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呆呆地看着有些晃眼的雪景,干枯倒折的荷花梗,想起从前一无所知惶恐又侥幸的日子。视线未能转移半分,眼前却像是梦境和化境之间交互的瞬间,褐色的枝干霎时间从冷绿变得青绿,漆黑死水一般的池塘被碧绿覆盖,一朵两朵三朵,竞相挣脱露出头来。花苞从青绿变化成为各色,血色一般的墨红和舞袖、清雅的小雪和欢庆、金绿白荷还要数金曲和拟春晓最为出色。
层层叠叠的荷叶交错摇曳,似乎那清荷塘下有了能在下游动的五彩小鱼,似乎还有粗壮的莲藕等着截摘,似乎,夏天真的到来了。黑白的冬日没能将这美丽的青荷塘全部覆盖。西月最后的印象中的荷塘,也不是停留在了过去某一年的夏天,更不是黑白。而是跨过冬雪消融下,蛰伏地下的虫豸已经苏醒,这是今年春日后的夏日。传说中自己的未来到不了的地方。
是未熙。未熙一定在某一处看着自己。西月张眼到处寻找,无处可找。
西月心中很清楚,未熙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即便两人感情还在,回春术用在七术身上的痛足够在两人的境遇中深深地划开一道鸿沟,此生不能逾越。
只好将目光痴迷地凝视着荷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轻轻摇曳的景象,内心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疼痛。那些原本应该用来拯救无数生命的力量,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强迫去创造出各种令人惊叹的时空逆转之美。这本应是未熙的痛苦和无奈,但现在未熙却再次运用手中的生发能力,只为了让自己能目睹那个永远无法到达的夏日。
我关心你,可我不会原谅你。倒是符合未熙的个性,西月哽咽到喉咙干涩,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静静地凝视着花苞,能再度看到青荷塘中花苞缓缓绽放,花瓣一片片地展开,而后随着风飘落,最后只剩下荷叶和枝干还留在那里。原本鲜艳的绿色渐渐褪去,荷叶变得枯黄。风吹过,荷叶无力地摇晃着,被风无情地折断,脆弱地倒栽进池塘里。池水再次变回了漆黑的颜色,洁白如雪的雪花依然安静地下落,让这一切更像是梦。
脸上刺痛痕痒之感,来自于自己的泪水,这辈子,西月自己不知道为不甘心和不公平流过多少次眼泪,但像现在这样,看到这般景致而破涕为笑却是此生第一次。这是一种相信,一种笃定,即便未来不再相遇,过去的感情也足以支撑一切,足以支撑她做出最后的决定。青园下藏在墙角的身影早已泣不成声,她将整个身体都倚靠在墙上,也露出了一抹笑容。
“真的不打算见神女了吗?”白怀接过未熙手中的冰桐矛,沉重之感传遍他的双臂,未熙则轻轻摇头。白怀再问了两遍,最终得到的是未熙明确的一句,“不见。”
犹豫又狠心的话已经说出,白怀才彻底将这件事揭过,他是完全知晓未熙与西月之间感情之人。白怀看着未熙松手,未熙将脑袋歪向一边默默流泪。白前见此,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白前说道:“让我去吧,我还有一些疑问。”
未熙微微转过头,她对于白前的狠辣有所忌惮,将冰桐矛交给白怀,由白怀转交是她能保证西月不受伤的第一步,白前却不一定。白前被未熙眼中稍闪而过的锋利杀在原地,他呵呵一笑,说道:“看来,我提出要杀明青竹之事,小殿下还是不能轻易相信。”
白怀向来对未熙言听计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盲目听从。反而是他更愿意听取那些真正为未熙着想、对她有益处的话语。而满足被他相信且提出意见有益于未熙的人——便是白前。当白前要求白怀交出冰桐矛时,白怀几乎本能地想要照做。未熙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她坚决阻止白怀将冰桐矛交给白前,眼神坚定又更多的质疑之感。
未熙说道:“长兄要做什么?”
“我说过,我会一步步让小殿下你全然相信我。我说到做到。”白前伸出的手空在原地,他补充说道,“只是我有些事情还不明白。需要亲自去问问神女。”
未熙沉默好一会儿,将自己的情绪压制在理性之下,尖锐又直接地问道:“还有什么事情不明白?”
“我不明白为何在师玉城中至落野族内,六殿下一直陪在她身边,如今却消失了。”白怀说道,“我任就觉得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长兄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了吧,你知道的,如今的我——干涉不了你的决定,我只有听你一个解释罢了。至于解释得如何,圆满不圆满,事实如何,真真假假,这些——”未熙狠狠地看着白前,她后半句大概是很狠心的话,只见她眼神没了狠劲,缓缓地软了下来,没能轻易说出后半句。未熙转而说道,“我也只有选择相信长兄了。”
“你当然会相信我,只是不愿意接受事实罢了。”白前并未表现得黯然神伤,白怀转而质问道,“兄长,这究竟是还有什么没搞清楚的,你知道未熙也没有多想,只是想帮一把神女罢了。”
白前晾在空中的手收了起来,他胸部衣裳中掏出一个锦囊,又从锦囊掏出一张信纸。他不紧不慢缓缓地展开,递到未熙面前,他说道:“这文书是昨晚加急传来的。昨日一天时间,兽界遭受巨变。作为兽界二殿下,兽界最强智囊灵文殿下药毒兽主示期后饮毒自杀,双双具亡。一文在牢狱之中折磨文未老君,而当天夜里,巡查在外的士兵发现了受伤的六殿下倒在雪地中,最后是兽界大殿下宇文殿下赶到,却发现文未老君早已丧亡,一文殿下和六殿下消失不见。同日夜里,白荷参天险些顶破兽主示期留下的结界... ...”
