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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国在土星建设了太空城,比土星更靠近地球的木星自也不例外。

或许是因为离地球更近的关系,能触及木星圈的势力更多,木星的政治形势也就比土星复杂得紧。这体现在它的太空城有两座,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国际阵营。由虞国阵营建造的太空城叫做夸父,位处于木卫二·欧罗巴的轨道附近。

现在,再把时间倒回到更早一点的二月五日。当时,第三前线还在开他们的紧急会议,决策层还在虚拟土卫二的冰盖之下观察那万古不变的水,数个天文单位以外的广阔世界中,载有火环的运输船已经加速到空前惊人的程度,行将莅临木星圈。

这个时间比预定到达的时间快了两个月。

地球上的人与人可以在一瞬间就完成一次对话。但在太空中,快速对话受限于过于广阔的空间和空间与速度的结构是不可能的。因此,纵然情报在确认的同时便从木星夸父太空城发出,但直到会议结束好一段时间后,第三前线才收到这一消息。

而这时的木星太空城已在亲眼目睹火环飞跃木星的上空。

新的情报又耗费了一个多小时才被第三前线手忙脚乱的监听员接收。这则情报非是由监测中心发出,它由张部的旧识,夸父支部委员会的刘敬文亲撰。整个一月份,他们的书信往来都没有中断过。

刘委员在短讯的末尾是那么说的:

“指导组,木星现在所在发生的现象,我无法用语言解释,只能给你们发送一段纯粹记忆和光学录像。除了录像还有记忆同享,我更希望你能亲自来夸父城看一下……”

这个要求被当时的张部否决了。因为一来一往就要徒耗许多光阴。如今的第三前线内部管理混乱,作为背负使命的指导组成员,他不敢走开。

也因此,地月系失去了介入夸父太空城情形的第一时机,直到数个月后才晓得木星圈所发生的一系列惊人的变故。

随后,张部打开了附在短讯中的拟态记忆与光学录像。

光学录像不用多说,就是摄像头或电子摄像头所能拍到的东西。

而所谓的纯粹记忆解释起来便复杂得很。它是二十二世纪人类代人技术的一个缩影,旨在利用“无人格”的“生物体代人”纯粹的感知能力来保存一系列的“纯粹记忆”。与一般的提取代人记忆不同。它原本的载体是没有入主人格的单纯代人的身体,换而言之,纯粹记忆更像是睡着的人或植物人对周身的感知。

相比起光学录像,在实际研究中,纯粹记忆没有什么优势区间,目前来看,它只被作为光学录像的补充,使得所有人都能是摄像头。

然后,他看到了在木星的上空无数的庞大的、可以看见表面细节的星星。

过了十分钟,张部阴沉着脸走进灵境网络的大街。局域网络仍然光鲜,信号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电子幽灵们飘荡的街道。幽灵站在十字路口,摩挲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犹豫片刻,便有上百条被复制的讯息从这手中飞出,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沿着主干道与岔路,经过网络的交通与指挥而迅速地分散开来。

接着,整个网络的街道开始流光万丈,远处的高楼、近处的小道渐渐散出粒子,这些粒子是可视化的邮件信息的形式,它们是各个单位发出的回应。

除去第三前线各单位部门,他直接点名了所有赴第三前线指导组成员。指导组成员也来得最早。

“事情变得更麻烦了?”

刚从休息中醒来的副组长问他。

“录像我也发你了,你先看吧。”

大约几分钟内,第三前线决策层各方逐渐来人。

“钦差大臣,你又要我们做什么?我这里忙得脱不了身,各个方面都需要协调,刚刚才和轨道站那里……”

最先来到的是动员部主任。他抱怨到一半,就被张部堵住了嘴。

“我不是说已经进入了紧急状态了吗?他们还有不配合的道理吗?”张部严厉地说道。主任转过眼睛,看到他的身边飘着一个秒表的盘,秒表时刻在响动。主任意识到情况或许比他的理解还要严重得多。

动员部主任讪讪道:

“底层的工作复杂得很,不是那么简单的。”

张部的眼神变得更加严厉。副组长知道情况不对,走上前去,赶紧和这人打招呼,讲:

