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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李明都原本没有想要前往山谷。然而就在磐娲出发那天的傍晚,部落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久病不起的巫咸走出了房门。他在部落广场上一个在下午的时候烧起的火堆边上呆了好一会儿。

火堆烧到那时已经只剩下了灰烬,零星的火点像是遗落在地上的星。几个光屁股到处走的小孩还是第一次见到巫咸,他们好奇地张望着这位古老的、干瘦的像一小块的苍白的铁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的身边。等到大人们发现巫咸的时候,他正在和孩子们说话。

“我的妈妈向族里的一位巫师请教过,说我已经三岁了,你比我妈妈还老,你几岁了呀?”

巫咸指着天空中的一颗星星说:

“你们看到那颗星星了吗?”

“星星……”

孩子们抬起头,在漫天的繁星中找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看到啦!”

“我也看到啦!”

“我不知道我的岁数……”巫咸说,“不过我已经是第七次看到那颗星星从那一头走到了这一头了……”

一个胖乎乎的男孩问到其他的孩子们:

“你们见过那颗星星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吗?”

“我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那你一定已经很老很老了。”胖男孩转过头来,装作严肃的样子对巫咸说道。严肃的样子装了没多久,他就又好奇地问:

“你这么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呀,你是谁呀?”

但这老头沉默不言,久久没有回复。雨季的黑夜纵然不下雨,原野上也发着一层薄薄的水气,远处万物的轮廓也就因此显得格外模糊。明月挂在高山的顶上,月光洒满了他背后的石墙。

不知怎的,他已经不大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了,他只记得他是一个在河畔的部落里的巫师……

调皮的孩子们等得不耐烦了,趁他不注意的功夫,一个家伙尝试揪这小老头下巴的胡子,而另一个则把白天从河边抓到的癞蛤蟆藏在自己的身后,想要偷偷地癞蛤蟆放在巫咸衣服里的后背中。

大人们吓得魂飞魄散,三四个连忙向前用暴力制止了孩子的行为,把他们拖走了。

被拖走的时候,那胖壮的男孩犹在大声问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老头依旧不声不响,露着一种沉思的表情。

族长收到人们的通知,匆匆赶到。他问巫咸:

“大巫,有什么事情吗?”

听到声音的巫咸转过了头,这时的族长才惊奇地看到了巫咸脸上一双凹陷萎缩的眼球。巫咸恐怕已经彻底失明了,并且已经失明很久了,但他好像还是什么都看得见,并且就在这样一张面孔上重新出现了族长熟悉了一辈子的庄严与温和。

巫咸问道:

“磐娲在哪里?”

“她白天往山谷去了,还要两三天才能回来。”

巫咸又说: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磐巫……磐巫也行,他在哪里?”

“磐巫已经休息了,要我去叫他吗?”

巫咸点了点头。

族长往磐氏家族的那几间临时帐篷走了没几步,又回头看了巫咸一眼。明月仍挂在山头,从大河的方向吹来了一阵又一阵凉快的风,巫咸正在往房子里走,石头垒作的阴影盖在他蹒跚的脚步上。他看到他干瘪的脸颊的轮廓,也看到了掉了一半的银白色的头发。

他止不住地升起一个念头,巫咸可能真的要死了。

在智人们的传闻里,那些最伟大的巫能够预知自己的死。在很久以前冬天的某个日子,巫咸曾私底下和族长预言过自己会在冬天结束以后的某一天死去。

“至于现在,”那时巫咸在挡雪的帐篷里,从容不迫地说道,“我还能活上很久很久。”

