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只零星早行的马匹车辆。
夜归雪的马车出了成国公府,前往沈府,走过一条街道后,入了主街,行驶过半,刚要转弯时,遇到了一匹马托着一个人从斜侧冲出来,骑马之人的技术很好,堪堪勒住了马缰绳。
车夫也急急停住马车,因停的猛,车内端坐的夜归雪身子猛地晃了一下。
车夫连忙问里面,“公子,您没事儿吧?”
“无事。”夜归雪清淡出声。
车夫转回头看清面前险些撞上的人,想说一句什么,发现这人也是个模样极好的少年公子,只不过不知是因为一夜午睡还是怎地,面上的气色并不好,透出几分疲惫之态,但一双眸子却是清明得很,也不说话,不走,只盯着他的马车看。
车夫只能先出声,“这位公子,劳烦……”
马上的人正是周顾,他的确因为查案一夜未睡,此时刚打算回府,沐浴换一身衣裳,让脑子清醒清醒,不想却遇到了夜归雪的马车。
这辆马车他认识,昨儿在一品香茶楼门口,就是这辆马车来接苏容,苏容上了他的车。
那日去成国公府,虽然他还没迈进门口就转身走了,只一个照面,但他也看清了夜归雪的模样,昨儿虽距离得远,但他眼目好使,也将人看了个清楚。
是苏容会喜欢的好颜色。
若夜归雪丑也就罢了,偏偏他家世好,模样好,才华也好,这样的他,苏容岂会拒绝?
他神色定了定,平声开口:“在下周顾,差点儿惊了夜二公子的马,着实抱歉。”
夜归雪在车内闻言神色一顿,慢慢伸手,挑开车帘,看向周顾,轻淡浅笑,“原来是周四公子!无碍的,我车夫的技术也不精,若惊了马,也有车夫的责任。”
“是我赶路赶得急了,还好没伤了夜二公子。”周顾端坐在马上,随口询问:“夜二公子大清早就出门,这是要去哪里?”
夜归雪笑道:“去沈府。”
他没说去沈府做什么,但周顾已经明白,沈府住着苏容,他是为找她而去,总之不是为了找苏行则或者沈显。
他攥着马缰绳的手收紧,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那就再会了。”
夜归雪颔首,“再会!”
马匹与车辆错身而过,放下帘子,周顾回头,便看到那辆普通的马车,驶向沈府,他手攥出青筋,但却没办法追上去,将人拦住,不让他去,或者冲去沈府,拦住苏容不见夜归雪,他都做不到,如今也没资格。
他一路抿着唇回到护国公府,下了马,走进府门,迎头遇到管家陈伯,陈伯瞧着周顾都吓了一跳,“四公子,您一夜未回,可是累着了?案子可查明白了?”
“没那么容易,我回来梳洗一下,稍后还要出府。”周顾压下情绪往里走。
管家点头,“四公子要仔细身体,夜里风寒露重的,要多穿些。”
周顾“嗯”了一声。
他没心情去见老护国公,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厨房送来水后,他走进净室,将自己埋进浴桶里,连一根头发丝也不露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从水中出来,擦净水渍,拿起架子上干净的衣裳,手又忽然顿住。
从苏容前来退婚后,没两日,便让人送回了当初他带去江宁郡贺她及笄的贺礼,而她说送他的那些衣裳布匹,就与江盛的赔偿抵了,自此一笔勾销,既然是一笔勾销,她送他的那些衣裳,他虽然没如她一般给她还回去,但也没再穿,都让人收了起来。
如今他的衣裳,都是他祖母或者她娘给他置办的,是他从小到大一直穿惯的寻常料子。反正衣裳这种东西,什么样的都是穿,他并不是多在意。
但今日,再伸手拿这衣裳,他却又想起那些被他搁置的衣裳,若他也乐于退了她的亲的话,那么苏容想要一笔勾销,他应是极乐意配合到底的,衣裳折价,直接扔掉,然后给她银子,没穿的布匹给她退回去,一两一钱都要算个清楚,但他就是不想跟她一笔勾销,哪怕退婚了,也不想,所以,那些衣裳,就是不扔掉,布匹也不退她,他就是要留着。
但她如今与夜归雪……
他却又不能在明知道不合适的前提下,再将她送的衣裳穿在身上,或者穿去给夜归雪看,那样太没品行了。他做不到。
如今,他还能做什么?
