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胡越明白这是师父对于自己的考校,一时有些犹豫。
而一旁的沈怜心见这师徒二人论及武学,也不久留,正要离开却被身后传来柔声喊住。
“怜心,不用回避,先坐。”
沈怜心有些意外,自己天生绝脉,所以父亲也从来不让自己看他练功,今日怎么的突然转了性子。
“你从你师父那儿学了多少?”
“爹,我......”
“不用瞒我,你日夜跟随在他身侧,不偷招?”
说起这个,沈怜心一脸的失魂落魄:“偷来又有什么用,我练不出气劲,就算招式再高明,碰上些强硬的功夫也破不了。”
“不用你练,今日指导指导你师弟,也把我说的要诀记一下。你师弟这样日后收徒都是个未知数,万一有个闪失,衣钵传承可就得你来接手了。”
“嗯。”
见自己父亲如此郑重,沈怜心也收起了平日里的任性,乖乖坐下。
而沈离看到一旁的胡越仍在深思,微微笑道:“放心,只管说。”
这一番宽慰,胡越也不再犹豫,直言道:“外粗内细,于初学者最佳,但不宜久练。”
沈离眉眼一抬,笑道:“哦?为何不宜久练?”
“军阵刀法,讲求实用。可这‘实用’二字也是限于军阵之中。而且其中行气之法确实粗浅。”
胡越话出口并没有留余地。
尤其是在习练《离刀》之后,他如今对于气劲的运用早已超出了《北风刀》境界。
“确实,但为师也习刀,知道当初授你《六合诀》时,为何不一同授你刀法吗?”
“请师父明言。”
“因为技巧的传授不在于一招一式,正如我前些日子所讲:「用法万千,终为其一」。懂得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哪怕是最粗浅的武学,一样好用。”
对于这个结论,胡越没有辩驳。
“休沐时你既然懂得凝气冲穴,想必也已觉察到《六合诀》较之寻常内功的不同之处。”
“寻常武学的一招一式,都是根据内功修炼的程度循序渐进。但《六合诀》并非寻常内功,自然也就不用遵循这个规矩。”
经这一通点拨,胡越自然明晓:“师父,照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学其他的刀法,可以略去枝节,只取其中要义?”
“是的,《北风刀》虽粗浅,却可凭其演化万招,毕竟任何招式靠看、听、想,是学不会的。只有上手不断练习、实践方可熟练、精进招式。你掌握了其中奥妙,日后修习其他招式自然先人一步。”
这一点,胡越近日更是深有体会。
随着体内的气劲不断积累,每次练习招式不仅是在凝练气劲,同时也在锤炼神蕴。
眼下的自己已经不再像初学「贯空」这一式时,那般无法掌控气劲的消耗。
那夜和尉迟荣交手时,最后那制胜的一连串气刃若是换做初习《离刀》的自己,怕是只能挥出一刀。
听着沈离的讲解,胡越先前的疑惑虽已开解,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可照您如此说法,一法通万招,那岂不是人人习之皆有所成?”
“这般说法,未免太过小瞧天下武学了。”
沈离也不怪怨胡越,毕竟此前他的武道之上无人引路,得来的见识也只是他自己的一点点积累罢了。
“仅以我眼界观之,这世间武学可分四个阶段:
知晓一招一式间的行气动作,习练模仿之,算得其「形」;
懂得不同招式的应对之法,应敌见招拆招,方用其「技」;
悟得招式所含意象,用其所长,不拘形迹,可融于「意」;
总结各类武学意象,感悟于心,融汇贯通,才通其「法」。
这总结出来的感悟至关重要,才是真正‘一法通万法通’缘由所在。你可明白?”
