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红红的,柳青拿水浸湿毛巾敷着眼眶。
直到看不出异样,收拾好面颊跟堵住的鼻腔,柳青才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她要跟姐姐好好告个别。
也许人的成长只需要一瞬间。
就是这一刻,柳青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妹妹了。
以后也没人来保护她了。
“不行,不能再想了。”柳青摇了摇头。
再想,她肯定会哭出来。
下午的天黑得很快。
一整个下午,柳蔻都在睡觉。
闭着眼睛,借住呼吸辅助机,才能安然入睡。
看护说:“病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可能会停滞呼吸。”
也就是说,呼吸功能衰竭,睡觉的时候需要一个辅助呼吸的东西。
柳青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姐姐。
其实说实话,她看不懂姐姐的心意——
柳蔻一直以“家长”的身份跟她对话,所以柳青经常觉得姐姐是万能的。
姐姐什么都不需要。
姐姐会做好一切的规划。
但是今天,要不是孙丽芳说出那番话,柳青也不会知道——
原来姐姐还有这样的难处。
如果姐姐不说,孙丽芳也没有揭露那件事。
自己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还会以为这是姐姐“明智的安排。”
因为是姐姐亲自嘱定张红花做继母的,所以本着尊重姐姐的遗愿,柳青也不会去怀疑。
但不巧啊,自己知道了。
那结局就不能按姐姐的心愿走了。
柳青将姐姐的手包在掌心,脑袋轻轻放在床边,闻着熟悉的气息睡了过去。
直到脖子发酸,听到动静醒过来。
柳蔻坐在床上,面前放着一台电脑,旁边站着几个男人在讨论工作。
柳青听不懂他们口中的那些专业术语,只看姐姐身后被人撑着,两只包满贴布的手在键盘上一顿操作。
“文件我放到了D盘,还有.....还有三档我没录入。”
搞生物科学的很多东西都是记在脑子里的,柳蔻怕自己带的学生看不懂文件,正在一一讲解。
但是她已经很累了,说话一顿一顿的。
旁边的看护道:“柳老师要休息了,先让她休息吧。”
柳蔻连坐都坐不稳,看护也是半个专家,说完这句话,旁边的学生连连点头,“对对对,老师您先休息,我再回去琢磨琢磨。”
柳蔻躺在靠背上,笑骂出声,“就你那个猪脑袋,还是直接问吧!琢磨也琢磨不出来!”
每次都说懂了,然后论文交上来还是一团糟。
由此可见,考上硕士博士的学生,距离真正的科学家还有一段路要走。
工作中的柳蔻是很有魅力的,全身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被骂的那个学生抓着脑袋,一脸想问,但是又不知道怎么问的样子。
“说,是哪里不懂?”柳蔻一看学生这个样就知道情况了。
叹了口气又道:“说吧,我不骂你。”
那学生听了立马抱着论文半蹲到了床前,“老师你看,我按着你说的步骤做的,可到了这里——”
不是哪里不懂,是全都不懂。
柳青在旁边看的忍不住发笑。
谁能想到?
这些外人眼里非常牛逼的硕士博士,到了老师面前,跟小学三年级不会做数学的学生没差。
卑微又小心,跃跃欲试又害怕被骂。
当然,柳蔻也不是真的骂他们——
是学生自尊心作祟,不好意思。
自己起的论题,找的方向。
设想挺好,但一做实验。
就全崩了。
所以柳蔻在搞自己项目的时候,还得带学生的实验项目。
“强,好强啊。”柳青在一边扶着姐姐,看着旁边的学生,表示同情。
天才的世界跟普通人是有壁的。
这些博士生也算是科研人员,但赚不了多少钱。
为什么这么想呢?
一看鞋子就知道了嘛。
柳青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不妨碍她打量对方的穿着。
怎么会这么穷呢?
心里想什么,柳青没说,但是她的表情还是让柳蔻猜到了。
所以在学生走后,柳蔻严肃的让她坐好,“你在干什么?”
柳青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该道歉就道歉,反正她也就在姐姐面前服软了。
“对不起嘛,我就是看一看。”柳青道歉后,又好奇道:“为什么他们那么穷啊?”
都是搞科研的,穷的连衬衫上的扣子都掉了。
柳蔻一听妹妹的话,就忍不住拿起家长的那一套教育她,“我的学生,穷不灭志气,你不要侮辱人家。”
一番教思想育后,才说出了真正的原因——
“搞科研的,其实有很多混子。”
“每年那么多专业学生,真正能成为科学家做出成绩的没有几个。”
所以上面给出的待遇也不一样。
“薪资是按贡献来的。”
“更何况现在学习补贴那么多,免费培养人才,我们当老师的能教一点就多教一点。”
一听柳蔻又要长篇大论了,柳青赶紧求饶,“姐姐姐,我错了,是我肤浅无知。”
不要说哪行的工资低。
行行出状元,哪一行干到顶级,都不缺钱花。
更何况,柳蔻不局限于实验室,开了生物科技公司。
在产出专利的同时,将学术与市场相结合,还能大力发展就业。
如此这般,赚的钱肯定就不一样了。
柳青态度良好的承认错误,柳蔻也不会抓着不放。
特别是今天,妹妹好像非常黏自己。
找人在旁边架了一张床后,换好睡衣的柳青走了进来。
“姐,你给我吹头发吧。”
看护那边拿了吹风机过来,朝柳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起身。
可是柳蔻还是坐起来了。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给妹妹吹头发,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柳蔻坚持的时候是旁人无法左右的。
其实某种程度上,她们姐妹的性格很像。
都很倔强。
只是一个放在心里,一个小孩子脾气发泄出来。
柳蔻侧身靠着,先给柳青擦头发。
擦头发的时候,柳青突然问,“姐姐,你还记得我逃课被叫家长那次吗?”