除了无能为力,还能做什么?
周顾不知道,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将架子上的衣裳拿起来,慢慢地穿在身上。
国公夫人听说周顾回来了,立马来了霜林苑,她来的时候,正好周顾已穿戴妥当,从净室出来,她看着他,关心地问:“怎么一夜没回来?就算案子再大,也要注意身子骨,如今马上就入冬了,寒气入体,万一染了风寒,这一冬都会时不时闹病。”
周顾点头,“我知道了。”
国公夫人看着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忽然想起,金秋府中做秋装时,因周顾从江宁回来带回了一大堆衣衫布匹,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有了,那么好的料子,故而她给府中制新衣时,没再做他的,苏容退婚后,她因为周顾每日的状态不好,担心他的情绪,便忽略这件事。
苏容送他的那些衣裳,没见他再穿,想必已收起来了,自然是不会再穿了,他如今要换厚一些的衣裳,好像还只能穿去年的旧衣。
她心下一疼,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周顾,“是不是旧衣没浆洗,你没有换洗的衣裳?娘这就让人给你做,连夜赶工,明日就能做出来两件先穿着。”
周顾抿了抿唇,不答他娘的话,而是问:“母亲,我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法跟苏容在一起了?”
国公夫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也没法摇头或者点头,只能看着他。
周顾坐下身,双手捂住脸,声音沙哑,“我今儿回来时,遇到夜归雪了,他去沈府找苏容了,大约是两人有约。”
国公夫人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以出身护国公府引以为傲,一直以门口的那块牌匾,以父亲叔伯们战死沙场为敬,我从来都觉得,鲜血白骨累累功勋下获封的这煊赫门庭,身为护国公府的子孙,我享受其荣耀,理应背负其责任,让其一直屹立,不被倾覆。”周顾捂着脸不动,只唇角抖动,“但是娘,我不是嫡长孙,有大哥支撑门庭还不够吗?还要我,也要做个肩负门楣重任,开辟护国公府新门庭,然后把自己写进青史里的活死人吗?为了这个,我以后每日煎熬,不敢行差就错,不敢任性妄为,而眼看着我喜欢的人与别人双宿双飞而引以为憾一生吗?”
国公夫人张了张嘴,又闭上。
周顾又哑声道:“我要学珍敏郡主和谢先生吗?但珍敏郡主和谢先生是国之存亡生死攸关之下的无可奈何,是国之大义,而舍私情。而我是吗?我只是为了护国公府,为了自己的青云路,为了造福大梁百姓做辅政之臣名留青史,为了祖父祖母、太子,甚至母亲您,所有人的期盼,而去舍弃我对苏容的私心私情。你们所有人,包括苏容,都认为我的私情微不足道不足以与这些相提并论是吗?”
国公夫人答不上来。
周顾再不说话,捂着脸,整个人颓丧又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国公夫人上前,伸手抱出周顾的身子,红着眼睛轻声说:“不过一月的相处而已,苏容当真让伱这般放不下吗?”
自从苏容退婚后,他没有要死要活,也没有失魂落魄,更没有借酒消愁醉的人事不省,他就是每日沉沉郁郁,话极少,但就因为这样,才让人担心。
这些日子,他一直不说,那一日得知苏容身份时,什么也没说,但今日,他亲眼见夜归雪去找苏容,大约真是撑不住了,否则又怎么可能跟她说这一番话?
周顾哑声说:“我会试着放下,但是母亲,我……我没把握,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会疯……会……”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国公夫人却明白了。怕会发疯,会变得不认识自己,会不管不顾,会没有礼义廉耻,会破坏,会失去品性,会堕了护国公府煊赫牌匾下挣得的英名,会做不孝子孙,会不择手段,会惹所有人都厌恶,会所有搁在他身上的期盼和期望都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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