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一路引路,在各家入口处较为低矮的小圈中,进了一个小屋,借着光,原来是一处厨房,从中出来还看到了一处井。再往前走去,西月看到那门匾上写着“立目书院”四个大字,不免又是一惊。
“西月,过了这里我不能在用法术了。”杏声警戒道,西月听罢只是点头。
随着外环楼梯往上走去,西月忍不住问:“敢问,您就是立目先生?《南凉异闻》的写书人?”
老伯呵呵一笑,说:“姑娘,这里并没有什么立目先生,我名为立目书,大家平时体谅,教孩子们几个字,就都叫我一声先生而已。《南凉异闻》只不过是随意写写,姑娘看过?”
西月摇了摇头,故意否认。西月说:“听姐们说起,原来大家都在看,我也想借来看两眼呢。偶然看到书封面盖着红章,写着立目书,还以为写书人名曰立目,原是叫立目书才对。”说罢,淡淡一笑。
老伯拿出一叠书,说:“姑娘要是想看,拿走便是了。”西月随手翻开几页,笑着收下了。杏声从西月手中夺过书,狠狠地看了立目书一眼,问道:“什么异闻?我怎么不知道?”
立目书呵呵笑着回答道:“公子平日也不爱看这些,故而没说。为了补些家用,写个小玩意,到集市上买卖。”
杏声拿起翻了翻,也不知应该从何处开始看。老伯让两人在原处等着,独自去喊孩子们了,西月隐约看到门外探出一个头小脑袋,脑袋上还有两个小红灯笼。那女孩眨巴眨巴双眼,脑袋一扭一扭的。
杏声问道:“书中有蹊跷?”
“爱看奇闻异闻罢了,哪有那么多蹊跷。”西月答道。
西月借故站起身离开,小女孩在转角处突然出现,不过到大腿的高度,冰凉的小手拉过西月往角落里蹲着。小女孩扭转着脑袋,时不时看向光亮处,问:“姐姐,你认识平青公子吗?”
西月没有直接回答,看她脸上皴裂的痕迹,似是鳞片。一边擦着她的眼泪,一边反问:“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姐姐,我和你说,平青公子是坏人。”小女孩抹去了脸上的泪,十分肯定的说。她一脸神秘但略显悲伤地说,“那桥上有一个河仙,是他请来的,河仙发疯,吃了我小哥哥。”
说罢又呜呜哭了起来,西月听到屋内些微响动。心想,杏声定是听到了。
西月想了想,不知该说什么,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河仙。小女孩身上穿着单薄,捏着手指,她的小拇指已经有些变形,大概是冻伤。“姐姐,你能杀了平青公子吗?我要为我小哥哥报仇。”小女孩的声音忽然变狠。
西月还是下意识问:“可是小哥哥过桥的时候没有闭气?”
小女孩猛地站起来,甩开拉着西月的手,说:“哼!你也是坏人!”
西月拉她过来,她的手攥着紧,小女孩疯了一般甩开西月的手,往外跑去,整个楼里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楼下庭院中央的人自然也听到了,但是都默不作声,他们的视线都在自己手中的活计上,嘴里念叨的都是如何雕的更好。
果然,杏声缓缓走近了,他只是淡淡地说:“你不问我为何有河仙吗?”
“殿下想说便会说。”西月站起身来,“这些雨龙水龙不在水界生活,修为坏了,心性也坏了,满眼都是仇恨... ...”
“他们回不去了。从他们的祖辈开始,就在这里生活,困居于此。五年前我与雨凯偶然发现吊桥横断,对面有人大呼救命,山崖横断太宽,他们根本越不过去。待我们修好桥,这里的人便纷纷往外走,那知外边世界早已不同,死伤不计其数,几乎没有归来之人。他们的父母,祖父母大多为了生计离开了。剩下这些小孩,也要走,无修为无根基,桥是修好了,路还要走,一旦离开这片能量之地,若不能及时回到水界,便会力竭干枯而死。于是雨说,不如假话真做,说河堤有河仙,过桥不闭气便会被河仙吃掉。他们都小,要想闭气走完整桥并非简单,好在都敬畏此,这几年,也安稳不少。”杏声说罢看向西月。
西月听罢不禁蹙眉,“他们祖辈都应在水界生存,为何到了南水?是昊天战神所为?