在下雨以后,巫咸久病不起以前,他觉得巫咸的预言失误了,失误在没有死。在巫咸久病不起以后,他觉得巫咸的预言依旧失误了,失误在还没有死。

不过在那时,人们已经意识到那是迟早的事情了。

因此,在磐娲执着于星象观测、那些兽皮纸上山海图像的解读还有父母的时候,几个家族已经碰过了头,就在巫咸的屋子外头,他们在商讨下一个部落巫师的人选。

磐巫没有参与那场会,磐麦和磐娲的一个弟弟参加了这场会议。

磐娲的弟弟主张磐娲是巫咸的弟子,理应由磐娲来继承部落里的巫师这一职责。

族长并不喜欢这个意见。他说:

“我是部落里最年长的人,也是巫咸的弟子,比磐娲更有资格,在巫咸升天以后,理应由我担任巫师。自古从今都是如此的。”

牧力站在一边眯着眼睛,刺一样地说道:

“你要做巫师?谁来做族长呢?”

族长不喜欢这个语气。他身强体壮的儿子站在他的身后,危险地看着已经年老体衰的牧力。

而那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说话了。

“应该要由老人们推选产生吧。”磐麦实在是个天真的家伙,他提出了一个属于过去的意见,“谁力气大,谁有德行,谁就做族长。大巫不是那么说过吗?而且巫师也应该是这样选出的。”

“你说得对,磐麦。”

族长欣然赞成了这个意见。

“唯有大家伙都同意了,族长才是真正的族长,巫师才会是真正的巫师。”

这整个融合了的部落里,熊家族的人仍然是最多的,而这最多人的熊家族里,有求于这位族长的人也是最多的。

但巫咸的醒来打破了他的规划。巫师的遗嘱,是会得到众人首肯的意见。

“只愿大巫不要留下什么让人厌烦的遗嘱。”

他皱着眉头感到了难堪,一边脚步蹒跚地走到了帐篷的门口。

这巫咸的学徒也已经很老了。

李明都在那时刚刚收工,准备休息了。门外远远传来人们的吵闹,站在门口看热闹的磐妹咳了咳嗽,转过头来对他说:

“巫咸好像醒过来了。”

“他好了?”

磐妹没有回答,族长已经到来。他站在门口说:

“磐巫,大巫想要见你一面。”

刚刚坐下的李明都重新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一双眼睛看着族长。而族长则目光游离,在看他脚底下一小簇没被烧完的从黑土地里重新长出来的野草。

李明都收拾了一下衣服。不定型盘桓在他的脖子旁边像是一条长长的围巾。族长往一个聚满了大人的火堆的方向走了,他则走向了巫的那间有梁的小屋子。

房屋没有门,这个时代没有后来严格意义的门,有的是兽皮做成的小帘子。他在帘子旁边敲了敲,屋子里没有传出任何的声响。李明都掀开帘子,走进屋内。一缕月光轻悄悄地照在铺满干草的床上。弥留之际的巫咸就躺在月光里睁着那双没有光泽的被肿起来的眼皮包裹的小眼珠子看着他。

几只小虫子在他的身体上慢慢地爬。李明都伸手去抓几只小虫,他说:

“我帮你洗个澡吧,老人。”

巫咸低声地说道:

“没必要,朋友。你能把帘子拉开吗?这里很闷,很热,不好……”

李明都把帘子卷到屋顶,凉爽的晚风就吹进了这充满了浓重的腐臭味道的室内。外面的月光便照满了一整堵墙,孩子们正在外头嬉戏奔闹,大河则在远离部落的地方发出奔腾不息的响。

夜风明明寒冷,但巫咸却感到身体稍微暖和了一点,他颤颤巍巍地从衣服里伸出了自己的手。

这时,李明都才看到巫咸的手里紧紧攫着一小块有着许多不规则平面的晶体。

“你还记得这东西吗?”

