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八月,北风猎猎,吹得连天的衰草尽皆折腰,四野一片死寂。
细密的雪粉纷纷扬扬,被强劲的北风卷起,抛洒得到处都是。
赵无敌迎着北风,痴迷地看着那漫天的雪粉,仿佛那就不是雪粉,而是雪白的米粉、热腾腾的米糊、香喷喷的米糕……
他伸出手,任雪白的“米粉”落在冰凉的手掌上,越来越多,凑到嘴边,贪婪地舔一舔,入口即化,寡淡无味……方才梦醒。
呵呵,天降米粉……奇迹并没有再现,看来他已经和上苍缘尽,以后的路,就要他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嘎吱嘎吱……”
营房的破门开启又关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从中出来一个老军,头发斑白,面庞黝黑,老眼浑浊,花白的胡须迎风飞舞,身上的衣衫并不整齐,两手拎着腰带,看来是要寻个地方去清除一夜的存货。
“咦?无敌,你个傻小子,身体本来就不好,你咋大清早跑到外面喝北风?”老军一扭头看到痴痴傻傻的赵无敌,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瞪着浑浊的老眼,埋怨中带着浓浓的关切之意。
“啊……没啥,我就是睡不着,出来……看看雪。”赵无敌胡乱找了个理由。
此地是大唐边军的一处暗哨,隐于一座矮山之阴,离朔方城三十里,驻扎着一火戌卒,监视着北边突厥人的动静。
唐军编制一火共十人,设一火长,为最小的作战单位。
赵无敌他们这一火戌卒的任务,就是监视并打探突厥人的动静,一旦遇到突厥来袭,及时向朔方城示警。
常言道:天要下雨,人要吃饭!
赵无敌他们这火戌卒都是血肉之躯,还做不到餐霞食露,不食人间烟火,自然也要吃饭,而这个老军就是他们的兼职火夫,负责挑水做饭,并在他们出巡的时候留守营房。
老军名叫李二狗,世袭军户,扬州人士,是赵无敌的同乡,年近五旬,因膝下无子,无人承袭其军户资格,偌大年纪还在为国征战,想起来也是唏嘘不已。
赵无敌十五岁顶替卧床不起的老父,前来朔方戌边,不知不觉中已过了两年。
他生于南方,长于南方,加上先天不足,身体羸弱,在这北方苦寒之地,可谓是度日如年,苦苦支撑,三天两头就要头疼脑热地折腾一番,要不是同乡李二狗的照顾,恐怕早就已经身死道消、埋骨于荒漠之中。
李二狗是世袭军户,作为一个小卒,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且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帮衬,孤身一人,并无余财,年近三十方才踅摸了一门亲事,自从添了一个闺女之后,无论如何奋力耕耘,再无动静。
于今,他已年近五旬,到了知天命之年,虽然不甘心断了香火,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无奈地认命。
自从到了朔方城之后,遇到了同乡的赵无敌,李二狗对这个同乡的小后生那是关爱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常被同火的袍泽打趣成“比亲儿子还亲”。
胡天八月,已是飞雪季节,加上一日只有两餐,人们为了减少体能的消耗,习惯了早睡晚起。
而突厥人作为游牧民族,同样没有夜袭之类的习惯。
此时,营房中的戌卒一个个裹着薄薄的被褥,缩成一团,打着呼噜,徜徉在梦中,那嘴角的口水和眼角的晶莹,预示着他们的梦很不平静。
也许在梦中,他们回到了遥远的家乡,见到了离别已久的亲人,围着一张矮几,一只肥鹅,几碗小菜,一壶老酒,步履蹒跚的老父、慈祥的老母、忙忙碌碌的妻子,还有牙牙学语的儿女……
老军李二狗是火夫,自然不能赖床,需要为大家伙准备朝食,再说了老人总是自感时日无多,也不愿把剩余的生命浪费在床榻之上。
谁知道,向来是全火第一个起床的李二狗,甫一出门就遇到了“鬼”,让他倏然惊醒,睡意全消,迷糊的两眼中射出夺目的光,仔细一看,却是嘴上无毛的赵无敌这个小子,不禁啼笑皆非,不免埋怨和责备。
“看雪?雪有什么好看的……啧啧,这……额头冰凉,也没有发烫呀?”李二狗一手提溜着腰带,一手在赵无敌额头上摸了摸,过了好一阵子,砸吧着嘴巴,笑道:“无敌啊,是不是想家了?”
家?
绿树葱葱,一汪湖水,几间破败的茅屋,躺在榻上形容枯槁、不停咳嗽的老父,一个头包布帕身材娇弱、在田间和家中忙忙碌碌的少女,还有一个总是喜欢跟在少女身后的小女孩……
这就是赵无敌的家,以及他的家人。
老父是一个世袭府军,年近四旬,却祸从天降,骤然之间身染恶疾,从此瘫倒在床,不能自理。
赵无敌的母亲在几年前因难产过世,撒手人寰,遗留下一双儿女。
那个小女孩就是赵无敌的妹妹鸢儿,年方四岁……今年应该六岁了,小小的人儿甫一出生就没了母亲,让人怜惜。
至于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女,名唤窈娘,本是老父同袍的遗孤,自幼与赵无敌有婚约,其父母亡故之后,无亲无故,就此养于赵家,按照后世来说,算是赵无敌的童养媳了。
如今,家翁卧病在床,郎君远在塞外,不知道这中秋之日,面对一轮圆月,又要流下多少清泪?
光阴逆转,时空变迁。
这是大明扬州城外的某地,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小桥流水,碧波荡漾,景色怡人,美不胜收。
在万顷碧波之中有一座岛屿,远处有一片秀美而连绵的山脉,站在岛上,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好一处世外桃源。
此岛只有一户人家,就是赵千里的家,一个古武世家,传承至今,已不知多少岁月。
这里有他的祖父祖母、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还有相濡以沫的妻子,以及一双儿女……
哎!梦里寻他千百度,却依然是梦,再也回不去了。
这不仅是逆转千年的时间,到了逝去的大唐,而且,这还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大唐,不在同一个空间,这隔着时空的距离,何其遥远?
又如何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