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是没办法回去了,但在巫陌听来,却更像是——没办法回头了。
“所以,你便弃了神修,入了鬼道?”
胤修的语气很淡,水鸢身体轻颤了一下,紧抿着唇,没有回话。
胤修也没有再多说,手轻轻抬起,修长的手指虚空一勾,伏在水鸢身旁的绿藤便朝他径直飞了过去。
水鸢见状惊慌出声:“木晏……”
绿藤被胤修吸到身前,悬浮在空中挣扎着,像一条扭动的蛇。
胤修目光落在绿藤身上,良久,才嗓音轻淡的道:“你用归祭之术,只召回了他的生魂吗?”
水鸢闻言瞳仁骤缩,倏然抬头看向他。
极力掩盖的罪恶被男子这般平静的问出来,羞愧恐惧担忧释然一瞬间一齐涌上心头。
像是逃亡多年的犯人终于面对审判,水鸢觉得自己此时像被突然架到了十字架上,又像终于从十字架上得以解脱。
“没有办法……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魂飞魄散……”她松弛了一直紧绷着的身体,闭上眼,嗓音有些沙哑道。
“我已经不是我了。”
怨骨之海的恶灵吞噬了她,而她也心甘情愿去接受海底一切恶意,从木晏死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不是神域那个风光霁月的水护法了。
“归祭之术是神域禁术,邪恶非常,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胤修道。
他没做任何点评,既没有安慰水鸢,也没有责怪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透过面具皮骨直穿她内心深处。
“你献祭了自己,却只拼凑出他附着在藤蔓上的生魂,为了让他成长,你以九域元境为契机,画鬼藤森为牢,杀生,取灵,用血液浇灌,用魂魄喂养……”
胤修一字一句的叙述,每说一句,水鸢的痛苦之色便加重一分,她捂着耳朵,似乎颇受煎熬:“别说了,主上……求求您别说了……”
胤修看着她,目光在这一刻终于流露出了悲悯,他道:“水鸢,你觉得用这种阴邪的手段,即便木晏还活着,他还是他吗?”
“你觉得你召回来的是木晏,还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邪物呢?”
男人的嗓音从始至终都平静且清冷,但他的话,却像一把尖刃,一层层戳破水鸢垒起来的自欺欺人的保护纸,在他最后话音落下的时候,水鸢最后一层心理防线也终于被击溃,她以手撑地,低着头,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倾泄了出来。
面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碎为两半,水鸢一直低着头,没有动作。
整个空间都很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水鸢才终于低低开了口——
“为爱堕魔可能就是我这样吧。”
她的语气很轻,颇有些嘲弄的意味,“我一厢情愿的复活木晏,如果木晏哪天真的有意识了,大抵也会恨我吧,毕竟他的一生都那么光明坦荡一尘不染,而我却在他死后,弄脏了他。”
“木晏的生魂依附在藤蔓上,但他的生命实在太脆弱了,如果不用鲜血滋润,它很快就会枯萎。”
水鸢自言自语道,不知是在向胤修解释,还是讲给自己听,“最开始的时候,他只需要一点血就可以了,我会去割一些妖兽的血喂给他,但随着他成长,他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妖兽的血已经不满足他,于是我开始抓一些修炼者,放他们的血给他喝。”
“再到后面,单是血也不能满足他了,他需要吞并一些生灵的魂魄才能维持生机。”水鸢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平静的像在陈述一个故事。
“我终于意识到了归祭之术的恐怖,可我已经没办法停下来了。”
最初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她曾彻夜难眠愧疚煎熬好久,而到后面,哪怕那些妇孺老幼跪下来向她求饶,她也可以一脸麻木、眼睛都不眨的取他们性命。
有时候在这个过程里,水鸢自己都分不清,被归祭之术变成恶鬼的,到底是木晏,还是她。
“魂魄被吞后,那些人也无法入轮回,你用无数人的魂魄,来交换木晏一个残缺不全的生魂,你觉得对那些人而言,公平吗?”胤修问。
“不公平。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呢?”水鸢嘴角牵强的扯了扯,“木晏一生都正直善良,尽职恪守,他帮了那么多人,可最后又落得了什么下场呢?”