他问道。

“我当然记得。”

李明都扭过脸去,几乎不想看现在的巫咸。他说:

“想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站在原来的熊部落的土台上,我在壕沟的外头,你的几个人迎着夕阳向我走来,我远远地、你知道,我有望远的能力,我就看到了你手里的这块晶体,慢悠悠地飘荡在空中。我知道那是一种巫术,与巫礼所有的那块晶体都是货真价实的巫术……”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老人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他低声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现在、你过来、看看……用这块晶体来看我……你看到了什么……”

巫咸仍紧紧攫着这块晶体。李明都犹豫地看着他,巫咸又催促了一声。他才走上前去,低下自己的身子,把自己的左眼凑到了晶体的前方。

皎洁的月光从外头一直照耀在这块古老的晶体上,而晶体的表面便折射着不同的银白色的光。就在眼珠子对上其中一个晶面的瞬间,他看到了一具已经僵硬的没有生气的尸体正在一条宽敞的大河上向下漂流。已经烂掉的脑袋露出了骨头,清冽的浪花碰到了他的肩膀,而小小的塘鳢,不知道人过去的伟大,只一个劲儿地咬着他的指头。

李明都猛地抬起头,借着月光,他重新看到了一个巫咸,一个奄奄一息的但还不是尸体的巫咸。他仍然躺在草床上,睁着那双眼珠子,静悄悄地瞧着他。

“你看到了什么?”

“我……”

李明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直说无妨,在那里面,你应该看到了我。”

“如果我看到了你,那么,我看到了你的死。”

巫咸喘着粗气问道:

“是在河水上慢慢地漂流吗?”

“是的。”

“那没错了,那就是我的想法……”

巫咸尝试做出一个笑容。

“你现在想死的事情是不是太早了……”

“不!”谁知巫咸极力睁大了眼睛,胸膛像漏了风一样欺负着,而猛烈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已经快到时间了!我是该死了!在冬天结束的时候,我就该死了……但我还想,想见到大家,还有我能够回到这里来,所以努力地让自己多活一会儿,现在已经够啦……够了。”

“你别用力,你轻声一点……”

“别聊那些了,聊聊这巫术吧。这是巫师代代相传的秘密……”

巫咸越说声音越微弱,直至几乎不可听闻。李明都听见磐娲的名字,巫咸可能原本想要告诉磐娲,但磐娲不在了,他也得找一个人托付,于是找到了他。

他一时心乱如麻,只勉强打起精神,说出自己曾经的猜测:

“这块晶体的能力是看到未来吗?你就是凭着这块晶体,在当初遇见了我的靠近,是吗?……所以叫人用火光照我,来吓退我,是吗?”

李明都对这个晶体的功能不是一无所知的。

他说得很慢,巫咸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老人没有力气的点头,只是上下嘴唇一碰,说:

“是的。”

接着,他说:

“这就是……望气之术,也是人们说、说我能活死人的真相。因为有的人不是死,而是假死,我看到了人的假死,所以才有办法让假死的人、有方法活下来。”

“那天数呢?是因为你看到的未来都是注定的吗?”

“不是注定的。”

他说:

“随着你的举动不同……镜子里的景象会发生变化……因此,我是按照我看到的最好的结果来行事的。”

“我明白了……”

李明都点了点头,不忍再看巫咸如今的模样,只说道:

“你该休息了,吃点东西吧,我去叫熊芈。这事情不重要……等你身子好一点,再说罢。”

“不,你不明白。”

清冷的月光照在这老头没有任何一点血色的嘴唇上。他紧紧攫着这块晶体,身子几乎坐了起来,他严厉地说道:

“你不知道我到底看到了多少东西。现在,你给我站在这里好好听着!”