“如果你确实忙,你就先忙你的吧,你那边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也很重要。等考察完毕,我们会通知总武装部门,他们会和你说后续的指令。”

动员部主任扫过指导组一眼,果然告辞,转身消失,只遣来他的办公室秘书。

之后的来人变得乖巧很多。

最先来的乃是和动员部的兄弟单位,为总武装部办公室秘书,及下属作战部、情报部、技术部、通信部、外事局各遣副职主任或秘书。驻月太空军和近地防御太空军的司令们虽然得到了通知,但经过武装部门的协调,认可了司令们的缺席。

第二批到来的或者要比第一批更加重要,他们属于科学技术委员会。不仅是第三前线的科委会,三大前线的科委会从发射中心到十七个月球研究基础部门均调出了相关科学技术人员,共四十六人,罗也是这四十六人中的一个。特别的,科委会国际合作部,主要四个国际合作项目遣来外籍专家七人。这七个来第三前线进行太空及月球研究的外国太空专家站在同事的旁边,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第三前线领导层,目光浏览简要说明的同时,脑海体在微微发颤。

来得最晚的是航天、地理开发、卫星的指挥控制中心以及组织部、技术部、工业生产(含‘代人’设计、规划与生产)等部门,他们的人数不多,只十来个人。

几个性子急的正要询问,张部率先开口问代人规划部门道:

“都备好了吗?”

“和社稷那边已经谈妥了。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两百数量的人格映射。”

“那就好。”他转过头来,说道,“那么大家,直接出发吧,具体的变化,我们到点了再谈。这趟旅程的延迟大约是半小时。”

说到半个小时,来人们也都反应过来:

“我们是要去小行星带谷神星那边的社稷太空城?”

张部转过头来,斩荆截铁地说道:

“没错。”

当时按地球时间是二月五日的十一点,马上就是二月六日的凌晨,月亮凌在东半球的顶上,亚洲大陆背对阳光黑魆魆一片,老组长拉着成政书又去找李明都喝酒。李明都婉拒了他们的请求,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双眼联通的是机器人0386的视觉。地上的黑风呼呼地吹着,在汉城的车站里空无一人,只有装载货物的机器和寄宿在其中的代人们在上升与下降、进站与出站。还要好一会儿,秋阴才会到这来,乘坐列车前往楼兰。

江城正寂寂,李家老宅孤零零地立在寒风之中,秋阴用了好几天功夫才一个人把屋子里积满的灰尘,瓦上门前的白雪扫个干净。屋子又变得焕然一新,在乘车离开前,她遥遥地望了一眼那只剩下了边缘的新月,心想上面的人过得还好吗又或者是不好吗?想着想着,她洒然一笑,看向了大道边上的河滩。

分隔了江城与汉城的大水三个月前就已经枯竭了,仅存的水面上落满了天上来的霜雪。

曾与李明都、秋阴有过数面之缘的姬水自治委员会正在组织他们的新年联欢活动,姓文的电工没能见到自己代人的孩子,孤零零地在家里聆听数十年前他那个时代的音乐,偶然抬头,可以看到地平线上的光帆正在缓缓地调动它的位置。

第六号光帆一直照射到了木星的位置。

夹在木星轨道与火星轨道之间的便是着名的小行星带,据说是数十亿年前某颗将要形成而未能形成的大行星胚胎的残骸。其中密布着无数碎石。但碎石之间亦有大小之分,最大的那颗叫做谷神星,已够得上“矮行星”的标准。在谷神星的旁边,一百年前有一块不知名的天体,如今已被雕琢成社稷太空城的第二阶段。

离二月六号只剩下几分钟的时候,支部的委员们已在这座太空城无光的出生港里等待指导组的来访。

在他们的前方,是一排接着一排舱型的转生池。转生池里注满了浅绿色的维生液。在地球一些老人的口中,他们习惯性地把这种维生液叫做黄泉水。浸在黄泉水里的便是人工育成的“完人胎”。

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委员长头盔上的光点闪烁了下,他说:

“来了。”

黄泉水一个个从转生池内排出,浅绿色的舱体像是刷洗似的变成透明白。里面的代人一个接一个地睁开眼睛。

“人格映射完成,思考主机转移完成。”

两句话陆续在转生池的抬头上出现。

全生物代人,或者以机器为身体的仿生代人一个个地从转生池里走出,披上衣服。社稷城的委员长通过识别网络认证号码,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张部。

张部往前几步,立在他的前头。

两人握上手,连寒暄都来不及,委员长就小心翼翼地问道:

“指导组,夸父那边发来的短讯里的那些场景是真是假?”

