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声端坐在大堂中央,日头西斜,斜着照进堂内,雨凯二人正在杏声面前。
他们低着头,默不出声。
杏声问:“谁的主意?”
雨本想开口,被凯抢先一步说:“殿下,是水川大族长的意思。”说罢,从口袋中掏出一信封。
杏声目光停留在信纸上,冷哼一声:“看我平日是太纵容你们了。到头来,没一个人听我的。”
“殿下,水川大族长也是为了殿下好。”凯身子往前一些,将信纸递前了一点,杏声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信纸上。
杏声慢慢地说:“你们是水神族的还是平衡族的?”
凯抿了抿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立刻回道:“殿下你是那个族的,我们就是那个族的。”语罢凯脸上露出笑容,以为自己回答了一个满分的答案。
雨察觉到杏声正在压制着怒气,但事已至此,他立刻半跪在面前,咬着牙,手干脆地抹掉眼泪。声音不似从前地坚定,更有些呜咽,雨说:“殿下,你变了。”
杏声看着雨,虽表面无话,手边的茶杯被冰霜冻住。
凯见状也立刻也跪了下去:“殿下,当初我们在东南一带,见到多少流离失所无饭可吃的人,军中粮草多有不足,我们也不是没有饿过肚子,怎么会不知那种苦。起初我们都以为你帮神女参与越族,就是为了天下黎民从此能免受饥饿之苦,我们二人为促成你与神女之间的交情也没少吃苦。你今日非要至神女于死地,没了神女,落野越族之事再难推进,那些食不果腹之人最后的希望都没了。殿下,你说过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为病态,只要荒界粮草充足,那任何的粮食制度都不再是问题,想怎么分怎么分,大家不再为口粮担忧。现在,这些都不作数了吗?”
杏声见两人都低着头,凯将手中的信纸扭成一团,泪滴在地上。
凯说:“殿下担心无非是神女一旦越族成功,况荒主有意扶持神女之举,届时权势倾天,难以抗衡罢了。但权势真的那么重要吗?三殿下明面上贤德爱民,实际弄权至今底层百姓苦不堪言,我以为你和他不一样。倘若有那么一天,要拿我的命来换全荒界不再受饥寒之苦,我定毫无怨言。”
“好一个毫无怨言。”杏声拍手,站起来说:“今日你们乱我计算,今后也不必跟我了。”
凯一把抓在杏声脚,说:“殿下当真就是这样狠心?为了权势,变得和冷血动物一般。我们兄弟二人跟了殿下十五六年有余,何曾喊苦喊冤过?今日这事,我便是要喊冤一回!”
杏声先是一愣,仰着头长呼一口气,缓缓地蹲下身子。他对凯说:“今日我杀不得她,日后事事都要依着她而走了,不只是我,还有水川,你们可知道这个分寸?”
凯和雨默默地点了点头。杏声又说:“我以为只要出发点是好的,无论怎么歹毒的计谋都无所谓。大家都是短视的,只能看到现在经历的过程,只想看最后即将到来的满意结果。我不弄权,自然有人在弄权。我若不多想,一旦我失了势,你们觉得水川族,桑选族能安然度日?你们两个还能活着?”
雨说:“神女并非无情之人。”
“你想说什么?”杏声问。
“殿下,你可曾发现,九尾大族长是为劝和,不正和了神女之意。为何神女一味对着九尾大族长放箭,却不曾对你动手?况且,揭开她伤疤之人并非殿下,是白界绮雯。也非神女捣乱了殿下的计算,也是白界绮雯。”
“她本意与我合作,又怎么会伤我?况且一旦与我开打,消息散布我与她不合,东部大多族群见风定不会轻易与她合作,这些常识,她怎么会不懂?”杏声说道,“绮雯绮雯,若不是演风,绮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雨膝盖往前移动半步,继续说:“若非无情,只是权谋,那为何在童姑娘靠近时,担心伤了童姑娘,自愿欠下殿下一条人命呢?”
杏声看着雨真挚的但退缩的双眼,问:“倘若落野童没有出现,你又当如何收场?”
“她一定会出现的。”雨说,“就像我和九尾大族长提起此事,她就决定一定会出手制止一样。”
凯抬起头来,补充道说道:“童姑娘一定会去的。她同我说过,她是落野族人,更是荒界之人。我和她说了情况,她二话没说就跑去了。”
杏声笑着站起来,他说道:“权且认为西月并无敌意,那北方拾界一带里言呢?”
