的,吴名把唐黄叫住了,唐黄疑惑地转过头来,“小朋友,别介意啊,我这人老了,又养了小孩,话可能多来点,我看着你就想多说两句。”
唐黄大喜过望,自己偶像居然准备指点自己几句,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立马回来洗耳恭听。
吴名从躺椅上支起身子,方便跟唐黄说话,场面就像长辈对晚辈谆谆教诲,“你的事,我有所耳闻,一句话,家里管得严嘛,听你的意思,是想要体验自由的味道,我且问问你,你觉
得自由是什么?”
唐黄回答得不假思索:“就像您一样,逍遥世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呵,像我一样……”吴名轻笑了一句,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指着前面的河水问道:“看到那条鱼了吗?”
唐黄顺着吴名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有尾巴掌长的鱼儿正悠闲地浮在水面,“看到了。”
“它自由吗?”
“自由。”
吴名伸手一勾,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其抓起,把它扔到岸上,那尾鱼于是只能大张着腮,试图呼吸氧气,自身也拼命蹦跶,试图跳回河中,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只是让自己沾满泥土,耗尽浑身力气,平躺在岸上做着无法呼吸的呼吸。
“现在呢?”
唐黄摇摇头。
“所以你说的自由,只不过是鱼儿在江河湖泊里自由,离了水,它什么都做不到;同样的道理,你把天上的鸟儿溺在水中,他再也无法翱翔。”吴名语重心长地说道:“只要是在世上的,就没有什么是自由的,就像鱼必须在水里才能活,鸟儿在天空才能翱翔。”
“但您可以啊,在没有灵的绝灵所都可以御灵,这天地还有什么束缚您的吗?”唐黄着急地辩驳道。
吴名笑了:“哈,我?我很早以前就想到天上看看星星到底是什么,想知道地下最深处有什么,想看看无尽海是不是真的无尽,可这些问题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吴名看着唐黄认真地说道:“我看起来自由
,只是因为我身上的束缚少而已,如今只有天地压着我。”
唐黄低下头陷入了思考。
“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吴名又恢复了那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有些规矩不是你想无视就能无视的。
“鱼离不得水,但有一种鱼叫攀鲈,它能在路上行走,从一个水坑爬到另一个水坑,它能突破规则是因为它能在陆地上呼吸,你要是没有这种本事却偏偏要上岸,那你就是那个下场。”吴名指向那条捞起来的鱼,腮有气无力地张合着,看上去已然垂死。
唐黄似有所悟,思索良久,最后认真地抬起头问道:“我该怎么办?”
吴名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取下挂在树上的一支鸟笼,鸟笼中有只鸟儿安静地站在栖木上,好奇地看着鸟笼外的人。
玄衣客随手一抓,竟不知从何处又抓来一只一模一样的鸟儿,当即装进鸟笼里。
后进来的鸟儿明显没有被驯化,刚被关进笼子里就没命地撞,嘴里不断愤怒地尖叫,当即便头破血流起来。
吴名指着笼子里的两只鸟问道:“你问的是不是这样?”
唐黄有些紧张,呼吸都急促起来:“那只鸟才是对的呢?怎么做才好?该成为哪种鸟?”
吴名耸耸肩,“在我眼里没有对错好坏,这只不过是两种生活方式,你爱成为什么就成为什么,对于这两只鸟来说,它们都很幸福。”末了,吴名又补充一句:“不过有件事我得提醒
你,你需要先搞明白笼子到底有多大,边界到底在哪儿。”
唐黄似乎懂了些什么,可又还未完全明晰,正在愣神时,吴名把鸟笼塞到唐黄手里,“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说着,吴名就准备躺回躺椅继续睡觉。
唐黄有些搞不清状况,下意识问了一句:“这两只鸟怎么处理?”
“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吴名头也不回。
唐黄不解:“可这只鸟不是被你平白无故抓来的吗?你不该对它负责吗?”
吴名懒洋洋地说道:“我说了,压着我的只有天地,你拿人间的善恶约束我做什么?”
唐黄失神了,他陷入了沉思,双脚无意识地挪动离开,而他没看到的是,吴名此时脸上挂着微笑,唐家给了一千万铢的微笑。
离开吴名之后,唐黄抱着打开的鸟笼枯坐了一天,思考了一天,最后,真挚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这个少年的脸上。
这是唐黄的长大,时年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