沈离这一通解释,听得胡越头皮发麻,前面的「形」「技」所述的内容他还是能够理解的,但是后面的「意」「法」两项,着实抽象。
可眼下自己虽然不明晓,但此刻偏偏又有种别样的体悟。
就......就有种要长脑子的感觉。
看着自己徒弟直抠脑袋,沈离脸上并未急躁,自己当年摸到这个境界的时候亦是如此。
但总结过一次,便会明晓其中逻辑,这同样是《北风刀》这门武学所蕴含的「法」。
胡越作为一个实践派,光靠想肯定想不明白。
可这时候洛北也不似往常那般出声指点,他也就索性拔出长刀开始练习招式。
在万方楼日日不辍的翻阅查找,各类刀法典籍的要领胡越几乎都有印象,却因无人指导而不曾尝试,真正习练过的只有那一本《北风刀》。
而看着自己徒弟选择的最为笨拙的方式进行体悟,沈离这个做师父的自然也是心领神会,拾起身侧的竹杖,开始与他套招。
一刀一杖,一来一回,招招相似,却招招不同。
一些明明是胡越初次习练的招数,单凭记忆,此刻也能在他的手上也施展出来。
虽然因为身上的伤势未愈而出招缓慢,出招之时雕琢痕迹也颇为刻意。
但体内行气,手上刀路毫无滞涩,仿佛已有千百次的习练。
而那些招式,每使出一次,下一次便会比上次更为流畅,更为自然,更为强劲。
渐渐地,他的目光从迷茫到澄澈,而后停下手中的刀,长出一口气。
沈离也一脸欣慰的问道:“现在明白了吗?”
“以弟子拙见,「以简驭繁」该是通习一切招式的「法」。是能够一步步摸清其他招式之「形」、「技」、「意」的一种法门。”
胡越又讷讷道:“不过其意象弟子仍有不解。”
而沈离却是大喜过望:“你要是只感悟了这其中之一,便可自悟其意,那还有我这个师父何用?”
胡越见状便知自己想法没错,笑问道:“还请师父明示!”
“我问你,如今你可知不同人施展招式的区别在哪?”
换做以前,胡越或许会从招式用法,应敌思路这些方面展开长篇大论,但现在的他却说不出一个字。
见这临门一脚就是迈不开,沈离也是无可奈何地一拍脑门,自己这徒弟对于这个「拙」字的理解已经外显了吗?
而一旁的沈怜心对于自己父亲的用意早已了然于心。
要单论悟性,那季轩这个凌云阁首徒的名号可得分沈怜心的一半,
“往之,其中区别在于「意」。
季轩的《天罡六式》,气吞山河,攫戾执猛,为「刚」;
云笑的《拨云剑诀》,宁一思进,莫一思停,为「动」;
北魁的《捉浪刀》,后发制人,借力打力,为「静」;
剑柳山庄的《柳剑》,指东打西,以虚御实,为「巧」;
而你的《北风刀》,以简驭繁,大巧不工,则为「拙」。”
话还未完,沈怜心一手搭着沈离手中的竹杖杖首,猛然抽出藏在竹杖之中的直刀刺向胡越右肩。
胡越思绪沉在方才的话语之中尚未抽离,来不及反应。
而沈怜心并无气劲在身,虽然出招突然,可速度太慢。
他只是随意地挥刀,便能将这一刺轻松拦下,但双刃相交之时,他手上的刀却感受不到丝毫阻滞,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而沈怜心手中的直刀并未被荡开,而是紧紧贴着挥来的长刀,借着力道,一转攻势,最后直刀轻轻地点在了他的左肩之上。
见其一脸茫然,沈怜心也是莞尔笑道:“沾连粘随,似有若无。爹,这一招所含之意该是「柔」吧?”
“不错。”
见到自己女儿如此悟性,却因天生绝脉而无法习武,沈离心中只觉着可惜。
沈怜心接着说道:“但只要修炼到高深之处,招式所含之「意」,也就不在武学本身,而在于出招之人对招式不同理解。是人赋予了招式所含之「意」,而不同的「意」也决定了人在应敌之时的表现不同。”
而这一点胡越其实深有感悟,方才沈怜心这一刀就是最为简单的借力回击,但同样是回击,方式却人人不同。
动者,雷厉风行,前招方收,后招已至。
刚者,收力蓄势,下一招势头更为沉猛。
巧者,落刀求变,飘忽不定,炫人耳目。
拙者,不妄不动,不露破绽,稳中求胜。
静者,待机而变,借敌回手,后发先至。
但以上几种「意」用于反击之上,都不如这一个借力打力、四两而拨千斤的「柔」来的合适。
思绪至此,他方才算是恍然大悟。
“多谢师姐解惑。”
沈离拿回直刀,而后用气御刀,一刀挥出便将石室一侧凹凸不平的岩壁抹平。
而那漆黑的石壁之上刻着风格迥异的三个大字。
「刚」字苍劲、「拙」字质朴、「静」字平整。
每个字下镂刻着八个暗格,共有二十四个。上面所写对应着每种「意」所对应的八点感悟。
细看之下,「拙」字下方石壁,刻着“以简驭繁”下方的暗格已被凿开,其中空无一物。
“往之,天下武学,千招万式所含之意,无外乎刚、拙、静、柔、巧、动。”
看着石壁上的刻字,沈离感叹着。
“寻常武学,取其一而穷尽,已是颇为高深。但我的刀无招无式,习的是「法」——体悟招式意象之法。石壁上这三个大字,二十四点感悟便是为师穷尽一生总结而出的。”
同样感叹的还有胡越。
“师父,您尚且如此,当年师祖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不知,你师祖到了晚年已极少出手。他自己曾言:这六字真意,已知其五,此境界当世不出二人之数。当年我在万方楼的「秘阁」之中悟出这三字真意之时,与他讨教一番。也是不出百招,便已落败。”
“您的刀法是在「秘阁」中悟出的?”
