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接风宴宋挺准备了四菜一汤，白切鸡、葱烧海参、鸭黄豆角、梅菜扣肉，外加一海碗黄瓜肉丸汤。
梅菜是去年秋天连心九蒸九晒后寄过来的，做汤的老黄瓜是她给连玉带回来的年礼，宋挺落座后举起红酒杯笑着说：“我这也是借花献佛，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他做的梅菜扣肉口感偏甜，因为五花肉在下锅炸之前肉皮上稍稍刷了一层蜂蜜。扣肉入口回甘，不至于腻，同时又能起到给梅菜提鲜增香的作用。
连心以为他用的是糖，细细咀嚼后叹服地说：“你这个糖的用量掌握得太好了，不多不少，我就不行，每次做扣肉糖不是放多就是放少，动不动就浪费梅菜，后来就很少做了。”
“其实没什么窍门，少量多次，多做几回你心里就有数了。”宋挺笑着说，“连玉说你第一次晒的香肠咸得不得了，可今年的我吃着觉得咸淡刚刚好，肯定也是从失败中寻找到的经验吧？”
连心捂嘴轻笑，她第一次晒的香肠岂止是咸，小罗曾经就着半根香肠吃下两碗饭。
海参连心听说过没见过，更没吃过，只能说口感不错，鲜香爽滑，倒是白切鸡狠狠让她惊艳了一把。
看鸡皮厚度这只鸡并不算老，但鸡肉入口却有一股浓郁的老母鸡汤香味。鸡皮弹性十足，肉一点都不柴，尤其是鸡腿肉，汁水充盈口口爆汁，吃起来真是爽滑无比。
连心不是没有按照书上的步骤做过白切鸡，可惜不知道是鸡的品种不同还是其他原因，她复刻出来的白切鸡无论是外观还是口感跟宋挺做出来的都没法比。
宋挺笑得神秘，刻意压低嗓音说道：“书上的是几十年前的做法，我这个是自己改良的速成版，其实是卤出来的。”
连心一听双眼当时就亮了起来，“卤出来的？有什么讲究吗？”
宋挺带她去厨房，舀一勺高汤锅里的卤汁给她看，同时耐心地给她讲解卤汁的配方，还有添加各种调味料的原因。
两人一走，饭桌上只剩连玉一个人，她速度极快地吃完一碗饭，嘴巴一抹回屋穿上外套，站在院子里喊一声她去溜达一圈消化食，随后开门就走了。
连心追出去看她穿得够不够保暖，回来时关上院门，想了想回屋打开行李袋，拿出了那本《庞氏游食记》。
黑色皮面的笔记本保存完好，外壳甚至用厚厚的挂历纸包上了一层书皮。
她将书郑重其事放到宋挺面前，垂眸微笑着说道：“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替我圆谎。”
宋挺抚摸着光滑的书皮，半晌问道：“我能问一下那两万块钱的真正来历吗？”
连心像是没料到他会执着于这个问题，愣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其实没什么，我……用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换的。”
宋挺手指微动，眸光沉沉，“既然微不足道，为什么要对连玉撒谎呢？”
“因为不愿意她有心理负担。”连心望着院子里干枯的树枝，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那时候我们欠了很多债，她想退学去打工，我不同意，刚好有人……刚好有这么一个机会送上门来，我当然不能错过。”
“还好没有错过。”连心低眉敛目笑得一派轻松，回忆的神色分外温柔，“不然连玉会被饥荒压得直不起腰，心思全都在赚钱还债上面，根本没心思学习，相比之下我觉得挺值的。”
饥荒是给她治病拉下来的，没道理让连玉来背，也不能让连玉背，否则她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王金兰和连兴贵。
“连玉，嗯，性格开朗，又有手腕儿。”宋挺绕过沉重的过去，开始跟连心闲话家常，“你把她教育得很好。”
连心噗呲一笑，“哪是我教育的，爸妈过世的时候我才十八岁，自己都活不明白呢，哪会教育孩子。她天生就是这样，性格开朗随我爸，有手腕儿随我妈，家里人又都惯着她，所以她一向胆大妄为。”
她提起父母时眉宇间满是怀念和遗憾，想必当初父母的先后离世对她造成的打击不小。又才十八岁，一边拉扯一个小学刚毕业的妹妹，一边还要努力挣钱还债。连玉说村里虽然民风淳朴但也不是没有恶人，应该也少不了受人欺负。
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所以那两万块无异于救她们于水火，宋挺扪心自问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怕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你的心肌炎恢复得怎么样了？”宋挺关心询问，“如果需要，我有熟悉的心脏方面的专家。”
