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是圣骑士这一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她身上的黑色魔气越来越浓,几乎要站不起来。
凯撒如愿看到了喻倾为自己背叛全世界,成了一无所有的、自己忠实的信徒。
他从来没被爱过,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爱。
但是那一刻,他看着一点点堕落的圣骑士,心口竟然在发烫。
恶龙族的传承中说,凯撒是恶龙中最冷酷而狡猾的存在,永远学不会爱。
凯撒一直也是那么以为的。
直到那一刻,凯撒觉得恶龙的传承很荒诞。
他长出翅膀,抱住坠落的圣骑士。
那时候,看着圣骑士苍白的脸色,凯撒想吻她。
但是他没有。
很久以后他回想起这一幕时才会突然发现,哪怕他的真实身份尊贵而强大,但是在圣骑士面前,他其实一直是那个软弱可笑的查尔斯。
哪怕心中疯狂渴望,但是一旦对上圣骑士温和漂亮的眼眸,就会不自觉胆怯退缩。
圣骑士的力量在流失,凯撒越发不安,这或许是他最初渴望的事情,但是此刻他却没有丝毫快乐。
尤其是他听到圣骑士开口说“我们一起浪迹天涯”的时候。
那是他假扮查尔斯的时候,对米兰公主的哥哥说出的愿望,他玩世不恭地随口一提,却有人珍而重之地把它放在了心上。
怀里的圣骑士身体轻轻颤抖,痛极了的样子,凯撒觉得自己那颗冰封冷硬的心轻轻疼了一下。
人类大陆再也容不下他们了,他抱着圣骑士飞回了黑暗森林,把她轻轻放在了寒酸的稻草床上。
他在恶龙族聚居地有自己的城堡,里面有最柔软的床榻。
但是他不敢带圣骑士去那里。
他……不敢。
凯撒此刻脑子全是乱的,他看着面容苍白,因为疼痛而眉头紧皱,再也不复当初体面的圣骑士,心脏紧缩。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是我把你带到人类世界的,我要……”
说着说着,她吐出一口血,身上的黑暗魔气更加汹涌。
圣骑士不能说谎,一旦说谎,会被魔气席卷。
凯撒越来越不安:“你在说谎。”
“为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看似执拗,但其实声音都开始颤抖。
他好像在害怕,又好像在期待。
圣骑士看向他的目光温和至极,几乎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又像是在看爱人。
查尔斯喜欢那种眼神,凯撒却只觉得害怕。
“因为很喜欢昙花。”
圣骑士抬头看着他,目光温和却坚定。
是了,她一直这么坦荡。
凯撒如遭雷劈。
圣骑士仿佛猜到了他的反应,轻轻敛下眉眼,没有失望也没有不甘。
仿佛一直被诱惑暗示的人不是她,仿佛刚刚为了凯撒叛逃圣庭的人也不是她。
她好像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再开口时语气冷静到不可思议:“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在意。”
圣骑士的目光落在洞穴的角落,神色疲惫而怀念。
这是她、米兰公主和查尔斯住了一个月的洞穴。
凯撒终于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圣骑士好像一直以来都特别平静。
除了最初救出他的时候,喃喃说了一声“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她再也没提起过其他。
对于他反常的冷漠也接受的很良好。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不惜背叛圣庭背叛信仰背叛光明神,也要救自己出来。
她难道不是为了可以和自己一直在一起。
难道不是因为“查尔斯”感动了她。
可是她现在眉眼冷淡平和,对查尔斯的冷漠和避而不谈没有丝毫失望难过。
就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种种表现只指向一个结果。
凯撒张了张口,很久才艰难的开口:“你都知道了?”
“一定要把所有事情都说开吗?”
在那一刻,凯撒或许还披着查尔斯的皮,但他有预感,如果让圣骑士继续开口,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体面都会被打碎。
可是凯撒还是开口了:“对,我想听。”
圣骑士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这副要生气不生气、要难过不难过的样子很好笑。
“想听我说什么呢?想听我说其实我知道你早就有恶龙的传承,想听我说我知道你是故意抓我到黑暗森林的,或者……”
“想听我说,我知道你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凯撒?”
