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凇镇,这个名字源于小镇周围生长的一种特殊的长针叶松树,九针一簇,它们如伞骨般撑开。当那些针叶上结满了雾凇,漫山遍野的松树都像是在盛开着洁白、巨大的花朵,堪称是远近闻名的盛景。
就是看多了容易得雪盲症。
德尔塔用戴着海豹皮手套的右手揉了揉眼睛,不再凝视远方,而是低头在一个个正劳作的身影上找到了鲜艳、有别于自然界主旋律的颜色,他这才确信自己的眼睛还完好。
羊油使他的脸颊光亮红润,而一顶柔软、毛绒的黑色羔羊皮软圆帽将寇列斯特主任赠予的巫师大帽取而代之,那魔法帽子的宽大帽檐会将落雪都承担积累起来,给他的脖子增添不必要的负担——而且也不够保暖。
本地的领主并不常住,所有事都由镇长负责。他安排学院的旅行者到本地空置无主的房屋里休息,旅馆也被尤埃尔包了下来,一群助教和身家阔绰的年轻法师围着屋内的篝火吸烟、豪饮。
德尔塔没有去旅馆,那边飘扬的烟雾已经超出二手烟的范畴了,称之为二手毒更恰当。
雾凇镇的风又冷又凶,学院代表们的保温魔法统统被狂风破坏了稳定基点,很多人因为体质原因开始生病,在他们恢复前车队不得不在本地进行新一轮休整,当地的裁缝和成衣店老板倒是高兴地大发了一笔,并且看样子还欢迎这些穿着单薄的傻子最好多来几次。
贝克的耳垂开始生冻疮,不过他的心上人罗夫娜小姐倒是完好无损。迪亚哥试图离开室外,然后在唯一一次的尝试后再没有靠近过大门,担起了为大家看行李的重任。安佩罗姆的家乡似乎住在比雾凇镇还冷的多的地方,到了这里反而释放了本性,德尔塔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要与鲟鱼比赛游泳。
在冰天雪地的映衬下,最醒目的颜色反倒是黑色。
面前在河道中支着的网罗如同黑色的死神无情地抓捕走水中的居民,穿着厚重笨拙的渔夫们全身都使上劲,合作将满载的网拖上岸,他们用欣赏的目光对待那些银光熠熠的好货。同种类中格外雄壮、美丽的鱼被单独挑到筐里,它们拥有独一档的价钱。
捞上来的鱼很快被准备好的人手抬走进行下一步处理,兔子和鱼是仅有的两种平民能捕猎的可食用动物,每一份蛋白质都值得好好珍惜。
尤埃尔说这里盛产黑鱼子酱,但德尔塔目前一条鲟鱼也见不着。
鲟鱼可是大家伙,绝不会令人看漏的。
不过就算有收获也和他无关,他只是找了块石头坐下,专心致志地看这些渔夫工作,这种动作间彼此信任配合的劳动自有一种力与协调的美,还有那些使用了粗俗字眼但富有激情的号子声。他在这里看一整天也不会腻。
他就这样待到下午,直到饥饿才意识到过去了多久。雾凇镇的天与地都是一样白,很容易错判时间,而除了法师这样“娇生惯养”的人,大部分人每天都只有两次正餐,这使得他没法通过渔夫的休整来知晓时间是如何流逝的。
“日子过得真快,我好像还没做什么就快夏天了.......”德尔塔恍若隔世,这样的感慨无论出现几次都不过分。
他在高塔执行的营养成分测定项目结果是早就有预料,他不过是费大力气把地球的常识告诉这里的人而已,这样的工作是不会给他满足感的。
而意外证明了某些深渊魔植是恶魔的变体虽然算是个大新闻,但他毕竟是个单纯的魔植师,这个大发现和他在学术界没什么关系,还可能招一批人的仇恨,他宁可不要这个成果。
哈斯塔的声音幽幽道:“为了抗击邪教断了只手,回头一看,自己居然还莫名其妙犯了王国法律,需要替执政官办事才能得到他的私人赦免。”
“啧.........”