张部戴上头盔,盖住了那张女人的脸。他说:

“国家大事,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委员长惨笑起来。

张部摇摇头:

“变化与否,还要我们亲自确认,你先不必那么担心害怕。”

“可是,那也太夸张了吧?假设是视频里显示的那样的话,难道不会突破洛希极限,潮汐力彻底撕碎星球吗?”

“在我们的猜想中,或许引力在这个层次上遵守的不是平方反比律,而是立方反比律。如果如此,引力就会在长距离或遇到物质时迅速衰减,甚至被屏蔽。这个规律再影响了潮汐力的公式,使得潮汐力也迅速衰减了。”

“那也不太可能吧……你的意思这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改变了空间的结构吗?要知道决定立方反比还是平方反比的就是空间的结构,引力、电磁等作用之所以在我们的观察中遵守平方反比律,是因为我们身处的空间的结构就是三维度的,因为一个源形成的场是按三维空间的球体进行发散的。因此,如果遵守立方反比律,那么它的发散也是在四维空间的球体中发散的,怎么会在三维空间中就有影响呢?何况让我计算一下……哪怕不谈电磁相互作用会不会随空间结构也改为立方反比从而导致原子轨道解体……单单谈引力,会不会在瞬间,星球就无法支撑自己的存在了呢?我觉得还是不大可能,会不会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象导致了观测错误……”

社稷委员长是少见的从科学部门往上爬到这个位置的。张部与之相反,是从基层实业走来的,他并不擅长这些科学道理。因此,他的质疑,张部接不下来。

当时他摇了摇头,说:

“这是科委会根据夸父城的数据给出的一点猜想,若要讨论这些猜想成不成立,请与科委会说话。现在,我们得直面第一线,这决定了后续的工作会是什么样的。”

等他说完后,最后一个第三前线随行的代人也已下地。在他们彼此的视野里,所看到的乃是彼此虚拟的长相。

模拟世界的他转过头去,现实世界的他头也没回,他对这些代人说:

“做好记忆维护,我们随时可能销毁自身,直接从第三前线的主机里醒来。现在……带下路吧,老蒋,社稷城数据中心在哪里?”

副组长补充道:

“你们和隔壁的那两座太空城联系过了吗?还有现在,监测站那边有回音吗?”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开始往数据中心走去。网络世界里,狭窄的太空黑暗的甬道,按照不同人选择的装饰风格而在不同人眼里呈现出不同的模样,有的是海中的隧道,有的是城市中光辉的大道,两侧车如流水,有的则是星空中的跨桥。

监测站在隧道、大道、跨桥、流水、天空花园的尽头的建筑里闪了闪,值班的人发回了信息:

“在天文望远镜中,目标仍然很暗,难以观察。我们从无序的电波中找到了一点像是飞船黑匣子所发回的信息,正在进行紧急校验。”

“谷神星的底下呢?”

“晶体同样正在浮动。”

不加密的信息在网络中传递。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同样作为冰质天体的谷神星的底下同样也存在不明晶体。

这时,张部说道:

“数据中心已经到了。”

说完,他就使用权限进行干涉,一把手把所有人的装饰风格全部撕成稀烂。华而不实的模拟被撤销后,人们便重新回到冷冰冰的钢铁建筑里,他们同时看到了数据面板、长廊、窗户、太空,还有不远处的谷神星。

谷神星落在数万公里外的太空中,乍看上去,就像是一轮表面更坑坑洼洼的月亮,太阳照亮了它的一半身体,而它长期背离太阳的黑暗的身体中,就存在着直接裸露到地表的水冰物质。