说这个话的时候,她抬起了头,没有面具遮掩,她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暗红色纹络像是蜘蛛网,纵横交错在她的脸上,裂痕密密麻麻的叠盖着,几乎看不出五官,一眼望去,只觉丑陋又恐怖。
看着曾经朝夕相处、明艳天下的属下,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即便冷硬如胤修,也没办法毫不触动,他缓缓道:“归祭之术是上古邪术,一旦启用,便像无底洞,欲望只会越来越增进,现在,修炼者的魂魄也已经无法满足他,所以你准备献出自己的神魂供他食用,是吗?”
水鸢抬头看向胤修,丝毫不意外他能说出自己的想法,主上心细如发,从他说出归祭之法的那一刻起,水鸢便知道,主上已经什么都猜到了。
“是。”她苦笑着承认,“我修了邪道,神魂既含以前的灵气,又同时具有鬼气,没有什么是比我的神魂更肥沃的养料了。”
水鸢说着,突然扭头看向了一旁站着的巫陌,“其实那天晚上,我便准备将神魂喂养他,那场婚礼,是我留给自己最后的一己之私。”
木晏的需求越来越大,在这最后的百年里,她唯有浇灌自己的血液,才能让他不枯萎。
她的修为,她的身体,都在这日复一日血液的流逝中,一点点垮掉了。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长,便使用禁术燃烧自己的修为,用幻术编制了一场婚礼,当了此生唯一的一次新娘。
嫁给木晏,是她这千年来,心里一直的期冀,是她的夙愿,也是她的念想。
“只可惜,我用最后一切所换得的那场婚礼,最终还是失败了,可能我注定与他无缘吧……”水鸢是含笑说的,但她的眼泪却是一直不受控制的流。
泪水划过她那张满是火痕的脸,显得越为可怖。
巫陌见水鸢看自己,心里明白她把自己当做了那晚和她互换身体的帝尊了,以为是她破坏了她的婚礼。
想到苏琪说的那晚的场景,巫陌心里不由轻叹。
恐怕水鸢自己也没想到,那晚上和她打架的,是她的主上。
水鸢跪行至胤修身前,低伏哀求着:“主上,一切的罪过都是因为我,木晏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他现在只有一抹生魂了,我求求您,看在他曾经忠心耿耿的份上,放过他吧……”
水鸢跪地乞求着,卑微弱小的像一只小狗,身上再看不到当年风光无限、骄傲明媚的模样。
胤修只是天生情绪波动小,但并不是真的冷血无情,他轻阖上眼,嗓音沉沉道:“他只是一抹生魂而已,我不会杀他。”
他没有说惩罚水鸢,因为没有什么惩罚比神魂消散,永世无法入轮回更严重的了。
曾经多少个年岁,都是水鸢追随着胤修走过来的,水鸢待在胤修身边的时间,远超于现在这一届水护法的时日,她熟知主上的习性,知道他既然说出了这句话,就是真的不会杀木晏。
水鸢不知道胤修会怎么对待木晏,毕竟木晏是上古邪术所召,凭借的是邪术,汲取的是邪气,水鸢虽然担心木晏的归宿,却也清楚,能请求主上不杀木晏已是大幸,她不敢再妄求再多了。
“木晏。”水鸢轻轻的唤了一声,胤修松开束缚,绿藤立即窜回到了水鸢身旁。
水鸢抬手轻抚着藤身,看着它,眼里满是温柔和不舍,她道:“我要离开很久了,你一定要听话。”
绿藤不懂她意思,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她身上蹭。
胤修看着这一幕,突然问道:“你献祭神魂,只为护他这一抹没有灵智的生魂,值得吗?”
“只要愿意,便是值得。”
水鸢回答道,“如果有一天,主上您也有喜欢的人了,便会理解这种心情。不过,属下希望您永远都不会理解。”
胤修不解:“为什么?”
“因为天道不会允许的。”水鸢轻声的说。
四大护法生来便是被天道选中保护帝尊的,所以刻在他们灵魂血液里的,就是忠诚。无论什么情况下,他们永远都不会产生背叛主上的念头,他们一生都只能成为守护主上的影子,没有亲情,也不能有爱情,因为天道不允许他们对除主上以外的人分心。
这也就是为什么木晏在杀阵中保护她却被天道惩罚,而她又因为爱上了木晏,所以被天道舍弃,任她剥落神体堕落为魔。
而帝尊,天道之子,他是真正为守护三界而诞生的神,他背负的使命,远超于这三界内的任何人。
没有谁会比现在的水鸢更清楚的懂得,这个位置背后的枷锁有多沉重。
他注定不属于任何人,注定应该站在高处,无欲无求。
所以,主上,请千万不要理解这种感受。
请永远永远,都不要喜欢上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