“哪次啊?”柳蔻像是想到了什么,但还是故意逗她,“你逃课那么多次,我怎么知道是哪次?”
柳青没有回话,只是转身抱住了姐姐。
她们都想到了那一次,柳蔻第一次对柳青发脾气的那次——
话说,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姐妹俩相差六岁。
她们的孩子却是一样的年纪呢?
那一天,柳蔻N次相亲失败,回到单位就接到柳青学校老师的投诉电话,“小青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这个月逃课四次,我们管不起了,请家长带走吧。”
疲惫失意,走的膝盖酸软的柳蔻回到家,就看到沙发上睡觉的妹妹。
见她回来,柳青从沙发上翻腾起来,抱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啊,我都快饿死了,还有鞋子也坏掉了,我想买一双新鞋子。”
那一刻的柳蔻低头,看向自己磨突了半个鞋底的鞋子,扔掉手上的袋子走到沙发面前。
柳青还在抱怨,“不是说给我带单位肉夹馍吗?你骗我,你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啊——”
话音未落,柳蔻走到她面前,把妹妹拽了起来。
神态疲惫,深吸一口气,彻底爆发了,“凭什么我要管你?!”
“凭什么你不找爸妈,全都找我?”
“爸妈会打你,我不会是吗?”
“柳青!我也有自己的人生,我也想下班舒舒服服的躺着,不被你学校老师找。”
“我也想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
说到这里的时候,柳蔻声音都在发抖,“我今年都29了!”
越说越激动,柳蔻抓着妹妹的书包就往卧室走,把她的衣服塞进去,“不想读就不要读,我现在就给爸妈打电话,送你回去!”
那时候她们在北京读书,如果要回家,那车费得提前算好。
因为穷学生没有钱,每个月的钱都要算好——
为了照顾妹妹,租了房子,父母给的钱根本不够。
柳蔻只能从自己的补贴里扣。
但人在气头上,也想不了那么多。
到了火车站,柳蔻才发现她们手里的钱根本不够。
前天才交完学杂费跟校服费,房租水电饭卡钱预支出去。
剩下的钱,连买一张回上海车票都不够。
火车站的门口,柳青也是第一次看到姐姐发火的样子。
怕怕的抱着书包,看姐姐蹲在地上流泪。
“我不管你了。”
“滚回老家去!”
柳蔻拒绝她的碰触。
人被逼到了绝境,总会爆发的。
但那会的柳青不是故意的,她逃课也是事出有因。
所以当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双白漆平底鞋的时候,柳蔻还是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
不用问都知道了,柳青看到姐姐软化了语气,委屈上头,就只会哭,“呜呜....这是我攒早饭钱给你买的,我想你要上去领奖了,不能穿破鞋子。”
小姑娘抽抽搭搭,“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凶我....”
原来,柳青为了买到便宜质量好的鞋子,特意找了同学家长,在鞋厂工作的,帮她带鞋出来。
有那种瑕疵品,一点点瑕疵的,比较便宜。
柳青就逃课去几箱鞋子里找——
终于找到一双断码又很漂亮的鞋子。
拿着为数不多的几块钱买了鞋,用旧报纸包在书包里,想要回家给姐姐一个惊喜。
却没想,老师把电话打到了姐姐的单位。
那一天的姐妹俩,在火车站抱头痛哭。
柳蔻生气厉害,可消气也快。
回来的时候下了雨,路上有卖烤红薯的,柳蔻还问妹妹要不要吃?
她是真把自己当妈了。
柳青摇头说不饿,可柳蔻还是花钱买了。
放学回来就说饿了,还哭了一路,怎么可能不饿?
就那样,柳青吃到了人生中最甜的一个烤红薯。
往后无数的日子里,每当她看到红薯,就总能想起那么一段岁月。
姐妹俩在外求学的日子。
手牵着手,是最穷,也是最美好的日子。
柳青这么一提,柳蔻就想起来了。
“时间过的可真快啊。”她把擦头发的毛巾放下来,“一眨眼都过了那么久了。”
有些往事,却好像就在昨天。
吹风机“唔唔唔”的风声里,柳青说了句什么,柳蔻没听到。
她停下吹风机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柳青拿过吹风机,让姐姐靠到枕头上,她自己吹。
然后转身,面对着姐姐,柳青打开了吹风机。
借着强力的风速,装作吹头发的柳青用嘴型说出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
姐姐,我爱你。
有些话或许只能靠风声说出来。
柳青不想留下遗憾,所以尽管耳根发红,还是没有移开视线。
柳蔻原本淡然的眼底染上了些许笑意。
她听到了。
柳青被看的不好意思,关掉吹风机扑过去。
“姐姐。”
长姐如母。
小的时候最讨厌她。
可是长大后发现——
谁都不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