凯闭上了嘴,雨说:“拾界族长若非要与殿下抗衡,殿下拉拢神女,那里还需担心其它之事?况且,神女今日与殿下约定永不与昊天同盟,那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不是吗?”
杏声冷笑一声,沉默不语。雨的话不能说完全无理,可却不知杏声看到西月眼中野心和自信时心中那种震撼之感。杏声虽心中坚信西月并非真心合作,只是待权势在握,再一脚踢开,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侥幸,想她确实并非无情之人。
西月一巴掌重重地打在落野童脸上,童感觉脸上火辣辣一片,泪流无言。
两人自小时开始便在一起,自己心中也清楚,西月从未将自己当成侍女对待。但西月今日见童出现的那一刻,愤怒她不知轻重前来,又害怕她因此丧命,恐惧和愤怒在心中交织,气得直咬牙。
西月问:“可知我为何打你?”
童双手捂着脸,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西月双手搭在她肩膀上,郑重地说:“你今日前来,我可以将你视为叛族,是要断头的。”
童两眼泪水流下,颤颤巍巍地抓住西月双臂,问:“族长,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你还在装?”西月颤抖着说,“今早我便警告过你,你若是想做平衡族人,就给我滚开,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童呜呜咽咽抱住西月,她满脸泪水,说道:“族长,对不起对不起。他们说,我再不去,你就要被六殿下杀了,我好害怕。不想看着你死,我不想不想,不想你死,我想你活着。我们一起回去。”
西月说:“倒不如让我死了。”
西月感觉自己将整个落野推进了一个山谷,表面上是往前走,只是后边没了路,前方一旦出现塌方,再无回天之力。
“族长,你不要这样说。我不想你死,不想看你死。”童的声音更加颤抖,哽咽着。
她断断续续解释说:“还说,六殿下很厉害,他可以杀了你... ...他可以不让任何人知道,就说你不见了... ...我不要你死。”
落野童将西月抱得更紧了。
“还说,你不会抵抗一分,因你已经与水川大族长立了誓约。若死在六殿下手中,那水川大族长要全力扶持意远... ...荒界不再有族长。”
西月双泪俱下,摇了摇头。
“云横殿下,你在哪里?”雨满脸都是土,他压制着自己,竭力不哭出来。但四周冰冷一片,自己浑身被湿土黏上,半干未干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凯,凯。”他四处喊着,等到夜幕降临,眼泪忍不住簌簌掉下。远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分辨,和凯的声线别无二致,雨开心的往前跑去,不料,又摔入一个泥坑中。他挣扎爬起来,声音已经消失了。这是雨还未能掌握御风法术时,把自己弄丢的时候。等到云横找到雨,已经过去整整一天。饥寒交迫的雨,得到是云横冷冷一句话:“没天赋就别学了。”
这句话深深地刻在雨的心中。云横是御风术的集大成者,关于各种类型的风系法术,他都做到极致,是当前风系法术无敌的象征。雨没练到让云横满意时,他便拼了命去练。
雨凯两人虽是双生,步子和方向却大相径庭。
凯跟着蒙仿学土系法术,蒙仿为人随和,喜欢凯的激情,时常鼓励督促凯,为此也算取得不错的成绩。
彧灵知道杏声在军营中并不习惯,尤其是需要他独当一面领兵,他的能力本可以支撑,他却没信心。原本以为多待一些时日便好,杏声只是自顾自的练功,并没有想当将领的愿望,这点让彧灵很恼火。
刚开始是耐心的劝谏,说修为再高也是为了天下苍生,经验积累也不容小觑,后来彧灵甚至指着杏声骂他没有出息,丝毫没有水川的气派。
杏声则只是轻轻地点头。
不同于其他人,杏声对大哥彧灵没有过多的反抗,但只要见到春流,当代大将军,他浑身便散发着前所未有的能量。
春流看到此情此景,他知道杏声只是记恨他对春忻去世时对他的淡漠。即便如此,他见到杏声,总是先冷笑一声,然后带着似有若无的调侃说道:“要是当不上大将军,这辈子我就只能这样看你。”又或者会说:“昨日连自己的母亲都护不了,今日自己的性命就堪忧,明日自己身边的人你依旧没办法保护。”