“西月,不管是储殿下云文玖还是昊天战神里言,都是我兄长。他们亲如手足,一同战斗... ...我并不暗指是他所为,即便是他,那为何是他?意图何在?我都不知道。我解决了眼前之事,保住他们未来不受侵害,便是最好的。”
西月听得他话中有话,“这就是殿下不与我说卞冬之事的原因。”
杏声又说,“为何不能一起往前看?”西月静默,更是不语。
“我们去学堂吧,先生和孩子们在那边等我们。”杏声摇了摇头,西月注意到他眼神中的无奈。
杏声见西月若有所思,料定她还有事瞒着,既然自己主动敞开话题要说合作,那便先博一个真诚。
杏声想了想,严肃说道:“卞冬之事,我知道的并不是你想知道的。我在别人的故事里找寻自己存在的原因,生硬地搬动着每一块可能与自己有关的历史砖,想依此建立一个高塔一个城邦。慢慢地我才发现,原来时间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比如战乱。有些东西是注定的,比如信任。搬起他人的砖头来构建自己的世界,终究是黄粱一梦... ...”
西月尴尬一笑,说道:“殿下话说分明至此,我心中感激,趁此也多说两句。这些天我想了许久,你我最大的不同不在于同路与否,信任与否,更在于我纠缠过去,你在乎未来。你害怕过去选择逃避发生了的事,我恐惧未来试图在过去找到一个答案。”
“西月,我说了一起面对,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西月莞尔一笑,不愿再说。西月说出心中实话,感觉更像是拿着刀自顾自划上一道,说的越多,越恨自己,厌恶自己。
我的未来在哪里呢?
他倒是前途光明。
夜晚的乡间小路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唯有杏声手上提着的灯存在火光,引着二人往前。杏声站住脚步,“还有话说,就此说清吧。”
“殿下,南水一案大多关注在于南水涣公之子南水奕瑚和温纸麟州之弟温纸意洲两人皆因仇恨丧命,尤其在于南水三子奕桂为兄长报仇当众杀了意洲,被麟州羁押至今才加剧了两族争端。两族人心颤动不是一日之事,此事荒主或有定夺并未能告知你我... ...”
杏声呵呵一笑,回道:“你不了解他,他不在乎这些,不会有什么定夺,况且有所定夺也不会与我知,我们安心查案便是。若是此事有那么重要,他自会叫人处理。他成事向来不止一条路在走。你想说的就只是这个?”
杏声期待着,自己想听到的事情,即便是如此清醒知晓面前这人并不会道出任何有关九尾雪狐族之事,却又心存侥幸。万一,哪怕是万一,只要她能面对九尾雪狐族,两人是不是就能提起当年大火之事了?
他成事向来不止一条路在走。西月心中重复一遍又一遍。原来是这样。
“炽秀说,南水多年来多有妙龄女子失踪,她追查多年,有些头绪... ...”
杏声冷笑一声,“那么多年了,这事南水涣公都不管,这炽秀就没发现其中端倪吗?”
“不论如何,既然知晓此事,还请殿下分出一份力管一管。”
“那是自然。只是结果如何,炽秀能否接受... ...”
西月停顿一下,“那是她的事情。”
两人沉默起来,随之而来幽深冷峭的山林中传来声响,让西月不知觉打了一个寒战。杏声解释道:“我不是说你。”
西月尴尬笑笑。
是啊,结果如何,我能接受吗?从来只想着如何找到真相,却不知真相,我能否承受。
见西月不讲话,杏声缓缓往前走去,他说:“涣公手底下的单子都不必看了,他敢让你查定不会出任何差池。铂继和他的手下大多都是查这些查惯了的,他们更是术业专攻之人,你也不必多耗费心神在此。”
“殿下,你有话说?”西月听着他话中有话,于是问道。
杏声说:“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荒主之意是让我在熙天城死去,让锟满大将军以此开战,是吗?”
“我不知道。”杏声说,“我说了,他要做的事情,从不是只有一条路在走。”
杏声竭尽理智压抑着自己,沙哑地说道:“所以西月,你能懂吗?你的命只是他其中一条路... ...他并不在乎我们如何... ...”
