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纵使白天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此时也免不了落得个人去楼空,或者说,正是因为白天吵吵闹闹,更凸显得现在夜深人静时的落寞。
今天是唐老爷子七十大寿,又新抱了孙儿,一家人喜不自胜,把体内的兴奋劲儿全都一股脑掏出来肆意挥洒,可当欢喜褪去,一切落下帷幕,主人家守着空空如也的祖宅,只剩下身体和心灵上的空虚。
唐家掌舵人的整十寿诞向来是怎么热闹怎么来,夜以继日,通宵达旦连搞个三天三夜都是常事,这次七十大寿,唐家庄人纷纷猜测会不会搞个七天七夜,那些大势力的当家人也以为会格外隆重,可出乎意料的,到了后半夜,唐老爷子就喊着年老体衰,身子经不起折腾,乏了,把祖宅里的客人驱散了,只剩祖宅外那些普通庄民不知内情,还在喧闹。
唐家作为第一世家,家里的东西一向是最好的,家仆也是最顶级的,当唐老爷子宣布宴会结束,所有人就行动起来,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唐家祖宅便收拾妥帖,整个园子静悄悄的,连虫鸣都听不见。
唐老爷子确实有些疲惫,浑身无力地斜倚在床头,完全看不到他白天的那副精神矍铄,现在只有一个孤独的垂暮老人。
既然都这么累了,那就该好好休息,可唐老爷子偏偏不肯就此睡下,闭着眼睛假寐许久,似是终于蓄养起了些许精神,睁开
浑浊的双眼说道:“唐黄以后就由我来养,他在家中地位仅次于我。”这是一个通知,也是一个命令。
原来在唐老爷子的卧房内还另有他人,是他最小的儿子,唐安。
唐安是跟着唐老爷子一起进来的,宴会散了之后,他本想跟着离去,回自家小院儿好好看看刚出生的孩子和辛苦的妻子,没想到却被唐老爷子叫住,带来这里,而他的哥哥姐姐们好像对此也有所预料,唯独他不明就里。
唐安已经安静地坐在那儿等了很久,他察觉到了这次谈话的不同寻常,所以内心在焦灼也不敢出声,却没想到苦等这么久等来的是这么一句话,唐安难以接受,情急之下竟然对唐家家主开口质问:“为什么?按唐家组训和规矩,每个唐家人都有选择的权力。”
“唐家人有,唐黄没有!”唐老爷子双目圆瞪,一扫和气,展现出上位者特有的霸气,那是对一切事物的绝对掌控,吓得唐安心头一颤,他终于想起眼前这位老人掌管着整个唐家,遍布罗象国的唐家,“至于为什么,因为是我说的。”
唐家是千年世家,但没有旁支,族中人口寥寥,这是极不寻常的,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就是唐安口中的那个选择。
在朝廷建立后的百年时间,唐家迅速扩张,已然发展成一个臃肿的庞然大物,那时的唐家家主便定下一个规矩,所有唐家孩子在十六岁时必须做出
选择:以唐家人身份继续留在唐家,或者拿一笔钱出去过自由的生活,与唐家再无瓜葛。
所谓再无瓜葛并非分家那么简单,而是彻底斩断联系。唐家为其举办葬礼,宣布死亡,离家之人必须改名换姓,不得与任何人表露或承认与唐家的关系,一旦泄露半点,唐家会毫不犹豫地派人抹除,所以一些知情的世家曾私底下说过,唐家没有旁支,但血脉遍布罗象国各处。
唐安是自己选择留在唐家的,唐老爷子当年也是选择留在唐家的,现在因为唐老爷子的一句话,唐黄只能留在唐家了。
唐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向地面,他知道,唐老爷子是真的发火了,而他的儿子唐黄,失去了唐家人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次选择机会,他没有了自由的机会,他这辈子只能以唐家人的身份在唐家祖宅生活。
时间太晚了,早就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因此唐老爷子的卧房里并没有太多照明的灯,只有桌上的一粒烛火摇曳,光和影在墙上摇摆不定,屋子里呈现出一种压抑的昏暗,总有种危机潜伏在阴影中的错觉。
知子莫若父,唐安跪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唐老爷子却知道他想说些什么。
“唉……起来吧,你要不是如此感性,如此天真,如此爱你的家人,我也不会这么宠着你。”唐老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一个真正的老人一样充满了无奈,“
唐黄这孩子,既然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出生的,那就没有办法了。”