“什么好处都没有,每次冒险连保本都做不到,对社会最大的贡献是在高塔里做研究项目。可你又不屑于去做这种简单的科普,但又希望这个世界的人能继承地球的各种常识,折磨你内心的自我矛盾根源于纯粹的懒惰......”
“你今天吃错药了这么对付我?”德尔塔被呛得连咳几声。
哈斯塔一本正经道:“适当的羞辱能释放压力、缓解心情,这是你教我的。”
“是适量的脏话能......艹...羞辱他人无论何时都是不适当的!”德尔塔按着软帽的顶往下压,但他忘记这顶帽子没有帽檐,遮不住他气急败坏的脸,好在河道边的渔夫们一心劳作,看不见他出糗。
“你小小年纪精神就出问题了?谁给了你压力啊?我这把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脑子里怕......”德尔塔说不下去了。
“就是你!我也有自我实现的需求,但是你没有给我足够的权力去进行提升。终日的无所事事让我的心灵脆弱不堪......”
“我懂了,你就是想干活。”德尔塔的心情瞬间舒畅。
孩子长大了,愿意承担家务了,这是好事啊!
“的确可以这样解释。”哈斯塔的“不过”来的很快,“不过,我只做我认为有意义的事情,绝不会一个人发呆。”
【这是在说我吧——】德尔塔稍微反省了一下,但还是老样子,他找不出自己的缺点。
“我这是在陶冶情操。”
“情操是什么?”
“是身为人的重要特质,一种心理状态。虽然情操为人独有的状态,但这样复杂的概念必须是你在和社会建立起紧密联系时才能领会到的。哈斯塔。你缺少一具不完美的躯体,因此无法理解到这一点。”
哈斯塔问:“有缺陷才能提升?”
德尔塔不情愿的承认:“是这样的道理。”
“你如何通过观摩渔夫劳作来提升自己的情操?”
“我从他们的举止中感到了力的美,感受到了劳动的热情,因此受到了精神上的鼓舞。”
“这就是云工作?如果你感受到那是美,那为什么不自己去劳动呢?”
“..........草!”德尔塔说不下去了,本来一件很正常的事被哈斯塔说出来就蠢得要命,他现在都觉得自己蠢。
“所以,如果你努力的方向不对,就更应该让我来帮你。”
德尔塔有气无力道:“我让你说服了,说出你的要求。”
“我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你能更重视我的建议。毕竟,‘德尔塔’这个身份是我们共同经营的。别人分不出我们的区别,维护这个身份的外在形象是我也有的义务与权力。”
受了哈斯塔的点拨,德尔塔茅塞顿开:【原来我还是个虚拟主播!】
拥有一个设定给别人看的形象,幕后可以不止一个人。
要素齐全了。
智者从来是不耻下问的,他虚心地向哈斯塔请教:“以你的看法,我们该从何处着手努力呢?”
“瓦连斯京欠你一份人情,但他或许还不知道这点,我们应该去看看他,提醒他这一点。”哈斯塔突然认真起来,成熟得让德尔塔不习惯:“这不是说要向他索取什么好处,认识新的朋友也是好的。”
德尔塔叹了口气:“我几乎是救了他的命,所以才不想主动找他。”
有一种现象叫“恩大如仇”,这要是正好让他撞上了会打消以后做好事的积极性,得不偿失。
哈斯塔相当不满:“瞻前顾后如何能成大事,”
【这他娘的不是我以前训他的话?】德尔塔横眉竖目,但随即软化下来:“反正我也不是为了报酬才去救他的,只是觉得不能抛下任何一个人而已。”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一边做好事一边觉得世上没好人,你不觉得矛盾吗?!”哈斯塔再受不了,干脆吼道:“快去找他聊天!”