值守代人的组长在这上百人面前勉强维持镇定,他对委员长报告道:

“所有监测点全部准备就绪,我们的监测距离是半个天文单位。它应该已经很近了。”

数据中心是整个社稷太空城最大的独立空间场地,足以容得下一千来号人。现今值班人数在一百余代人。第三前线的队伍也可以各找舱室、椅子或悬挂钩、睡袋安置作为主机的身体,而思维则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电子世界之中。

直到这时,人群暂歇。许多人才重新回顾了一遍两个小时前他们收到的通知。张部走到更前头,询问主任望远镜怎么控制。主任帮助他进行了对接。望远镜所观测到的景象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木星的方向,不论是射电望远镜还是光学望远镜,他们都看到了一片斑斓的不像是原来的星星的模糊的光。

面对不可置疑的铁证,委员长长陷沉默。

这时,人群中一位外籍专家起身,申请了对话。张部通过了他的对话,将频道转至为公开。人们听到这位来自紫罗兰国的研究员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们好,指导组,张部长,从被叫起来到现在,我还是不太理解情况,刚才我读完了那份在我们组织内部公开的加密急报,也体验了那段记忆,我就想问一下,你确定这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捏造的吗?”

张部说:

“我能理解你们的想法。我想在座的大家有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想法吧。尽管它出现在这么一个严肃的场合,尽管许多人都能确信简讯确实是由夸父的数据中心发出的。”

一半的人沉默不语,另一半的人信息流动。网络空间里示意沟通的光线从这头到那头,公开的绿色标识或加密的红色标识色,此起彼伏,亮个不停。

“我们在视频里看到了什么?数不清的星球,占据大部分画面的是那些和木星相似的气态行星,占据一小部分画面的是那些固态行星、小行星还有天空的背景,这些景象彼此重叠在一起,完全不像是现实世界应有的样子,以致于你们觉得我们要面对的东西是虚假的,是被造出来的,更好接受一些。”

张部的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整个网络空间里的沟通顿时停止。人们的精神世界变得严肃,尽管谁都不知道会面对什么,但似乎谁都意识到某种坚决的、庄严的事情的临近。

张部说:

“所以,我们来到了这里,这就是这一行的目的了。”

洛阳时间凌晨四点,地球东方的夜空兴许已经蒙蒙亮了。小行星带这边仍然身处在广袤不可知的黑暗里。纵然是太阳的返照,也只唤醒了社稷太空城以千万公里为直径的圆内周围数千个星体在现实中的形象。

以万为数量的监测点分布在这些微碎的星体上。数千个机器因为年久的运作,会产生少许的震动。

现代的人类既无法忍受深空监测工作,监测点也无法人工维修。运作只能交由机器完成,坏损的监测点也多以废弃为主。

在千万公里的尺度上,监测点的数据汇报延迟已经变得明显。四点十分,第十九波数据在社稷城中完成汇集与运算。这时候,差不多数百个代人在社稷城里活跃起来了。张部焦躁不安地在现实的地面上走来走去。单调的声音在空旷的人造空气中向外传递,好似雪崩前的山鸣。

“有发现信号了吗?”

二百座计算云床在数据中心的第二层摆成了一圈,上百道光线在黑暗的空间内此起彼伏,包括数据中心主任在内的一百六十余工作者都躺在灰白的云床舱室内,直接与主机相连。

“征兆已至,但太空的底噪干扰了计算机的判断。我们正在做紧急处理。”

回复的数据流像是水滴滴进了湖面里,通过了张部的思考。

他接着问:

“谷神星内的晶体是什么状况?”

谷神星上也有与土卫二相似的自动化监测站。自动化监测站电梯的深处,连接监测设备的检测员汇报道:

“冰水温度正在急遽升高,已经观察到升华现象。”

这时,混迹在人群中的罗忽然想起了一个古老的传闻,大约在二十一世纪早期,赫谢尔望远镜曾报告谷神星上出现了水蒸气的光谱。

“应该已经很近了。”

张部自言自语道。代人的身体体现不了心灵的紧张,仍然按照既定的程式,好像仍然镇静自若地。人们看到他的代人体正在向外走。

“你要去哪里?”

