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悌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于而后嫁者也。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要治理好国家,必须先管理好自己的家庭。如果自己的家庭、家族、家人都管理不好,想要把国家管理好是不可能的。
“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追求大学之道、大人之道、圣贤之道的修行者,在修身齐家的阶段,就树立了治理国家的根本。这个根本就是明明德,就是亲民,就是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
“孝者,所以事君也;悌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对儒家的修行者而言,能把家族、家庭、家人管理好、教育好,那么就可以用同样的道理来治国——就像对父母的孝顺一样,以这样的心来辅佐君主;就像对兄长的尊敬一样,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上司;就像对子女的慈爱一样,以同样的慈爱之心去对待自己的下属,对待臣民百姓。
《康诰》曰:“如保赤子”。如保赤子,像爱护婴儿一样爱护自己的赤子之心、赤诚之心。
“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以发自内心的至诚,去追求大学之道,追求明明德之道,虽然暂时还达不到目标,但能够这样去做,距离目标也就不远了。
作者同时举例说明,“未有学养于而后嫁者也”——没有哪个女人是先学会了抚养孩子、教育孩子,然后再出嫁的。对于儒家的修行者而言,能够治理好自己的家庭,就可以用齐家之道去治国。
下面我们再从观心修行的角度来体悟一下。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国,代表修行者的整个身心以及全部的生活。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就是我们的“国”。“家”的范围则对应着修道者自己的身心,即身口意的修行。如果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这些最基础的方面还没有修好时,那么就谈不上“治国”的修行。就像很多人只是喜欢进行理论学习,却缺少对于身口意的觉照训练,陈旧的习气、习惯得不到清理、修正,那么生命的质量和境界就很难实现真正的升华。
“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真正的君子,可以凭良好的道德修养而成为众人效法的典范;真正的修行者,可以时时刻刻觉照自己的身心,不令身心放逸,始终安住在自性本心的“家”中,以智慧应对生活中的一切,从而使自己的整个身心和每一天的生活都符合于大学之道、大人之道。如果是初学者,则应训练对于自己身口意的观照,不断地清除妄念,扫除习气,争取早日见到本心。
“孝者所以事君也”。“孝”字的结构为上“老”和下“子”。“孝”,即是“老”“子”相处的智慧。“老”代表母体、本体、本源,即自性本心。“子”,代表由本体而产生的各种心的作用。即,“老”代表本心,“子”代表妄心、意识心、分别心。孝字的结构是“老”在上,“子”在下,代表“子”要尊“老”,以“老”为主。这也正是儒家伦理道德中“孝”的意义。对于观心修行,则意味着,一定要在本心智慧光明的觉照下,使意识心随缘生起智慧的妙用。即本心为主,意识心为辅。
一般人的状态刚好相反,“子”在上,“老”在下,甚至“老”隐而不显。本性的光明、智慧无法显现,完全是意识心在分别、妄想,生命的主体性就会在意识心的造作中迷失,把妄心当成了真心。
“孝者,所以事君也”。事,服侍之意。意识心是为真心这个君主服务的。君,代表自性本心。自性本心为君,意识心为臣。意识心能够臣服于本心,即是孝。就像孩子臣服于父母、大臣臣服于君王一样。
“悌者,所以事长也”。悌,它的本意是尊重兄长。悌,由一个“心”加一个“第”构成。心代表本心,本心为尊、为兄,意识心为卑、为弟。悌与孝的区别在于,孝是更深入的遵从本心。君臣关系是绝对的从属关系。而兄弟之间的关系则带有一种平等性。虽然有一种平等性,但仍然是本心为主,意识心为辅。孝和悌,代表着在不同的修行阶段对于本心的认识,以及本心主宰生命的强弱程度。
如果本心做不了主,本心不能成为生命中觉照一切生命情境的智慧光明,而完全是意识心做主,那么这样的状态就既不是悌也不是孝。要想实现本心做主,就需要学习大道的智慧,学习修心的方法,并且进行观心实践训练。观心训练,其实就是练习以本心为主,意识心为辅。
在训练的过程中,特别是前面的阶段,并没有真正地见到本心。我们虽然希望以本心为主,意识心为辅,但这时本心还没有显露出来,还属于一种“如理作意”的阶段,这时的状态就类似于“悌”的状态。