春流出手向来不管轻重,心情好了,让一两招,心情不好,直接给打趴下。彧灵说:“父亲,他还小,你下手轻一点,别真的打坏了。老头该骂你了。”
春流听罢也只是冷笑一声。
一年多的领兵,杏声表现的并没让春流满意,他说道:“陈力就列,不能者止。”
十记杀威棒把杏声打得头昏眼花,他不服春流的管制,咬着牙说道:“大将军算什么,我要和文玖大哥一样,拿战神。”
春流听罢一愣,他少有的露出笑容,双眼泛着泪花,点了点头。随后又严肃的抬起眼,说:“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就等着下半生躺着过吧。”
不久便听说云横被封了演风战神,代表荒界最高御风术。相隔千万里,杏声仿佛都能看到云横得意的笑容。果不其然,不出几日,云横亲笔送到了杏声跟前,杏声一眼没看,直接烧了。
御风术在荒界使用者并不多,但御水法术不同,光是崇尚御水术的族群就占多数,多数之中必有翘楚。要想拿到战神,打过春流是必不可少的一道门槛。
一望无际的黄沙从远处更浓烈的涌起,超快速度席卷而来。
不远处黄沙之中,杏声看到了一个穿梭其中的身影,但身影闪动越来越慢,甚至跪倒在地面上。杏声定睛看去,是平衡雨。黄沙之中,还有凯的身影。杏声将盖在脑袋上的棉布撕下来将口鼻绑住,垂直从高耸城墙中跳了下去,他猫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
只听到后边一声号角,恍惚间有人大喊:“关城门。”
杏声转眼看去,城门缓缓地闭上了,站岗的侍卫放低身子,有些顺势趴在地上。
杏声怒骂道:“你们不要命了。”
凯双手抓着雨的肩膀,雨身量小,风太大重心不够稳定。等杏声靠近了看,看到,雨凯身边散放着两大袋,仔细看去,是面粮。杏声扛起一袋,凯也扛起一袋,往城门方向走去。雨咬着牙往前,到了城门旁的小门才看到,门口三角位置堆起小山一样高的面粮。
杏声惊讶的问:“这些哪来的?”
凯解释道:“我和雨听人说,风暴降至,粮草困在路上了,于是决定去背回来。”
还没等杏声开口,雨虚弱地说:“风从西部升起,半月不会消停。关内粮草不足,我们是想帮个忙。”
杏声心中又气又想笑,说道:“你们能想到的事情,大将军怎么会不知道。关中有屯粮,十天半月根本不是问题。不派人前去接应,是不想动摇军心。”
雨双眼通红,他一手撑在墙上,索性将身体靠在墙壁上。他缓缓地蹲下去,说道:“要真的有才不会动摇军心。藏着掖着的,怎么能让大家伙信服?就算是大将军口中的预战,减少粮草消耗,要是关中真有富足的粮草,怎么会饥一餐饱一餐。口口声声说的粮草富足究竟骗了谁?”
至此之后,雨的这番话,时刻出现在杏声的脑海中。
杏声问雨凯二人:“还有多少?”
正是这时,黄沙肆无忌惮的吹起,三人卡在三角的位置不敢乱动。凯说:“一大片都在远处。搬到那个位置的不多了,我们二人来回搬了不少。”
杏声说:“你们在这别乱跑。”冒着黄沙,不远处地上两袋,杏声将一个肩膀扛起一袋。一开始还好,随着体力的消耗加之狂风黄沙,杏声双腿都在颤抖。凯远远看到杏声的身影,杏声脚下有藤蔓缠住,凯冒着风沙接过一袋,两人并肩往前走去。
等到了关门外,杏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在面粮上。
雨少有的哈哈大笑起来,其余两人也都笑了起来。但此事被春流知道,三人跪在万人之前,被春流用鞭子抽打背部。
春流说:“叫一声多加一鞭子。”虽是普通的藤条鞭,春流力气大,三人几乎是咬着牙坚持着,都不敢发出一声。
春流对杏声说:“你若真有本事就拿出来,我既下令不必接应粮草也犯不着你来费心。”
杏声说道:“你口口声声说着粮草富足,究竟是谁骗了谁?”
彧灵在一旁拉住杏声,他劝道:“荒界稼神式微,军中粮草已经算多的了。”
凯用手撑着脑袋,他满脸尘土,指着前方说:“如今荒界制度有问题!都是那群人贪了我们的口粮,还让我们在边塞拼死拼活的。”
雨沉默着看向前方。
杏声却因接连几天的饥饿和鞭打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对凯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是病态。要是荒界粮草足够,那任何制度都不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