贝林沃大陆第一同性交友中介是哈斯塔无疑了。
德尔塔腹诽了几句终于动身,他先是活动几下僵直的腿脚,然后踩着软绵的雪层向渔夫走去,他眼馋那里的渔获很久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找点东西吃再去见瓦连斯京。”德尔塔特意解释了一下,哈斯塔今天不对劲,他要尽量减少冲突发生的可能性。
哈斯塔得意地唔了一声以示回应。
“您手里这大块头留吗,不留的话我要了,这里有钱。”德尔塔向渔夫们单手挥舞着自己沉甸甸的钱袋,眼睛则盯着渔夫刚拖上来死命挣扎的大狗鱼,那简直快有一人长了。渔夫们也正为此欢呼,他们把功臣团团围住,争着摸他的手讨一个吉祥的彩头。
这样的大鱼很少见,和渔夫捞上水鬼的次数也就一半一半,骨架做成标本还有一定纪念价值。有些贵族就喜欢收藏这种东西。
德尔塔不清楚这些,但他知道这条鱼无论做成熏干还是炖汤都是极好的,狗鱼的鱼刺很大容易挑,味道鲜美,本身也为了抵御寒冷气候而在体内储存了油脂,不需要加什么调料就能做出一锅好汤。
听到德尔塔的招呼声,头发被毡帽挡住、脸被胡子挡住的大个渔夫楞了一下,从其他人的怀抱中挣脱开来。他的同伴却没有停顿,抄起一块人头大的扁石头砰得一下将狗鱼砸晕过去。这畜生在岸上力气也不比人小,这样大的鱼已经能够杀人了。
“你要的话......”高个渔夫的手指伸进鱼嘴把狗鱼竖着提起来,从头到尾只比他少半尺。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会儿才给出结果:“五十.....六十克朗吧。只要六十克朗你就能提走它。您来得正巧,晚一点我就把它送给我们的领主了。”
六十克朗......德尔塔有点费力的从袋子里数出十五枚硬币,毕竟他只有一只手:“这是十五镑,合算六十克朗。”
高个渔夫看着德尔塔的脸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摆手道:“我们不收这个。”
德尔塔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我以为我没算错。”
“您确实没算错,但我们不收镑。”高个渔夫的同伴站出来补充。
“为什么?”
“金镑里快没有金子了,所以它没有以前贵。而且我们只是打鱼的,拿到镑也花不出去。”
德尔塔没想到是这个回答,但这就解释得通了。
他回想起学院下发的工资里的那些钱币,早期有些钱币上会有剪口,是某些商人为了测定金币的含金量而做的测试。后面发的钱币却越来越完整,他还以为用的是新钱,现在这个渔夫一解释,他才明白这是含金量降低,剪子剪不动硬币了。
海肯的牛那么贵也找到理由了。还有车队在沿途的村庄进行补给时村长看着助教们时显露的坏脸色......
【这么一算,我的薪水好像还降低了。】他压抑住悲愤继续询问:“我这里没有太多克朗,最多只有四十二个,你们能接受物品抵押吗?”
现在退场太尴尬,而且他还是想吃鱼。
两个渔夫对视一眼,还是高个的先开口:“你有什么可以抵押?”
【我的发带。】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德尔塔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几根备用发带,也就是从玛格丽特女士那里顺手牵羊走的报废掉的附魔高磅数弩弦:“绳锯,上好的绳锯。只要两边系上把手就能轻松切割冰块、木料,用上十几年也不会坏。如果不是我只有一只手,现在就能给您试试看。”
他将手尽量抬高,让那些丝线的金属光泽得以充分展示:“最妙的是它里面还掺了银,可以辟邪、验毒。一根就值八克朗,但是敬这条大鱼,也敬能捉住它的你们,我愿意付出三根来补差价。”
漂亮话在哪儿都讨人喜欢,但劳动人民不会轻易受骗。
高个渔夫伸手要求试用一下,德尔塔坦然自若地给了他一根,看着他只用了几下就将一块冰切割成适合运输的模样,引起人群的一阵惊呼。那渔夫又检查了下丝线的磨损情况,结果喜人。
“三根?”高个渔夫再次问。试用之后,他觉得德尔塔的价格还是标的太低了。
德尔塔一口咬定:“三根。”
“成交。”
“还有一个条件。”德尔塔叫住他们。“借一下你们的雪橇,我要运鱼。”他又对上其他渔夫炯炯的目光,无奈地摊手:“货就这么点,晚来的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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