观照的观,是本心的作用。以本心的作用为主,就是观。观照念头但不追随念头,观而不随,不攀缘、不分别,这即是观心训练。经过长期的“悌”的训练,妄念就会越来越少,清净的本心就会逐渐地显露出来。直到在某一天,本心全然地显露,光明朗照。
当本心的光明赤裸地显发出来了之后,我们就要训练自己一直安住在本心之中,时时刻刻让本心成为我们生命的主人。此后修行的核心就是训练自己时刻安住在本心之中,本心为君,意识心为臣。这个阶段的修行就是“孝”,这才是真正的孝。
“慈者,所以使众也”。什么是慈?慈是由兹加心构成。我们常说念兹在兹,兹,就是此,就是当下的意思。慈心其实就是当下之心,当下之心离于一切分别。当你的心在妄想的时候,不是沉湎于过去,就是幻想于未来,就没有在当下。当你的心完完全全地处在当下的时候,就是慈。这个慈,它并不是一种刻意的、造作出来的仁慈,也不是作意的善心,而是当下清净的本心。本然即是宁静的,即是安详的,即是慈柔的,是淡淡的从本心中自然显发出来的仁爱的光明。这就是慈。
慈也是当下关怀之心。遇到什么样的人和事,都具足当下关怀,即是慈。使众,众就代表众生。所谓的众生,就是我们内心之中生生不息的念头,非常的众多,生生灭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意识心不断生起,不断散灭,这就是我们内心的众生。内心的众生,在我们见到自己的本心之前,深陷在意识心的妄想、分别和执着之中,深陷于痛苦、烦恼之中,无法解脱。而在见到了本心之后,这个时候本心君临天下,以本心的慈柔,以当下之心的觉照光明再去看意识心,这时意识心就变成了本心的贤臣、助手。此贤臣、助手在真性明君性德光明的照耀下,随缘生起各种智慧的妙用。使,就是智慧的灵活应用。众,即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这时都变成了本心智慧光明的通道和载体。“慈者,所以使众也”,也就是说只有见到了本心,我们的心能够安住在当下,安住在本心自性明德之中,这时才能善巧地应用超越的智慧,使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成为本心智慧光明的通道,才能随缘生起智慧的妙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本心智慧的妙用。
《康诰》曰,如保赤子。如保赤子,有两个层面的含义。第一个层面,赤子代表自性本心。就是说要像保护婴儿一样保护自性本心。刚刚见到本心之后,要非常地小心谨慎。这时本心还比较弱,我们心中的小火苗还非常小,它刚刚点燃,要非常小心翼翼地去保护它,就像保护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因为这个婴儿还没有自保的能力,所以说需要父母去保护她。第二个层面,如保赤子,这个赤子就是赤子之心的状态。赤子之心的状态就是一种无分别的状态。它是用赤子之心的状态来比喻本心。如保赤子就是像赤子之心一样,常常保持在赤子之心之中。当然赤子之心,它仅仅是一种无分别之心,但并不是智慧之心。而自性本心除了像赤子之心一样无分别之外,还有妙觉的智慧在其中。所以在保持赤子之心的同时,还要保持智慧的观照。
“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心诚求之,就是像赤子之心一样,一片赤诚。赤诚之心,指的是追求大学之道的愿心和精进心,一片赤诚,像孩子对待母亲一样,没有任何的怀疑,完全百分之百的信任。像孩子把自己完全地交给母亲一样,修行者将自己完全地交给大道。在以一片赤诚之心进行修行的时候,虽然这种心还不是究竟的本心,但已经很接近本心了,距离本心已经不远了,只要一直这样坚持地修下去,很快就可以见到本心,融入本心,契入到本心之中。
“未有学养于而后嫁者也”,从观心修行的角度而言,没有人能先学会安住在自性本心之中而后再明明德的。一定是先明明德,再安住在本心之中,然后保任自性本心。但是另一方面而言,如果说你对大学之道的修行,不能以一种完全至诚的心去追求的话,也就无法达到明明德,就无法实现明明德。所以说一方面从道理上要能够很清晰地明白,只有先明明德然后才能见到本心。所谓的明明德,就是明心见性,就是见到本心,见到自心的真面目。另一方面,在明明德之前的阶段,在致力于达到明明德的修行阶段,要以赤子之心、赤诚之心致力于明明德的修行,致力于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能够始终坚持这样去做,也就在不断地接近明明德了。
通过格物致知的训练,当我们内心的定力和观照力,以及这种定的深度和观照的深度,达到了某个临界点之后,明明德——由迷转悟,这种质的改变就必然会发生。所以说整个大学之道的修行是“欲治其国,先齐其家,欲其齐家,先修其身,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欲诚其意,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整个大学之道的修行,最终落实在观心、悟心、明心,最终见到本心、安住本心、妙用本心。这就是大学之道修行的根本。