连心微微一愣，“连玉把这个都告诉你了？这孩子可真是。就犯过那么一回，早就没事了。”
突如其来的关心令连心有些无所适从，她盛了碗汤给宋挺，自己也试着喝了一口。
“怎么样？我做过几次，每次连玉都说没有你做的好喝。”宋挺的关注点重新回到菜色上面。
连心看着汤面上漂浮的葱花和油星儿笑了笑，“葱花炝锅了吧？”
宋挺点点头，侧头等待连心接下来的话。
“黄瓜最大的特点是清香，所以这个汤一定不能炝锅，黄瓜片清水煮开转小火，肉馅里加姜末和胡椒粉去腥，直接团成丸子下锅，煮开撇去浮沫就成了。”
宋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我还用鲫鱼汤和羊肉汤分别试过，无论哪个连玉都说不如你做的好吃。”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做错了，天然去雕饰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说到兴起，连心无论如何也要给宋挺演示一遍她的做法，让他尝尝最正宗的老黄瓜丸子汤。
两人在厨房里开火热锅，互相搭配着洗洗切切，暖黄的灯光下气氛十分温馨。
连玉进院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一时有点恍惚，总觉得这一幕十分常见，仔细回想又觉得不可能。
她刚刚去广校溜达了一圈，学校目前封闭管理，教学楼里一片漆黑，前后门都关着。连玉在外凝视好半天那栋略显老气的五层楼，奇怪从前上课的时候总觉得教学楼很大，怎么此刻却又觉得这里老旧又狭小。
怪不得唐衡说她表姐计划要将教学楼推倒重建，这种前苏联援建的产物再过几年搞不好就成文物了，到时候还能不能拆真就不好说。
其实也怪可惜的，教学楼的建筑风格很有那个时代的特色，整条街就属这栋楼最特别，离老远打眼一瞅就能看见。
门前空地够多，四周围墙一拆就是现成的停车场。然而建筑面积对于一个购物中心来说的确有点小，该拆还是得拆。
远远能看见食堂里亮着灯，却看不见几个打饭的学生走出来。
杨思思正在宿舍吃方便面，接到连玉的电话立刻就跑了出来，隔门相见时杨思思的眼眶当即就是一红。
“江晓萍这么会……”
上次打电话时连玉只告诉她江晓萍去世的消息，其他并没有多说。杨思思独自一人消化了很久，好不容易情绪才平复一些。结果李慧敏和付原闹分手，酒喝多了扒着江晓萍的床铺一阵胡言乱语，吓得刚搬进来的几个女生当场逃出寝室，第二天就都搬走了。
现在寝室成了杨思思一个人住的单间，她倒是不怕，就是有时候别人看她的眼光总是怪怪的。
“我跟家里说好了，准备过几天就打实习申请，先回家待一年，明年再来领毕业证。”杨思思讷讷说道。
“找到实习单位了？”连玉问。
“没有，反正现在哪儿都比青城强，能找到就去实习，找不到就在家待着，总之我是不想再一个人待在宿舍了。”原本一间寝室八个人，现在只剩下她自己，学校也不正经上课，待着怪没意思的，不如回家省点钱。
连玉想了想，说道：“要不你来网吧当网管怎么样？不会的可以跟钟延辉学，包吃包住，待遇方面绝对差不了。”
杨思思伸出食指轻点自己鼻尖，“我？你觉得我可以？”
连玉耸耸肩，“你为啥不行？不会就学呗，钟延辉不也是现学现卖。”
这倒是，杨思思想到有关钟延辉智商方面的传闻立刻对自己有了信心，答应连玉先问问家里的意见，有了结果再告诉连玉。
如果杨思思能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不仅钟延辉有了得力的帮手，连玉也能放心抽出身来研究她和江晓萍的网吧。
教学楼的位置是不错，可惜她等不及了。手握江晓萍的二十万遗产，还有之前从文化局仓库里低价买进的二十多台电脑，没理由让她等一到两年的时间再着手开网吧。
时间就是金钱，她得对得起江晓萍的信任和托付。
杨思思考虑的时间有点长，半个多月过去才打电话告诉连玉她决定来网吧上班。赶得也巧，唐衡前一天才从一楼搬走。
走的时候他还有些恋恋不舍，“等我妈回老家我再搬回来。”
连玉当时答应得痛快，现在倒好，唐衡想搬回来不是不可以，就是不可能再给他住单间了。
既然答应了杨思思包吃包住肯定得说话算话，所以连玉和钟延辉抽空把唐衡的东西规整了一下，靠墙摆好蒙上防尘布。又把钟延辉的单人床和衣物从二楼挪了下来，把给杨思思买的单人床和衣柜放进办公室，一切就都齐活了。