副组长问他。

“固定久了,身体给出的神经反馈很差,我要走下路,活动一下。”

“我又没问你为什么要走出去……”

张部转过头来,沉默持续了一分钟,他从副组长的表现中察觉了一种相似的感情。

他笑了笑,说,“还请等等我,我也走一下。”

第二十波数据发回了数据中心,走出门外的时候,他们看到计算云床的指示灯亮得刺眼。两人走到一条圆形长廊舷窗的边上,张部调高了自己的信息过滤程度,接着轻触头盔,电子眼所在的部分轻轻张开,露出了两只人的肉眼。

壮丽的星空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淹没了那些发不出光的小行星。遥远的恒星和太阳系内最大的那一批天体点缀了黑暗,黯然的群光落在眼眸里,就像是水中倒映出的满天的萤火,落在无限广阔的阴影里。

“在想什么事情?”

副组长问。

“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怎么你也像那些冬眠人那样开始怀念起童年与过去了?”

“差不多,我在想我的小时候,那时候网络技术还没有现在那么发达,虚拟现实的技术没有联通全部的空间,在局域的世界里,更流行一种叫做‘可视化交互软件’的概念。有一种通俗的应用叫做电子游戏。”

“这个我研究过。早一点的冬眠人喜欢拿着球体在那边拍或者踢来踢去。晚一点的冬眠人有相当一部分则更痴迷于这种游戏。他们还喜欢做游戏,特别喜欢把自己热爱的那些故事以可视化交互的方式呈现出来,操控游戏里的人在各种不同的世界里走来走去。他们觉得我们也会喜欢。”

副组长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我没有尝试过。我浏览过许多,这些游戏都以扮演和探索为宗旨。但光靠人自己设计的探索,是绝比不上广阔未知的太空世界的。而光靠人自己设计的扮演,又怎能与现实之中自己努力学习自己想要的东西,与做到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更有趣味呢?而那些古老的游戏,光靠人自己设计的交互,又如何能比得上人与人工智能,借助比早期计算机更强大的工具设计的虚拟现实工具呢?”

张部一时失笑,好一会儿,他才说道:

“或许吧,但我很早以前开始觉得有限的程度也有作为有限的程度的魅力。交互的匮乏与简单,或者也有其简单、原始与匮乏的魅力。想要界定魅力的界限是困难的事情。”

副组长不说话,张部就继续说道:

“我现在也不再热爱游戏了。但我还记得我玩过的最后一款游戏叫做定制地球,它好像一直很小众,它的制作人也籍籍无名,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定制地球,听上去好像是老套的模拟、沙盒类型的……”副组长瞥了他一眼,说,“我向来只尝试那些被证明是在人类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

张部笑了起来。他目视前方,了望着陌生的谷神星。在谷神星的背后还有着其他的彗星与月亮,繁星若尘,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数据中创造的无数个世界之一。

“你猜得不错,它的卖点就是完全可定制的太阳系及地球,和完全可定制的历史、种族的模样。它的数据来自于人类的文化总库。你可以在里面扮演探长、扮演科学家,或者一个奇幻世界的法师,一个古代世界的皇帝……它的真实性无限的扩张。在里面,我曾经看过作为木星卫星的地球看到木星从地球的地平线上落下,也听见过大名鼎鼎的贝多芬弹琴,而赵飞燕在人的手掌上翩翩起舞。那种眩目的无限的可能吸引了我,然后只是上手片刻,我就感到了厌恶。当时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好的东西,我会感到疲惫呢?刚好我的父母接待了一位冬眠人,那位冬眠人好像很快又要睡起。她听到我的问题,很感兴趣,她就和我说,会不会是因为太多了、太真实了、太繁复了,也太疲惫了呢。我一想,好像就是这样的,我在里面甚至要上厕所,没干几下活,身体就感到了疲惫。哪怕消除了疲惫反馈,周围无限的环境信息,每时每刻都紧绷我的神经……一切都像是现实,而现实对于人而言,从有意识起到产生无聊的念头,需要多久呢?……我不大清楚。人类的大脑能够处理的信息是有限的,它或许不足以承受过于真实的重担。”