唐老爷子已经调整好情绪了,唐安这才敢爬起来坐在凳子上,唐安还有些委屈,同时,也想再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争取一下:“我唐家一直谨小慎微,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唉……看来没法再让你任性了,过几天我会让你大哥教教你规矩。”听到这话,唐老爷子又忍不住长叹一声,“你是我最小的孩子,加之你又安分守己,安分守己到落到任何一户人家都要被骂没出息,这却是我唐家最期待的优点,因而,所有孩子中我最宠你。
“你当初决定留在唐家陪我,我很高兴,你不喜欢管理家中事务,我就不让你沾手,反正家里管事的足够多,不差一两个,你日子过得安稳自在,天真烂漫,是好事,我看着也开心,但这日子也使得你对家里的情况没有清醒的认知,现在我就给你讲讲。”
唐安只是对朝廷、世家的那些弯弯绕绕不懂,他只是在这些方面无知,并不代表他蠢,唐老爷子会说这些话,那就意味着事情真的很严肃。
唐老爷子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知道他会认真听,随即陷入了回忆之中:“今天的罗象国,是当年唐家和黄家一起打下来的,朝廷也是唐家和黄家一手建的,我们两家也是从那个时候登上罗象国历史舞台的。
“当年两家联手,那时候组建
的势力是叫唐-黄联军,我们这支联军像是统一整合罗象国西南多年,慢慢积累,然后从西南出发,与罗象国所有世家对抗,从南打到北,从西打到东,征服了所有反对势力。
“当时的黄家家主和唐家家主皆雄才大略,高瞻远瞩,他们自出发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要做的不是征服,而是创造,于是他们将整个国家整合到一起,建立了朝廷,黄家家主黄谛自号‘皇帝’,黄家变成‘皇室’,而唐家变成第一世家。”
唐老爷子转过头来看着唐安:“这些都是世人所熟知的,你也应该很清楚。”
唐安默默点头,其他人或许可以不知道这段历史,但每一个唐家人都必须了解自身辉煌的起点,这是从小就听的故事,而唐安知道,唐老爷子此时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接下来的话才是关键。
“那你知道唐家和黄家有个密约吗?”唐老爷子的眼神变得有些锋利。
唐安摇头。
“朝廷是个新东西,此前从来没有过的新东西,但凡新东西,就谁都不知道是好是坏,就像人类接触的第一缕火苗,没人知道它会把人烧死,还是带来新生。
“那一代的唐家家主和黄家家主同样如此,他们有信心,也坚信自己在做对的事,却不知道自己缔造的产物是救世主还是怪物,未来会走向何方无人知晓。
“并且,这个新生儿还很稚嫩,剩下的世家力量依旧强大,对
他们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新生朝廷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除此之外,唐、黄两家家主还考虑到了他们死后百年,如果皇室真正达到权力巅峰,那么力量需要约束,生存必须要有畏惧。
“于是两人立誓,唐家服从黄家的统治,但如果黄家没有合格的继承者,那就由唐家继承皇帝;如果黄家不幸灭亡,唐家将接过一切;如果黄家走在错误的路上,就由唐家将其终结。
“两位家主各自签下血契,为了防止遗失损毁,甚至一口气签了六份,一家三份,留作凭证,其中一份就在这个房间内,你想亲眼看看吗?”
唐安被震惊得不知所措,满脑子浆糊地摇摇头,唐老爷子继续说道:“当年唐-黄联军和众世家达成和平协议以后,世人都以为,黄家皇帝,唐家第一世家,这是战利分配的结果,其实事实远不止于此。
“当年唐家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号称第一世家,但在各种造势之下却硬生生被抬上第一世家的宝座,一来,是方便向世家渗透,二来,也是一种对世家的另类妥协,三来,当时两位家主都认为世家会是朝廷的最大威胁,也是唯一有力量推翻朝廷的,如果唐家真要武力推翻黄家,那唐家就需要第一世家的名头。”
讲到这里,唐老爷子第三次叹气:“唉……那时候,唐黄两家是真的信任彼此,是比兄弟还亲的兄弟。
“后来经过
百多年的发展,唐家真的具备了罗象国的第一世家的实力,是实至名归的头一号世家,而百多年时间也让两家换了几代,时间消磨了双方的感情,唐黄两家相互之间起了猜忌之心。
“这也就是为什么从那位家主开始,每代家主会对自家子弟处处约束,处处掣肘,还把不愿接受这些规矩的子弟通通丢出唐家的原因。作为家主,他必须保证唐家内部团结;作为唐家家主,他必须保证唐家是最听朝廷话的人,家族不会太强大,而十六岁做出选择的传统就这样一直保持到今天。”
你想要自由,你想要打破规矩,你想要和其他世家一样,那好,给你一笔几辈子吃喝不愁的钱,去追求你想要的一切吧,唐家对得起你,你也不要连累唐家,至于损失的钱,真好,又花出去一大笔钱,这就是唐家十六岁选择的真相。
唐安有些迟疑:“我唐家虽是第一世家,但真有能力撼动朝廷吗?我们会不会自己吓自己?”