楼上楼下折腾的时候连玉有些后悔，早知道有今天她当初就该把办公室改造成厨房，储物间改造成宿舍，那样她得省下多少麻烦。
杨思思提着大包小裹带过来一个重磅消息，“不知道学校抽哪门子风，突然不封闭了，还把99届的往外撵，说是进入实习期学校没义务再提供住宿。”
99届学生只要一离校广校立刻就得门可罗雀，学生少了许多基础服务就没必要像从前那样精心了。比如食堂，全校二百来个人用得着两千平的地方吃饭吗？直接关了。再比如宿舍楼的水泵，新建的五层宿舍楼都空置着，学生全住在二层楼以下，那高压水泵就没必要24小时开着了，所以宿舍楼的水龙头就变成了涓涓细流。
没吃没喝的地方让人怎么待？于是能离校的学生基本都离校了，没离开的都在等着合并之后搬去广大。
杨思思说她离开的时候看见推土机进校园了，听说要拆食堂。
连玉愣了下，按理说就算要拆也应该先拆教学楼才对吧？因为教学楼临街，后面隔着一个操场才是食堂，食堂后面是水房，最后才是宿舍楼。怎么一早就被人盯上的教学楼没啥动静，反倒先朝食堂下手了呢？
连玉觉得唐衡应该知道点内幕消息，没想到他一问三不知，还得打电话问他表姐。一问就是一上午，吃午饭时他踩着点过来了。
垂头丧气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没有啥好消息。
“又变卦了，教学楼因为土地性质问题不能拍卖，继续归国有，我表姐只能买除教学楼以外的面积。”
就是说最具有经济价值的临街门面房被扣下另行安排。怪不得唐衡打蔫呢，原来是他准备买层楼收租养活兴趣爱好的打算泡汤了。
连玉没有像唐衡一样受打击，反正都是租房，租谁的都一样。不过既然教学楼不卖，那是不是代表着有出租的可能？
一想到这里连玉立刻坐不住了，拿起手机就往楼下跑。连心端着饭碗叫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一眨眼人就没影儿了。
唐衡一屁股坐到连玉的凳子上，伸手接过连心手里的米饭，笑容满面地说：“她走了给我吧，大姐咱们中午吃什么菜？”
“鱼香肉丝、宫保鸡丁、柿子炒鸡蛋。”连心垂下眼眸，回身给自己盛了一碗饭。
“柿子炒鸡蛋里面放糖了吗？今天的汤是什么？”说完不等连心回答，唐衡自顾自掀开汤锅，看见汤里飘浮的蘑菇嘴巴当时就是一撇，“昨天的鲫鱼豆腐汤我还没吃够呢。”
唐衡老家在沿海城市，从小到大吃的都是海鱼，内陆鱼在他看来要么刺多要么腥味大，远没有海鱼味道鲜美，所以自从来青城上大学他就鲜少吃鱼。
没想到他这种偏见会被一道鲫鱼豆腐汤轻松打破。连心做的鲫鱼豆腐汤汤色雪白，嫩滑的豆腐不仅没有一丝豆腥气，入口还全是鱼肉的鲜香。
热油煎过的鲫鱼早已骨酥肉烂，汤里找不到一根鱼刺，鱼肉经过长时间炖煮早已化进汤里，融入豆腐中。
出锅时随手撒上一点香菜末，鱼汤立刻变得清香无比。
昨天唐衡只吃了一碗饭，却抱着汤锅喝了半锅，饭后他自己说感觉走路时胃里的汤都在晃悠。即使这样他也没吃够，昨天临走点名今天还想喝鲫鱼豆腐汤。
不知道连心是忘了还是怎么回事，今天改做了蘑菇汤。
连心默默低头吃饭，钟延辉适时搭话：“你尝尝，大姐用口蘑做的汤味道也特别鲜。”
唐衡挑剔地尝了一口，咂吧咂吧嘴说道：“鲜是挺鲜，不过还是没有鲫鱼豆腐汤好喝。”说完他舔着脸朝连心笑得阳光灿烂，“大姐，我明天一早去市场买鲫鱼和豆腐，你中午再给我做一回吧？”
连心低声回答：“做不了。”
唐衡一噎，没料到连心拒绝得如此干脆不留情面，当着钟延辉和杨思思的面他多少有些下不来台，讪讪地放下碗就准备撂筷子。
连心接着说道：“这边卖的都是老豆腐，不能用来做汤，嫩豆腐得自己做，太麻烦。”
“哦哦，这么回事啊。”唐衡重新端起碗，想了想说道：“我家附近有一家联华，回去我看看里面有没有嫩豆腐卖。”
这是非喝到鲫鱼豆腐汤不可的意思了。连心不吭声，唐衡直接当她答应了，兴致勃勃地问她还有没有其他需要购买的食材，顺带还想请教鲫鱼豆腐汤的做法。
“我妈爱喝汤，你这个汤这么好喝她一定喜欢。”
连心擦擦嘴，笑着问道：“你妈知道你在网吧给连玉打工吗？”
“肯定不知道啊。”唐衡长叹一声，“要是让她知道我不好好在我爸公司上班跑出来当网管还得了？所以我跟她说的是我在朋友公司当程序员写代码，反正她也不懂。”
幸亏他妈不懂，懂的话年前来网吧接他那会儿怎么会轻易被他糊弄过去。
“唉！也不知道能糊弄到什么时候，以我妈对我爸唯命是从那个态度，东窗事发那天我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连心歪着头细细品味唯命是从四个字，笑了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