这时,他躺在床上,望着外面的月光,静静地讲了起来:

“这块石头,你知道,是上一代的巫交给我的,在交给我以前,他对我和巫礼说有他只有两种术,一种术是乱的术,一种术是治的术。后来的结果,你也知道了……”

巫礼选择了前者,巫咸选择了后者。然后,他就研究了这东西一辈子。从晶体里所能看到的景象是断断续续的,纵然会照出场景,但想要分辨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也是极为困难的。因此,巫咸从别的部落里听说了关于星星的运行后,就决意依靠天空中的众神的模样,来确定夜间的景象。

“白天的世界藏在太阳永恒的光芒中,但夜晚的世界……总是能看得很清晰……星星会指引我的方向。凭着这一点,我分辨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我既预见了你和磐麦一起从荒野上走来,也看到了巫礼在夜晚向部落的突袭。你还记得上一代的族长,带着许多的人在一片山谷里捕捉野马吗?我当时没有去,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会成功的……还有,还有回来,我也看到了我们会回来,回到一片大河的边上。但我依然很害怕……”

害怕某一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所看到的晶体中折射出来的景象忽然不再相同。

这样的事情在以前出现过。

出现的那一次,巫咸原本以为巫礼可以活下去,但新的景象中天空飘起了白色的飞絮,而巫礼的血液向着天空飞起,洒到了雪花之上。

“它没有办法看清细节吗?”

“不知道……”巫咸说,“但每时每刻看到的景象经常是不一样的……因此,在我人生的前半辈子,一直活在可怕的担忧之中,而到了后半辈子,我理解到我不该把它当做预知未来的机器,而是当做获取‘知识’的机器。凭着这个思路,我得知了大泽,得知了大泽里的无数的部落,得知了海,也得知了在我们的大地之外还有其他的大地。你绝对无法相信……其实我们所居住的大地它不是平坦一块的……”

老头抬起头,那双失明的眼睛转向了帘幕以外的月亮。高不可攀的星光在月光的四周,静静地凝视着地上的凡人们。

“我们居住的大地是一连串彼此重叠又彼此离散,并且没有任何一点是连续的球体。”

他庄重地战栗地宣布道:

“而那漂浮天上的神灵们和背负大地的神灵是相似的,它们也都是一连串彼此相连的球体,它们漂浮在填满了黑暗的空中,像是漂浮在大河上的一个个圆形的孔状的影子。影子忽然出现又消失,既是永恒的,又只在一刹那之间……”

李明都完全不能理解巫咸所说的话,他惊异地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从哪里看到的?”

巫咸的面貌出奇得平静:

“如果以后,你们会使用这块晶体,那你们会发现这东西能看一切。我是从无限小的尘埃的运动看到的。在掌握了特定的角度以后……用这块晶体去看那些不会动的很小的东西,也能看到他们的未来。有一些尘埃,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尘埃,它们像是空间中说不清有多小的一点,一直从地面上飘到了比天空更加遥远的地方,在黑暗中独自流浪,它们经常会突然消失,又突然浮现。我就是在那时见到的。比你来访要早得多的一段日子里,我格外痴迷这种游戏……从那以后,我从不同的投影中所能看到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我看到的东西,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和你讲。你能相信我看到了这种东西吗?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他指着李明都脖子上银白色的不定型,说,“这被你盘在身上的蛇,像是人一样居住在用特别的石头垒作的巢穴里,在大地上建造了一座通天的高塔,一根丝弦连接了地面与月亮上的海洋。那时,我才知道月亮上原来也有宫殿,清冷的宫殿里空无一人,好像早已失去了它的主人……”

“你……”

难道看见了三亿年后的世界吗?

李明都张着嘴巴,想问却问不出来。

他知道追问是没有结果的,巫咸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象。而那些景象是断断续续地来到那颗晶体里,巫咸看到的只是一个片段。