副组长一言不发,静静地聆听,目光追上了张部的凝视,在无际的星空中寻找着地球的方向。

张部继续说道:

“一年后,在她准备冬眠前,我的父母又接待了她一次。我问到她我的发现,她是那么和我说的……也许这种交互,只在有限的情况下才会有趣味性。在无限的情况下,很快就会发现它的琐碎和无聊,有些东西应当精简才能得到乐趣,太过复杂的世界是人难以承担的。领会到这点后,我对这种古代的虚拟现实可视化交互的软件的使用就发生了改变,我降低了复杂度,不停地简化所有的操作步骤,最后我发现,我喜欢玩的其实只有第一阶段。”

“什么阶段?”

“创造的阶段,把自己想要的星系、星球、世界、种族、历史、社会、家族还有自己所扮演的人设计出来的阶段,通过人工智能对其进行所有细节的补全。如此反复,然后,然后我就不停地在各种各样的地球上漫步,飞跃一次又一次紫色的、绿色的、红色的气态巨行星的大气,眼见天空中闪烁的灿烂的极光,观察两个靠在一起的地球的样子,和可能存在的恐龙人、鸟人、蛇人、海豚人们做一场参观,只体验他们生活最精华的部分,但绝不去扮演,也不和他们朝夕相处,我发现琐碎的东西被排除后,我发现我的快乐变成了更纯粹的东西,甚至不再需要这个游戏,我要的只是我自己脑海中的想象……我的沉迷引得我的家长很不高兴,刚好当时有个提案是这种以幻想世界观的虚拟现实会极大干扰人的判断力,他们站在了同意的那一边。事情总会过去……但那个时候,我确实无忧无虑非常高兴。”

说到这里后,张部久久没有再说话,只抬着头,仰望着陌生的谷神星。他也是第一次在社稷太空城上仰望谷神星。肉眼见到的谷神星和通过记忆体见到的谷神星好像没有任何差距,只如今的更亮一些。在它的背后还亮着其他的无数的星。

第二十波的数据似是没有异常,第二十一波的数据已经在汇总中。

“心情好点了吗?”

收到通知的副组长转过身去,刚要走,又停了下来,问道。

“好多了。”

谷神星反照的月光洒在太空城孤独的走廊上,它是黯淡的,走廊只显出一点若有若无的银白,仍然是极黑的。只有网络世界里的,黑暗太空的一切才显得多姿多彩。

张部仍仰着头凝视着真实的黑暗的天宇。整个漆黑无限的太空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塌陷坑。人类有记载的天体他都可以轻易地从数据库中调出。有些星星他认得出来,有些星星他却发现他认不出来。

不知怎的,他心底升出了一个想法,那些星星都是什么呢?

“你背负着光荣的使命。”

副组长继续说:

“还是不要露出怯态更好,应当表现得更严肃一点。”

张部没有回答,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仰望着无际的星空。

副组长叹了口气,起步往后走。也就是这时,背后传来了张部的一声轻问:

“你看到了吗?一颗无生气的白色星球。”

“什么?你出现幻觉了吗?”

意识到什么的副组长立刻转过头来,看到张部露出头盔的双眼返照着与众不同的清朗的月光。月光里像是有风云在流转变化。

“不是,不是,你没懂我在说什么。”

他听到张部继续说:

“已经到圈内了,肉眼可见,不是谎言。”

他往舷窗外的世界望去,看到谷神星的背后,像是正在升起一轮蓝色的太阳。

监测点的看到比起人而言要早得很多。但人的意识到,或许这两位指导组的组长便是最早的。

说来有趣,如果这一信息确切是以光速传播的。那么监测点收到来自火环的光,再把信息以光速传播到社稷城,和信息直接被张部意识到,似乎是发生在同一时间的事情。不过监测点的传播速度是受严重干扰的。