圣骑士或许还是有些不甘的,因为他的欺骗。
因而她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了丝丝缕缕的嘲讽。
那是她从前从来不会对查尔斯露出的表情。
那种高高在上的、略带着一点嘲讽的表情瞬间刺痛了凯撒。
他好像回到了幼年时,面对那群欺辱他的恶龙。
他握住了圣骑士的脖颈,带着强烈的逼迫感。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这下子不仅是圣骑士,就连凯撒都愣住了。
圣骑士像是从来没有想过凯撒会这样对自己,还是在自己刚刚从圣庭救出他以后。
她看向凯撒的眼神有过片刻受伤,接着又一点点归于平静。
凯撒方才的动作打破了她最后一点侥幸和希望。
她意识到,凯撒和查尔斯真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龙。
好在她本来也就没抱有多大的希望。
凯撒是亲眼看着圣骑士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的,看着一滴泪慢慢从她眼角滑落。
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厌恶过自己。
握着圣骑士脖颈的手一点点放松。
他终于意识到了他在做什么。
他骗这个圣骑士爱上了他,然后又在她为了自己一无所有以后,仅仅因为她一个眼神就恼怒地威胁要杀了她。
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凯撒。
傲慢自私的恶龙终于开始后悔。
他在做什么。
他怎么可以这样。
然而圣骑士好像都不在乎了,她闭着眼,脸上带着几乎像是解脱的笑意。
“那你就杀了我。”
她怎么可以这样说。
她怎么会以为他真的会杀了她。
她怎么可以这样毫不抵抗的把命交在他手里。
她怎么可以表现得好像对这世间毫无留恋心如死灰。
她不是很喜欢这片大陆的吗。
她怎么会想要……
去死?
凯撒仍然把手放在圣骑士的脖颈上,然而力道却越来越松。
他好像明白了。
米兰公主曾经和他讲过那个传说——
如果有人心甘情愿为了恶龙死亡,恶龙就将成为世间最尊贵的人类。
就像每条恶龙都会爱上公主一样,每条恶龙好像都渴望变成人,但是从没有人愿意为恶龙而死。
“你信了那个可笑的传说?”
凯撒僵硬的歪了歪脑袋,吐字艰难。
“我曾经是圣骑士,我知道那是真的。”
哪怕内心早有预料,可是听到圣骑士亲口承认的那一刻,凯撒的内心还是难以抑制地揪了起来。
他幼年时总被嘲笑厌恶,所有恶龙都说他是没人要没人爱的下等龙。
他那时候是多希望有个人可以保护他、来爱他。
如今真的有人跨越重重谎言爱上了他,愿意倾尽全力保护他。
他甚至获得了那些说风凉话的恶龙永远也得不到的、真正的爱。
可是看着面前被自己掐着脖子、面容惨白冷淡的圣骑士,凯撒却并不觉得开心。
那一瞬间,凯撒甚至觉得这人荒唐到可笑:“你疯了?”