巫咸沉沉地喘了一口气,明明现在的他已经什么都见不到,过去那些早已遗忘的片段般的记忆如今却如同没被遗忘般不停地涌起了。

“这个景象,我是从大地中的一种植物里看到的,当时,我吓了一跳,那真的是未来的景象吗?它是精灵还是妖怪,对我们有利还是有害……我不知道,老人们的传闻里,妖怪总是强大的。很久以后,我才敢再次拿起晶体观察一朵花。那时,我看到了这朵花的种子,这朵花的未来、未来的未来的一颗种子正在忍受天空中数十颗闪耀的太阳的虐待。我不仅看过花,也看过别的东西,我只能零星和你说一点我印象很深的场景,当我观察流水的时候,我看到一块寒冰正沿着缥缈虚无的气流散入永恒的黑暗。当我尝试见一块石头时,我见到那块石头被巨大的比你那位壮实的同伴更可怕的力士扔进了燃烧着永恒红光的火炉之中。我用它见过骨头,这块骨头像是石头一样沉在深沉的黑暗中,一种长着翅膀的长条的像是蛇一样的动物,从深不可见的地里把它拾起,将其扔向了位处天空的阳光灿烂的宫殿。我还曾经用它见过雪,融化的积雪,在未来的某一天会重新变成冰块和其他无数的碎冰漂浮在遥远的太空之中。在它们的身旁,是在一颗青色的无限庞大的星星那浓厚的天空之上,两颗草绿色的星星发生了碰撞。”

“我用它见自己的帐篷,见到组成帐篷的兽皮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成一连串无限的分开来的东西永世不得聚集,但它们的背景却是一片没有任何光的天空。我见过稻壳,几片稻壳化作的石头被保存在一个我说不出它有多精致的像是水晶一样的容器之中,而那容器曾被一个我的视角所看不到的东西带着在大地上行走。在那大地的上方,我见到了两颗彼此绕着旋转的太阳。最疯狂的一次,我用它见了在地上燃烧着的火焰。我知道火焰的未来只是熄灭,但我却看到一股子气体,它们被一种遍布大地的紫色的植物变成了另一种颜色的气体,这种气体窜入了大地的深处,然后消失不见了。那时的天空是一颗庞大的红色的火球,它比我见到的所有火焰都要明亮……还有一件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的事情,朋友,我还用它见了你所制造的那些石头。”

李明都抬起头,不可思议地问道:

“它们怎么了?”

“我见过两次,两次的结果都不相同。”巫咸的嘴唇红润,好像恢复了一点生命的力量,他梦幻一般地讲道,“一次它们是被长着鸟嘴的动物从地里刨了出来,而另一次,它忍受了一场不可思议的从天而降的星星的撞击,发红发热,消失在一大片巨大的坑的地底,融化成了水。”

“……我知道……我明白……”李明都喃喃地说道,“这些都不重要……”

“是的,这些都不重要。”

巫咸的身体好像好了一些,他继续急促地说道:

“我也在看我们的未来,看部落的未来。但想要看到这样的未来也很难,我只能通过有些有人的、有人在的景象来寻找。而且你知道,过去所看到的未来是不准确的,只有现在的、最近的看到的未来才是准确的,但我已经有一段时间,对不起,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所以我只能说我曾经见到过的……我把那些景象尝试组织为我所看到的连续的未来……”

老人的眼角边上流下了晶莹的泪珠。

李明都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在巫咸的床前替巫咸擦掉了脸上的涕泪:

“没事的,你说吧,你说吧,我都在听。”

“谢谢你,朋友……”

这张消瘦的衰老的面孔随之重新变得平静,再度转向了帘幕外的天空。纵然不能确切地看到景象,但他的眼睛还能感受到的光所带来的微弱的刺激,于是他就一直在寻觅那遥不可及的光亮。

“在我死了以后,我们一起看护的这个部落会逐渐发展壮大。居住在这里的人会越来越多。过去的人总是很少的,但这里的人会逐渐多到百,数个百,数十个百的程度。而这里的房屋会越造越多,所有的人都不必风餐露宿,所有人都有地方遮风挡雨。到了那时,人们已经在不需要迁徙,再不需要到处寻找食物,也不必走上一条危险的世界的旅途。他们在大河的两边,灌溉着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上长着金灿灿的稻子。风一吹,稻香便飘满了人间。人们从田地里收割初熟的果实,又在田地里播种来年的种子,饥饿将从此远离我们……”