也因此,真正记录了异常的第二十二波数据还在陆陆续续来到社稷太空城的时候,太空城的队伍已经靠自己的肉眼或电子眼察觉到天上来的光。

而到达谷神星自动化监测点只迟了不到一分钟。不过自动化监测点上的特派工作者们是不幸的。后来人们翻阅记录才知道在监测站的底下,谷神星的冰矿中大量水汽的蒸发,像是烟雾一般从地壳的裂缝中像火山的烟气一样喷发出来。人们依靠仪器猜测应当存在于这里的晶体,没人看见与触摸到,只有在“场”中才能察觉,因此,那些工作者们正在按照预案进行紧急的观察。

比那稍早一点的时候,数据中心的主任在云床上正在陆续和各个点位进行沟通,在他想要和自动化监测点进行交流的时候,强烈的电磁干扰让他所处的虚拟现实一阵弯曲。

他也是身经百战,意识到情况不对,就立刻把自身回退到单纯的代人体内,拒绝与云床连接。代人生物化的大脑只留存了一阵微微的麻痹感。这种麻痹感似乎是生物神经的电信号(及化学信号)发生了与机器神经的电信号一样的短暂的断流。

数据处理人员们大多经受过丰富的培训,意识到情况不对,也陆续断联。云床一片片地黑下来。代人们陆续拨开装置起身。嘈杂的网络世界的消失,那些无处不在的虚拟现实的引导的消失,让这群久居网络的代人一时恍惚。失去工具的帮助,就像断了手臂的失明的古人一样,在现实中分不清东南西北。

对于代人而言,最令人惊讶的事情不是电磁干扰。

那时是凌晨五点,他们看到不知从何而来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太空城的内部,就像是黎明的阳光照亮了地球上黑暗的城市。一开始还忽明忽暗,让人的影子明灭不定。但室内在不停变亮,很快,仿佛是太阳一跃从东方升起,白昼的明亮徐徐照遍所有房间,沿着金属的轮廓驱散了蔓延一百三十多亿年的黑暗。代人们面面相觑,都是第一次在阳光照亮的太空城中看清了彼此。那些属于现实的真正的颜色,墙壁的钢青色、灯色的指示灯,绿色的公告牌,草青色的溶液,棕色的桌椅,还有多姿多彩多种颜色的挂画也就全部在金灿灿的光中一一出现了。

对于在太空工作、不论是社稷城还是第三前线的人来说,他们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还能在现实中遇到地球般的黎明。肉眼难以适应突然其来的光明,微微晃花。

许多人要么在线上交流,要么使用合成声交流,在慌张之间居然有失语症状,不大能说话。混乱一旦发生,就难以制止。原先的领导也被裹挟在人流之中,而领导们也无暇顾及指挥,他们心里有着都是相似的想法。

“委员长,发生了什么?”

主任好不容易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了委员长。但太空城的委员长居然在浑身哆嗦。他抓着数据中心主任的肩膀。委员长紧紧盯着主任的眼睛,主任看到委员长所用的代人体的眼睛是塔吉克族稀有的蓝色:

“妈呀,妈呀,是太阳升起了吗?光好亮,好亮呀!”

“委员长,你冷静一点,我们是一座,我们是一座在小行星带的太空城,一座避着太阳建造的太空城,一座没有大气不可能散射阳光的太空城,不可能会有阳光照亮一切。”

“对呀,对呀!那……那光是哪里来的呢?”

他一拍屁股,拍到了一个不是虚拟现实的而是真实的代人的女人的屁股,竟在原地失神了好一会儿,然后惊慌失措地向外跑去。

从走廊的舷窗那边射来的光线照亮了拥挤在走廊上的人们的影子。黑色的头发、肉色的皮肤、红色的灯点还有钢铁的头盔,

“你要去哪儿?委员长,你得主持大局呀!”