“不错,不过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入「秘阁」,记得先把这石壁上的东西学全了再去。你也算是师承于我,不用在意那些约束外人的阁规。日后若有精进,更上一层,也算是不辱我的名头。”
胡越有些讶异:“师父,那「秘阁」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离只是摇头:“这你得去问白笙,他是阁主,有些事只能他来说。”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柄透明小刀,在三个刻字下各取一方暗格凿开,取出其中三本崭新的书册。
但这次,书中的内容早已书写。
胡越接过书册,翻开第一本从「静」字下方取出的书册。
只见二字:「听风」
沈离答道:“还记得休沐时你为了扩张灵台所撑起的气罩吗?这一式的修习方法和那个差不多。”
胡越以为自己无师自通,心中当即一喜:“当时弟子只是突发奇想。”
沈离神色不改,只是问道:“你当时闭目行功,可否感受周遭环境?”
胡越回忆了一番:“弟子沉浸其中,没有感觉。只有最后穆师傅开始对我施压时才有所知觉。”
“不错,那是因为周身积攒的气劲过于浓郁。别说小动静,就连寻常飞针都打不穿气劲屏障。你又如何感知?「风未动蝉先觉」,所谓杀招,往往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要的就是避开五感的觉察。”
沈离言语中听不出喜怒,胡越不敢打岔,只是默默听着。
“这「听风」说是风,实为气。以微薄的气劲作为身体的延伸,只有这样才能让周身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你的《六合诀》经过修改,修炼这一式时不必照搬书上的行气路线,只要最后对应的穴位无误即可。当你练到不刻意关注周身行气时也能在周身维持气罩存在,就算是入门了。”
胡越心下一惊,此等用法的消耗怕是只能凭着「归元气海」会自行吸纳周身气劲的特点才能承受。
沈离最后还是强调了一番:“要将这本事锻炼到化作身体本能,才算功成。至于如何臻至化境,得其感悟,只能靠你自己。”
“弟子明白,不过这后面两本?”
说着胡越脸上浮出几分颇为少见的狡黠。
沈离微微一笑,也不做约束。
“以你的基础,此番远行,怕是半路就已悟透「听风」这一式,后面两本你也算是见过、练过。就当是并到一块儿学了。至于具体到一招一式,那我就不教,合适自己便可。”
胡越一如当日在万方楼中,三连叩首拜谢:“多谢师父教导。”
沈离笑着将他扶起:“几点感悟罢了,每次都要这样谢,为师可受不起。”
“师父恩重,弟子自当铭记。”
沈离颇感欣慰,可又是一声长叹:“可惜啊,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能撑到何日?”
随后便将手中的透明小刀递给了沈怜心。
“这柄金刚小刀就让你师姐收着,日后这石壁上的感悟,你要取用,找她就好。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你也懂,无需我多言。”
“爹......”
接过刀的沈怜心神色黯然。
沈离伸手摸了摸自己女儿的脑袋,柔声道:“好了,不说这些伤感的话。”
没等一旁胡越开口,沈离又问道:“往之,今年年中的「江湖论剑」有兴趣代表「离门」走一趟吗?”
“弟子习武不求虚名。此番下山,不知归期,届时有所耽误可不好。”
沈离摇了摇头,轻声道:“有道理。今日唠叨够了,该做啥做啥,江湖路远,你自己小心着点,现在就让老头我清静清静。”
“弟子告退。”
胡越觉察到了自己师父的心境,有些话无需多言,兀自退出了石室,下山离去。
沈怜心还是不免担忧:“爹,你就让师弟这样下山,会不会太草率了。”
而沈离的眼中却难得显现出几分锐气。
“不会,好刀就是越磨,才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