“到了那时,地上会建满了房屋,再也不会有人风餐露宿,再也不会被雪埋没,到处都是遮风挡雨的场所,人们会分散开来居住。他们发明了一套长幼有序的准则,我看到了孩子认得出他们的父母,而父母也认得出他们的孩子。我看到这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还有父母的父母会居住一个屋子,男人在耕田,而女人再用一种复杂的手艺织作麻布,孩子们也能得到照顾和成长,我看到所有人都有衣服穿,冬天也再不会感到彻骨的寒冷。一座座辉煌的城市会在河边拔地而起,他们会彼此交通,交换彼此没有的东西,于是每一个日子都变得有滋有味。”

“到了那时,磐娲已经长得和你差不多大了。她因为确定了耕作的时机而得到了人们的尊重,成为了河边最伟大的巫师。但是好景不长,掌管水的神明勃然大怒,洪水会越来越多,从遥远的群山发源而来,淹没了我们大片大片长满了庄稼的土地,无数的稻子谷子啊被大水摧毁,人们不能安居乐业,于是年长的磐娲和其他数不清的人们开始寻找治理洪水的方法,这一找就是一辈子。直到我们部落里最小的那个孩子成了那时部落里最年长的妇人,带着她的孩子们一起参加了磐娲的葬礼。他们在坟丘前哭泣,而磐娲就是最后知道我的名字还有你的名字的人。像我们这样在大地上游走的部落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我看到洪水的灾难没有完结,人们再度开始流离失所。因为天候的变化,从遥远的北方,有不耕作的部落南下,向我们发起了进攻,而在大河的两边,我们无数耕作的部落也在彼此争夺仅剩的粮草。我看到我们建立起来的城市毁于一旦,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切变为灰烬。但你不用担心,我还看到这里的居民与另外的部落联合,成功奋起地反抗北方的入侵者和我们自己的野蛮的好斗者们。我看到在若干年以后,他们重新回到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们在这里重新建立了家园,重新建造了坚固的好的房屋。他们在这里一起商议着对抗每年泛滥的洪水的方法。我看到磐娲的后代,后代的后代,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了不起的年轻人站在人们的面前提出了他的建议。他在地上挖掘了漫长的水道,将积水重新导入了江河。我看到洪水不再肆意地淹没我们金黄色的田野。”

“这真好……”

“是的,这真好……但是、但是,每次看到美好的画面,我啊,心里总是会战栗地生出更多对于未来的恐惧,任何生活中的喜悦总在暗中等待人付出获得它的代价。于是我抓着那块石头想要看见更多,最好,最好就是能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一切!石头里出现了更多的景象……”巫咸的眼珠子仍然朝着外面,在眼珠子的旁边流下了一行清泪。在火堆的旁边,族长和其他的成年人们正说着他们的悄悄话,不时远远地望向巫的房间一眼,“我看到人们再也不会一起共享他们的粮食,再也不会一起围着火堆唱歌跳舞。我看到土地变成了一种可以交易的像是贝壳一样的物品,土地不再属于每一个人,而只属于一部分人。我看到人们因为划定各自的土地而感到欣喜,他们各自收各自的,并将各自的粮食与职位都留给他们自己的孩子。而他们自己的孩子复只留给他们自己的孩子。我看到那好看的年轻人成为部落的族长,他的孩子是部落的下一代族长,他的孩子的孩子则是下一代的下一代的族长……我看到他们建立了宫殿,看到他们享有着其他所有他们曾经的弟兄不曾有过的奢华的享受。我看到了大量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土地,我看到了保护不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看到了那辉煌之至的数不清有多少人和多少粮食的部落啊,每个人的耕作都要上交一部分,才能获得部落的保护。我看到了得到的人欣喜,我也看到了失去的人的愤怒……”