另外,在《论语》中有这样的记载:“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我所修行的儒家之道,有一个核心精神是完全贯穿下来的。这种精神是什么呢?然后曾子总结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就是忠和恕。
忠,我们经常用臣子对君主的忠心来解读这个忠。而从观心修行的角度中,它其实就如这个字的本体结构所示,上面一个“中”下面一个“心”。忠,就是不偏不倚之心,也就是佛家讲的中道,离于一切二元对立的概念,离于任何一种相。所以说这个“中心”其实就是本心,也是《大学》里面的正心诚意的正心。同时在儒家还可以用天心来代表。天心、道心、中心、本心,说的都是人的自性本心。当人安住在自性本心之中的时候,就是忠。忠于君,什么是君,我们之前分享过,君,就是自性本心,自性本心做主就是忠的状态。
恕,恕的结构是上面一个“如”下面一个“如”,如心。如心,就是本心之用,忠代表本心,恕代表本心之用。为什么说是如心?恕,不是本心,但它相似于本心,它是从本心而发的一种离于相、但同时又是在各种相、各种境中去应用的这种智慧之心。“恕”,在不同的关系里有不同的体现,比如仁、慈、孝、悌、诚、敬等,都是“恕”的体现。
当然,我们还可以用如如不动之心来解释这个“恕”。但是如如不动之心,是离相之心。恕,它本身是在现象中、是在人际关系中的运用。所以将“恕”解读为本心的作用更为贴切。而且它是本心至诚之用,它是最贴近本心的用。所以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
而把这个“忠恕”再进一步浓缩,即是孔子所倡导的“仁”。孔子所倡导的“仁”,一方面仁就是本心,同时又把本心之用涵容于其中。在孔子的教导中,对于“仁”的正面论述是非常少的。因为一旦用语言去论述这个“仁”,就会容易产生偏离,就容易落于语言之相。而用“忠恕”这两个字去代表的时候,就可以把人的自性本心的本体层面和自性本心的作用层面分成两个层面来论述,这样的话就不会偏颇。
儒者之道,就是仁,就是忠恕,就是孝,就是悌,就是慈。
通过《大学》的学习,我们也会发现,儒家的教导,包括对儒家核心精神的表述,都非常注重于生活中的应用,而很少去直指本心的本体。即使在论述自心本体的时候,它仍然是侧重于自心本体所显发出来的明德——光明性德,且这种性德要具体体现在亲民修行的入世之用上。在入世中去应用本心的智慧,使修行者自身以及修行者所在的家庭、家族、国家以及整个天下、整个人类,都向着儒家所倡导的大人之道、大学之道、圣贤之道,向着这样的方向不断的升华,使整个社会所有生命的境界都达到内圣外王的圣贤境界。
儒家倡导入世做事,倡导入世智慧,那么在儒家的入世智慧中有没有超越的智慧?其实是有的,但是儒家已经把这种超越的智慧融入在入世的智慧之中了。而对于这种超越性的智慧,以阳明心学为典型代表。阳明先生将其一生的体悟浓缩为一句话,也是他的遗言:此心光明!此光明之心是离于一切束缚的,是本自光明,是无生无灭的光明。在《论语》中孔子也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虽然在整个儒家经典中,对于超越生死这方面的论述非常少,但是通过这些记载可以说明,在儒家智慧的深处,其实已经包含了超越生死的智慧。
“朝闻道,夕死可矣”。为什么夕死可矣呢?当一个人觉悟了本心的真相之后,就会发现,本心是离于生死的,所以说夕死可矣。物质身体的生灭来去已经不影响他心灵的自由,这时即已参透了生死,看破了生死,放下了生死。也可以说,在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时,才是明明德的至善境界——“止于至善”。但对于儒家精神的践行者来说,这还远远不够,只有将自己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将自己的全部生命投入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天命中去,将亲民的事业同样推向止于至善的境界,天地和谐,人间大同,才是一个儒家修行者终极的追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像儒家的杰出代表人物文天祥一样,无数的儒家仁人志士,将自己的生命无私地奉献给了天地大道和所有世间的众生,以天地所赋予自己的性德光明,树立起红尘世间不朽的精神丰碑,虽死而无憾无悔,这正是真正的大学精神、真正的儒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