“现在不是这么情况”

委员长在人群拼命地向前挤去。到了前头,人群反而维持了秩序。包括张部、副组长在内的指导组成员们都安静地站在舷窗的前头,小声地、用人类的声音在交谈。

到了这个时候,对于委员长来说,也只有相信先前第三前线发来的简讯了:

“你们说得都是真的。”

“我们说了很多,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但我们绝无欺骗。”

张部冷静地说道。五颜六色的阳光,正从通廊上一排十数个舷窗中照进黑暗的走道。

“那么后面的,也是真的咯……”

委员长晃悠悠地走上前去。人群这时候已经冷静了很多。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互相退步,给他让出了一条小道。

他站在张部身边,立在舷窗前,看到谷神星已偏向窗口的一侧,月球般灰白的表面正反射着从其他地方照亮的烟火似的明亮。社稷太空城仍在按预定的轨道运行,成千上万颗庞然的行星正闪烁在漆黑的夜空之中。

彼此的距离好像要比地球和月球更近得多。在简讯中所谈到的群星多是气态行星。然而这里的景象不同,多是带着小行星带的矮行星。

一条条小行星带彼此弥散天地的上方,纵然仍然稀疏,但广阔的数量业已填补了天道的不足。这全部苍穹的碎石就像是土星环一样若一条浩荡的大河流在太阳的边际。而其中也有庞大的矮行星,像是冥王星和卡戎一样彼此绕着质心旋转的双星系统,其中一个双星系统中,一颗矮行星绿意盎然,而另一颗矮行星上则全是冰雪。

也有三颗矮行星组成的系统,既有绕着共同质心旋转的,也有先两颗组成一个双星系统,另一颗远远绕着这个双星系统旋转。这三颗矮行星既有彼此相近都覆盖着一层绿意的,也有彼此不同,像是交通信号灯一样有红色的炽热的行星、蓝色的有水有大气的行星和绿色的行星组成。

有单星系统,大多出现在天空中的单星仍然是固态行星,不是土星那样庞大的气态行星,并且它们都带着一条碎裂的环,好像是它们的兄弟碎裂的痕迹。

而在全部的天体外,人们甚至看到了一颗庞大的气态行星与它的星环横贯了乳白色的天际。

“为什么,木星那边的描述和这边是不一样的呢?”

委员长问道。

“可能这是木星和小行星带的不同吧。”张部平静地柔和地说,“木星是气态行星,哪怕追溯到它的诞生之初,它也多半会形成一颗气态行星。而小行星带……”

“小行星带可能是一颗未完成的行星胚胎变成的……在它形成的过程中,其实有着比木星更丰富多彩的可能性……它可能育成自身,不至于破碎,也可能在破碎以后,重新聚合成一颗行星……”

作为社稷城的领导,委员长比张部更明白:

“但这一切……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谁知道呢?”张部说着,想起自己曾经玩过的订做地球的游戏,“或许,外星人或创造这一切的上帝正在戏弄我们。他们把其他现实的信息也全部塞到了我们的世界里,只因我们发现了接触了他们遗留下来的东西,发现了世界和时空并不是稳定不变的。”

单一行星的亮光原本不足以照亮社稷太空城的清晨。但全部的这些行星、小行星带、星环,彼此靠近,那些柔和的大气中的光线汇聚到了一起,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直似柔和的鱼肚白的初曙变作了金灿灿的大日的阳光。

这时候,社稷城外派的飞船已经捕捉到了火环飞船的痕迹。那时的火环,与其说是火环,更像是一块长方形的晶体。它反射着这光辉万丈的宇宙之中无处不在的明亮,从而闪烁着无限折射反射的斑斓的光影。

“这一切也许只是个幻觉……”

委员长大声道,没人回应他,他反而像是说服了自己一样,更大声地说道:

“只是个幻觉!没道理的,没道理的。”

“谁知道呢?或许都是假的吧。”

张部并不多说话,只向着舷窗伸出了自己清瘦的手。不知何时,社稷城的下方大约几千公里处出现了一颗巨大的比地球还大得多得多的固态行星。舷窗也因大气的漫射而格外明亮,人们甚至可以看到一座高山的顶峰上有一颗郁郁葱葱的不知名的树。青筋暴露的手点在玻璃上,张部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暖意。走廊的旁边就是气压室,通过气压室就到了外置的船港。

他走到船港那里,通过船港的舷窗凝视着无限广阔的大陆,他深深呼吸一口,然后猛地打开气压阀,摘下头盔,嗅到了与地球相似的冷冽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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