“我看到了那年轻人的后代被他们曾经的弟兄放逐到荒凉的山上。我看到他过去的过去的弟兄们的孩子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国家,这个国家的起源是为了消灭暴虐的统治,但他们又重新走向了这条统治的道路。我看到那反抗者的后代沉迷所有人都没有过的享受,荒废了自己的生命。我看到了熊熊的火焰在地上燃烧,重新摧毁了我们的土地。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国家再度被建起。不久以后,北方的部落重新南下,我见到了人们建立了一条蜿蜒连绵,像山一样高大的城墙,来阻挡他们的进攻。但我也看到了在这座城墙下活活累死的人……”

“我看到了毁灭。在这一连串无数的数不清的被毁灭的统治者的后头,还有新的统治者从过去的统治者的尸体上起身,从那无尽的深渊中重新升起,我看到了酷刑,那些我无法想象的残忍的刑法,剥去人的耳朵,剥去人的鼻子,剥去人的器官,在他们的身上打下烙印,以剥去人的尊严,让人粉身碎骨,让人受尽折磨。我再度看到了反抗,也看到了遗忘,人们不再以磐、不再以牧、不再用熊的名字,他们彼此之间都用上了一个全新的给大家一起使用的名字。一个新的光辉灿烂的名字,那个名字叫做汉。我看到了一段美好的兴盛。”

“然后,我看到了死亡,看到了人们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叫做战争。我再次看到了那些不耕作土地的民族重新南下,将我们的土地再次再次付之一炬,我看到了漫长的无数的世纪里,人们再度流离失所,为了重新找到家园,而再度流离失所,他们遭受着炼狱般的折磨、遭受着来自彼此相似的人们的羞辱,在远胜于我们所承受的苦难中艰难地煎熬着。我看到了那些好的该种东西的田地荒废而无人使用,我看到种地的人自己却不能吃饱,我看到了饥饿与寒冷,这对兄弟把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的孩子让他们重新回到了我们现在的状态。我看到了遥远的部落在残忍的人的手里的灭亡,看到从遥远地方过来的人将我们种地的人统治,叫他们上交他们辛劳一辈子的所得。我看到了石头,在遥远的未来,会有巨大的石头飞在空中隆隆作响,也在地上爬行,就是这种东西,榨干了大地上数不清的部族的无数的人的鲜血,用他们的鲜血浇灌出了美妙的可供一部分人享受的东西。那些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它不能用来种地,也不能用来开辟土地,只能让人骨瘦如柴,但他们竞相追求,妻离子散……”

“我再度看到了反抗,看到了从各地涌起的光辉的反抗者们,前赴后继地对抗这绵延不知多少时代的罪恶。我看到了鲜血,斗争、损害和侮辱,看到了比我一生所见过的人还要多得多的人用数不清的鲜血在数不清的可怕的把人搅碎的战争中彼此毁灭。我看到了胜利与荣耀,看到了彼此之间的互相支撑,看到了他们走过了比我们更危险更可怕的不知多少漫长的旅途,而那样的旅程,我一直希望大家不要再走了……以后,我们能不走吗?”

“然后我再度看到了兴盛,我看到了老年人可以自然地活到一生的结束,而不是死于疾病与武器的折磨。孩子的夭折也越变越少,他们总是能够顺利地成长,再不会在很小的时候生病就一命呜呼,我看到每一个孩子都能获得比巫更多的知识,我看到残疾的人、生病的人,很小的时候失去了父母的人或者在年长的时候失去了孩子的人都不会陷入到孤独的境地,他们都得到了赡养,再不是孤苦伶仃的。”