“哈哈哈……”唐老爷子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出了意气风发,“连你这个唐家人都轻视唐家,看来我这个家主当得不错啊。”唐老爷子这话语中并未听出有什么嘲讽。
唐老爷子笑声一歇,语气立马变得严肃:“发展至今,我唐家生意涵盖各行各业,在每个行业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但你还记不记得,我唐家什么生意最大?”
唐安没有
迟疑:“法宝。”
唐老爷子嘴角一勾:“还好,没把唐家立身之本给忘了。”
人并非生来就强大,之所以能位于生命之巅,那是因为善于假借外物,其中,人打架所假借的外物称之为武器,到了现在,修道人的武器无非两种:灵器和法宝,灵宝太稀有,没有讨论意义。灵器生意为朝廷独揽,法宝生意则有两家最大——千机门和唐家。
千机门是致力于修行的宗门,生意上的心思不大,出品的法宝都是按照要求定制的顶级货,好,但贵,所以客源少;而唐家从千年前就开始做法宝生意了,高、中、低档各式法宝一应俱全,业务覆盖面极广,有种说法,江湖上,一半人手里的法宝都出自唐家,其生意之大可见一斑,甚至说唐家其他产业都是靠法宝赚的钱才得以开展的。
唐老爷子提这个,并不是想说明唐家有多富,而是想提醒唐安另一件事:“唐家不是法宝贩子,我们卖的法宝都是自己造的,也就是说,唐家拥有大量武器,并可以生产大量武器。”
唐安总算有些明白了,唐老爷子依然继续说道:“唐家有钱,有钱就有人,江湖上有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我唐家还能为这些人配备足够的法宝和灵器,别忘了,唐家还是除朝廷外唯一可以供养灵器师的势力,灵器不是朝廷独有,也就是说唐家随时能拉起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
“
身在锦宫的你应该很清楚,锦宫有多富饶,它被誉为‘粮仓’,故而处在锦宫的唐家不会缺粮。
“朝廷从未停止对世家的迫害,因此世家从来没有停止对朝廷的仇恨,如果唐家这个第一世家站出来振臂一呼,你猜猜,会有多少世家响应?
“还有那些不姓唐却流淌着唐家血液的人,他们出走时每一个身上都有海量的财富,随便找个地方建立个新势力出来不是难事,就算有些是真不济事,总有些发展得不错,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们会支持谁?
“继承人合不合格没有标准答案,正确和错误是一件也是很主观的事,唐家找个嘴皮子利索的声讨皇室,将血契拿出来昭告天下,谁又能完全否认唐家这么做的正统性呢?
“有人、有钱、有武器、有粮、有支持、有法理性,你说说,唐家还差些什么?唐家到底有没有力量和朝廷掰掰手腕?你说朝廷到底要不要提防小心我唐家?孩子,你太小看我唐家了。”
唐安坐在那里感到浑身燥热,额头不停冒汗,一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在兴奋,过了很久他才稍微冷静下来,可始终压不下心中的慌张:“我的孩子会怎么样?他还能安全吗?照这么说,唐家和黄家不是坐在火油桶上吗?他还能有个安定的未来吗?”