“你既然知道我是凯撒,那你就该知道我一直都是骗你的,我不可能喜欢上你,你为什么还要……”
凯撒的语气难以置信,这个呆板的圣骑士却终于睁开眼,看着他几乎带着怜悯地开口:“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回报的。”
比如爱。
凯撒跌跌撞撞这么多年,接受了来自世界无限的恶意,等价交换、甚至付出几百倍代价还换不回好结果的观念已经在他内心根深蒂固。
可就在他已经对这世界冷漠失望的时候,有人忽然愿意为了他付出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
然后轻描淡写地和他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回报的”。
可是这怎么可能。
凯撒像是在接受着巨大的冲击折磨,他的手再也握不住圣骑士修长白皙的脖颈。
他整个人都颓唐了,那一瞬间,圣骑士甚至觉得身受重伤濒临堕落的自己,都没有他失落彷徨。
他声音嘶哑,好像单单是说话,都已经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你带我去看昙花的时候。”
原来那么早就知道了。
“恶龙族的首领凯撒拥有让昙花一瞬开放的能力。”
对啊,他凭什么会觉得堂堂圣骑士,连这些东西都不知道。
他不过在仗着她的喜欢胡作非为、肆意践踏她的底线。
“那时候我就开始怀疑,后来你觉醒血脉的时候,我看到了……”
“落娅公主是你的命定之人。”
凯撒是不会爱上人类的,哪怕奇迹发生,也只可能爱上自己的命定公主。
凯撒不相信圣骑士会不知道——
她明知他不可能爱上他。
她明知一直以来他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在骗她。
但她还是带他走了。
“落娅公主很小的时候,我的老师就算出,她的命定之人是恶龙族首领。”
圣骑士正经受着魔气入体的痛苦,声音艰难,断断续续。
凯撒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好像这个圣骑士每一次艰难的停顿、每次痛苦的皱眉,都千百倍反噬在了他身上。
他从前掉进黑暗深渊时都没这么疼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出来。”
凯撒自虐一样继续问着,等待圣骑士一句句话像刀刃一样继续划过他的心。
“因为你待在那里会死的。”
“仔细想想,你除了骗我,确实没伤害过任何人,只是对曾经抛弃你的恶龙族手段强硬。”
“所以我不想让你被错误审判。”
“我会觉得不甘心。”
凯撒那时候只觉得这件事荒诞无比,他几乎快要笑出声来。
不甘心。
竟然是因为不甘心。
这个圣骑士居然会为他这样一只满口谎言的恶龙感到不甘心。
会因为他被审判感到不甘心。
毫无疑问,这个圣骑士是他见过最蠢的人了。
他甚至没有半点怀疑,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傻瓜了。
凯撒看着这个一心想要让他变成人的圣骑士,目光一点点阴鸷下来:“那要是我不肯杀了你呢?”
他当然不可能杀了她。
变成人有什么意思。
和这个蠢骑士比起来简直乏味至极。
圣骑士从他乖张阴狠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他的退步。
她惊愕的盯着自己。
似乎震惊于他居然真的会放弃这个摆在眼前的、可以让恶龙变成人类的机会。
凯撒的心因为她的目光又疼了一次。
圣骑士看到他居然真的不打算杀了自己,抿了抿唇。
“我知道你当初骗我就是为了变成人,但没关系,哪怕你现在改变想法了,你一旦走出黑暗森林,我就立刻自杀。”
“我不会给你机会伤害任何人的。”
圣骑士还是那一副庄严正直的样子,好像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其他人会觉得这样的圣骑士强大而有安全感。
凯撒却只觉得烦躁恼怒。
这个圣骑士太自以为是了。
她凭什么觉得自己最初是为了变成人才接近她的。
看着目光平和的圣骑士,凯撒的心越来越疼,却又无从反驳。
他始终还是害怕这个圣骑士真的会自杀,咬牙妥协了:“我最近都不会离开黑暗森林。”
圣骑士好像对这些都无所谓了,只要他不出去为非作歹,哪怕听到自己的话,也只是轻轻说了一句:“那很好。”
圣骑士这副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她自己的命的样子,莫名激怒了凯撒。
他的心酸胀而抽疼,他再也不敢面对这样的圣骑士,几乎落荒而逃——
于是他把为了他重伤的、体内魔气翻涌、正在一点点堕落的、痛苦不堪的圣骑士,一个人丢在了洞穴里。
那时候的恶龙迟钝麻木,一直到他变成人后,回想起那一幕,才会后知后觉的觉得痛彻心扉。
她看到他匆匆离开的时候该有多难过。
可是她竟然从头到尾也没有开口挽留过一次——
她以为她挽留了他也不会回头。
她真的以为他一点都不在乎她。
所以那天晚上,独自躺在杂乱的稻草床上的、疼到脸色惨白痉挛的圣骑士看着空荡荡的洞穴,她到底在想什么——
在她背叛十几年信仰的第一夜。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晚。
在她为凯撒挡刀离世的前一天。
她在想什么。
她会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