“在这之后,我看到了人们企图攀及到星星的高度,其中的一些人许诺带给所有人更好的明天。然而我再度看到了痛苦,看到了人们共同建造的高塔被无情地推倒,看到了过去时代的种种信念在那个时代荡然无存,所有过去时代的信仰都已灰飞烟灭。我看到未来的人们不再饥饿,也不再寒冷,看到他们居住在一个安逸的简单的空间里。那是我多么朝思暮想的想要让大家都过上的生活呀……但为什么,我看到了他们的疲惫,看到了好人受罪,而恶人享福,我看到了连绵数千年不曾消失过的罪恶在崭新的时代的以新的面貌继续存在,而侮辱着人。我看到世界在火焰之中熔炼,我看到了人们争先恐后地飞到了天空,我看到他们离开了我们居住了不知多少世纪的土地,看到了他们的抛弃……然后在这片大地之上,我再也没看到过像我们一样的人了。”

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里淌下了两行清泪。老人的身子蜷缩了起来,躺在床上低沉、暗哑地呼唤一样地说道:

“我的好孩子们呀……你们都去了哪里呀……”

就在那时,他松开了像是动物爪子一样的手,于是晶体便离开了人的控制,慢悠悠地漂在空中,好像星星漂浮在寂静的黑暗的宇宙里。

李明都全身颤抖一下,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和恐怖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急忙按住巫咸的身体,对他说:

“别哭了,别说话了,你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你还有什么事情吗?告诉我吧,我来帮你做,我来帮你做……”

巫咸从自己的草床底下拿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兽皮纸,他哽咽地说道:

“这是前些日子,我写下来的。你能把它交给磐娲吗?”

“我会的,我会的。我会把磐娲带回来,然后把所有你的事情和你看到的东西都告诉她。你还有,还有什么事情吗?”

巫咸说:

“能把我扶到我的小车上,就是我在下雨的时候一直睡的那张有篷子的草车……”

李明都走上去,几声呼喊,从各个帐篷或屋子里陆续走出了一些大人。他们连忙牵来了牛车,接着手忙脚乱地把身子骨萎缩得像一块葡萄干的巫咸扶了上去。

一个年轻人赶着牛,好奇地张望着这个大家说是巫的家伙,他说:

“要去哪里呀,老头?”

他说:

“带我去河边。”

年轻人用鞭子抽打了被驯服的牛,牛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慢悠悠地上路了。巫咸听到了不幸的牛沉重的喘叫声,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淌。

那时候的天空已蒙蒙亮。草原的上方升起了一片白茫茫的雾霭,白昼与黑夜在人们的头顶做着永无休止的斗争。黑夜紧紧拥抱着大地绝不放手,阳光则在黑夜的前头艰难地挣扎着。

在这苍茫的曙色中,李明都匆匆忙忙地上路了。在出发前他还抱着希望能让磐娲再见巫咸第二面。几个大人则带着他们的孩子远远地吊在牛车的后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巫咸的远去。

天将黎明。但他却越来越睁不开眼睛。他在牛的叫声之中拼命撑着,想要再度抬起头来,他好像又看到了那片他在晶体中所见到过的金灿灿的田野,看到了几个年轻的好看的孩子们骑着牛车在田野的小径与小路上快乐地走着,也听见了他们在原野上一起欢快唱起的歌声,风一吹,稻香便飘满了大河的两岸。

他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的晕,一轮绝大的太阳正在金色的天空中冉冉上升,奔流不息的河水在灿烂夺目的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他好像看到了他的老师,也看到了在那永无止境的漂流中死去的同伴们,他看到了当初远离部落的磐姐在一轮红日的前方回过了头。

他也看到了巫礼。巫礼在一片吃人的大雪里,站在石墙的前头,忧愁地凝视着他。

“兄弟,你来了。”

“我来了。”

他镇定地说道。

然后,在后方的人们的惊骇的目光下,巫咸跌跌撞撞地摔下了牛车。在摔向那永恒奔腾的大河的一瞬,他又看到了昨夜被养得胖胖的好孩子。

那孩子在大人的怀里,张着惊讶的小口,好像还在问那昨天他没有回答的问题:

“老头,你这么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呀,你是谁呀?”

他说:

“孩子,我是过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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