唐老爷子似乎讲得有些累了,眼睛半眯着:“放心,几
百年前唐家就已经具有现在的实力了,那时候罗象国世家可比现在强多了,唐黄两家还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如今也不必担心。
“千年时间让唐黄两家不再像最初那么亲近,但也让两家懂事不少,这些岁月里,两家人始终是一条心,朝廷的敌人依旧是罗象国的世家们,而不是单独的唐家。但唐家太强大了,作为一个明智的统治者,皇帝必须防备,同时他也必须尊重、亲近唐家,保证不会把唐家推到对立面去。
“话说回来,咱们唐家人也要知进退,就像过去一样,该做的姿态必须做,不能让朝廷有丝毫我们想造反的错觉,也不能给世家们任何挑拨的机会,你也说了,唐黄两家就像坐在火油桶上,两家都怕有火星。
“现在你明白我唐家人为什么可以任性地做很多事,享受很多方便,却有太多事,太多话不能做,不能说了吧,我唐家,如履薄冰,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明明是第一世家,却有大半族人放弃名字而去。”
唐安上下晃了晃他沉重的头颅:“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唐老爷子见总算安抚好这个小儿子,于是幽幽地说道:“告诉你一声,你的儿子以后会是个不学无术的大纨绔,虽有天纵之资,但一生碌碌无为,他会是罗象国一个不起眼儿的存在,一辈子就仅此而已。
“另外,这不是命令,只是一个请求,如果可以
的话,你们夫妻不要再生孩子了,即便再诞生三能的几率会很小,但唐家承受不起。”
谈及自己的儿子,唐安眼神瞬间犀利,猛然抬起头来:“至于吗?他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哼,至于吗,又是这个问题。”唐老爷子对这个问题有些厌烦了,“在朝廷出现之前,管理罗象国的组织叫做世家联盟,当时唐家和黄家也位列其中,不过在这个联盟中,两家的地位最多算得上是中下。”
唐老爷子盯着唐安的眼睛,唐安感到了来自这位家主的压力,不自觉地感到颤栗,不得不低下脑袋,“然后两家发现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经过短暂了解之后,两家不遗余力地支持这个年轻人,五十年后,唐-黄联军击败了世家联盟。
“你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吗?这个人研发出了灵器,改变了整个罗象国的格局,他的名字叫孔墨!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三能之一的通明体。
“不说唐黄这世间第二个灵胎,会不会达到前人的成就或超越前人,他单单继承前人的成果就足以令人胆寒,别忘了,上一个灵胎可是陀教的罗陀,而陀教还有转世的说法。”
陀教,信徒众多,普通人修行人都有,朝廷多次打压,几百年来就没有停止过对它的削弱,可陀教至今仍然生龙活虎,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光是修行人的数量和实力就足以和千机门、道山、逍遥宗这江
湖三山媲美,遑论还有普通人。
如果唐黄真的和陀教联手,搞个罗陀转世,陀教再兴,灵胎帮助陀教展现神迹,巩固信仰,那必将把陀教推向鼎盛,招徕无数狂热的信徒,作为招牌的唐黄不论实权多少,都能搅动天下风云。
唐安沉默了,他为唯一的孩子的未来心疼:“我的儿子太可怜了。”唐安忽得想到一事,紧张地问道:“我孩子……”
“放心,他安全得很。”唐老爷子对他想问什么早有预料,“皇帝既然看到唐黄了,那他的目光就不可能移开,以我们两家的默契,他会知道唐家将会如何培养唐黄,无疑,唐家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而这些牺牲必须由皇室买单,那把灵宝桃花扇只是开始。
“唐黄身背唐家和黄家的‘厚望’,两家自然会尽全力保护他,如果他死了,唐家会怪皇室逼死了唐家孩子,皇室会怀疑唐家又玩假死的名堂,暗地里将他培养,这无疑会加剧两家的嫌隙,所以大家都要保证唐黄的绝对安全,可以说,你儿子会是罗象国最安全的几个人之一。”
唐安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人老了,终究是心肠软了,看着小儿子的这番作态,唐老爷子终究是没忍住,下床走到唐安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儿子是我孙子,如果可以,我这个做爷爷的,肯定会尽一
切可能让他好。
“再说了,唐黄这小子,除了不能做一番大事业,还有什么呢?你这个做父亲的,不一样一事无成,你就过得不好了吗?唐黄一生安全无虞,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第一世家和皇室轮流伺候他一个人,他这福气能小了?他可比你这个父亲舒服多了。”
唐安仍旧顽固地摇摇头:“不一样的,我的一事无成是自己选的,他是没的选,如果他想出人头地,那我这种生活对他是种折磨,吾之蜜糖,彼之毒药。”
“这会儿你又明白了?”唐老爷子也是没办法,“让他安贫乐道就是,他还是个孩子,可以慢慢教。看开一点儿,天地本就是个囚笼,试问,人生于世,谁可得逍遥?”
这就是唐黄的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