未熙看着一行行字,懵在原地,白前在袖口找了找,一条细长的卷纸也递给了未熙。未熙接过来,寥寥几字,念道:“翕隐晨杀宇文。”
白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问道:“怎么回事?荒主、兽主、灵文和宇文都死了,一文在哪里?”
未熙心有余悸一般,她回看白前,白前只是微微点头。未熙双泪泉涌一般流下,她伸手将白怀的手推了推,示意白怀将冰桐矛交到白前的手中,由白前交给西月。白前接过冰桐矛,不禁蹙眉。未熙追问道:“是不是明青竹就能活下去了?”
“我不能保证。”白前眼神略有失意,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独自一人从青园院墙之外一步步走上藤园所在高亭。未熙知时间对于各位目前而言是最为珍贵的事情,西月的着急之处正是因此。西月看着白前路行轨迹便知道,他出来的那面墙之外,未熙应该就在墙背面。
白前走到西月跟前,双手将冰桐矛奉上,西月看着半跪在地上的白前,手停在空中迟迟没有接来。
“未熙,别哭了。”白怀看着未熙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阵刺痛。他轻轻地捏起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未熙脸上的泪水,未熙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源源不断,让白怀手忙脚乱又心疼不已。
白怀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此时安慰已经无济于事。他沉思片刻后,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轻声问道:“宇文被谁杀了?”
未熙停下哭泣,抬起头来。她的眼神依然充满哀伤,但至少暂时摆脱了无尽的悲痛。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然后低声说道:“一文。”
白怀微微皱眉,疑惑不解地看向未熙,未熙接着说道:“翕隐应该是一文的战神封号。”
“我没明白。”白怀见她不再悲痛哭泣,继续追问道,“未熙,为何你那么笃定?”
未熙擦掉眼泪,她将手中的信纸交到白怀手中,说道,“长兄说得对,我当然是相信他,只是不愿意接受这种事实罢了。除了你们之外,我还能相信谁?除了你们这些为了自己族群而相信我的人,我有什么权力不相信长兄?”
白怀细细地将信纸上的内容研读一番,眉头微皱,似乎有些难以理解。未熙见状,轻声解释道:“兽界本无封号——翕隐战神,不论表面给了多好的含义,都带有一种期许。这短短的六个字,却蕴含着文未老君在兽界所做的最后一个手脚。兽界之乱看似是灵文殿下一时冲动之下毒杀了兽主,而后自戕,但事实上,如果灵文殿下不采取行动,那么死去的将会是心智最为单纯的一文……让大哥宇文登上王位,衰落的兽界和德不配位的下一任兽主,这些都是灵文最不愿意见到的。在文未老君搅局之后,这已经成为了他能够保全自己弟弟一文的唯一办法。”
“未熙,我还是不明白,为何灵康前辈和神女会选择从白界出发,在师玉城大动干戈?”白怀叹了一口气,他将书信收了起来。墙外忽然传来一阵能量异动,待能量平息之后,西月在藤园之上,大喊一声:“未熙,我走了。”
“西月,走好。”未熙心中对此暗暗回应。白前从藤园下来,顺手折断一枯枝,递到未熙面前,说道:“神女让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转的。”
未熙迟疑地接过枯枝,枯枝瞬间变成枝丫嫩叶。西月不会留下任何东西,这枯树枝是面前这位长兄给她的慰藉罢了。未熙略有心虚一般,笑了笑,说道:“长兄,抱歉——”
“小殿下无需说这些。你能选择我们桑选族是我们的荣耀,而我只是在谋取族群利益的前提下,为小殿下争取一些小殿下心中最为在意的东西。论心论迹,我还有千万句感谢还未对您说出。”白前说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未熙往青园的方向走去,“长兄怕我接受不了六哥的行迹是吗?”
“是。”白前直接回答道,“从小您与神女西月交好之外,只有六殿下能照顾你一二。我担心你——”
未熙摇摇头,转而问道:“石樱族还没人来?”
“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通报:“报!”一名身着灰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快步走进大殿,拱手向未熙行礼后说道:“石樱族大族长石樱衡武独自前来,就在殿外。”未熙听后微微皱眉,但很快恢复了镇定,转头看向一旁的白前。白前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未熙心中暗叹一口气,她知道今天要面对的问题不会轻松。
这意味着卡在桑选族喉咙里最难以下咽的桑寄生事件,今日总算是要水落石出了。白怀得到白前示意后,立刻起身离开去迎接桑选族的族长茗蔷。茗蔷听说石樱衡武已经来到了青藤殿,心中不禁涌起一丝疑惑。上次她和白堕亲自前往都未能得到结果,而现在居然有人主动来交代情况?然而,时间紧迫,茗蔷来不及细想,他迅速收拾心情,马不停蹄地赶往青藤殿。
就在等待的时间,白前有些失意,他说道:“其实我早应该猜到的。”
“长兄,这不怪你。”未熙心情恢复了很多,手中的枯枝不论是不是西月的意思,把玩之间确实能将悲痛的情绪寄托在这上面,能暂时隔离情绪,理智应对局面。
“当然怪我。云花声那么明目张胆在我面前晃悠,那段时间他的靖木军就在南水族周边,就连白堕也在靖木军中,竟然——”白前哽咽一下,转而说道,“正是因为这些,才让我排除了他的嫌疑,将拾界族当成了最大的嫌疑。即便桑寄生之事与拾界族的离火脱不了干系,水神族——水川狨狞却不容再忽视——是我大意了。”白前说着,石樱衡武已经走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