暗夜闪动的火光照着杏声双眸泪光,西月不禁也酸了鼻头,说道:“我记住了。”
在山林风过之处,西月感觉有个身影闪过,大致想了想,这个速度和身量大概是平衡雨。不一会儿,两人无言走到一处叫书院的地方,与前方见到的围屋不一样,是普通的农家布局。
门不是在正中央,偏向右手边,虾蛄墙和八字山墙将院子与外道隔开,从大门进去,有个大天井不可忽视,顺着前廊往前,穿过主屋,到了一处庭院。
庭院处往东方走,四根大的梭柱撑着前檐、云承驼峰的中脊梁、歇山出际的屋架、弯曲形虹梁等结构,是寺庙的结构。撤掉了大部分的东西,墙边还靠着一些供奉的坛子,大多已经是死灰,屋内的陈设换成了一排一列的书桌,周围已经堆满了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籍。
老伯笑呵呵得接过杏声手上的灯笼,熟练的吹灭了,放在一旁。示意让两人先坐下。
随后一拍手掌,一窝蜂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小孩全部笑嘻嘻的涌过来,笑嘻嘻的看着两人,然后齐齐鞠躬。
他们喊道:“青公子好!青夫人好!”
老伯忙得一把拉过那长得高的,说:“别乱说,这是青公子的胞妹,不是夫人。”
高一点的孩子说:“才不是,平青公子的妹妹是未熙殿下。”
西月听罢一愣,杏声则咯咯笑了起来。老伯又想笑又气,解释道:“不是那个平青,是平衡族的名叫青的公子,不是平衡储殿下,平青战神。”孩子们发出哈一声惊呼,这才知道缘由,还一直以为是一个人。
那孩子又问:“那昊天公子呢?是什么族群的,为什么和昊天战神的名字一样?”
西月正是想着出神,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手中握着一把扇子,一边拍手一边缓步走来,说:“怎么就不能和昊天战神取一样的名字了。”
走进来的正是里言本人,拾界昊天战神。西月看向里言,里言见到西月也在此处,不免也愣住一会儿,但他很快转了笑脸,并无差错。孩子们没有注意到他们三人的眼神变化,反而从里言的话中得出任何人都可以和荒界名人同名的意思。
其中一人嘻嘻哈哈跳起来,说:“那我以后就叫演风!比风还快!”
另一个和他一般高的也毫不示弱,说:“那我便是靖木!我的冰晶石断万事万物如砍木头一般简单!”说罢,两人手拿着木剑叽里呱啦一顿比试。一路从屋正中打到门口。
大家见罢哈哈哈笑了起来。
“昊天公子,你怎么来了?”老伯笑呵呵着寒暄,也请坐下,说罢让孩子们站好。
老伯摸着一个孩子的脑袋,说:“他们现在都长大了,天天嘻嘻哈哈没有规矩,我也年迈了,实在是管不动。”
“我看着大多个子倒是长高不少,就是不知道读书有没有一点长进?”里言笑着说。
里言对着杏声,看了一眼西月,故意问道,“这是?”
杏声会意,答道:“这是胞妹,平念。”
里言微笑示意,西月也回以微笑。
近些年来,拾界族的事务多由拾界吉宁处理,或是多日未见里言本人,西月在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了一股嘲讽和寒意。又在行为举止之中看到了从来未有过的浮夸。杏声脸上依旧挂着笑,周围看了一圈又一圈,又数了数,说:“怎么少了两个?”
老伯也数了数,说:“唉?公子可是记错了,没有少啊?!”
“那个脸肉嘟嘟的,说话冒口水的那个... ...还有那个只扎一半发的... ...”杏声描述着,他说不出孩子们的名字,只是大致记得长什么模样。
老伯笑呵呵的说:“胖乙最大,早就去窑洞拜师了,榴妞是家人搬离了这里,把她带走了。”
杏声听罢才松了一口气,大家脑子里都想着杏声描述的那两个孩子,尤其是叫胖乙的。
正是想着,孩子中有一人大喊一声:“快看,是胖乙!”
大家看向门外庭院,有一个不算太高,但是灵活异常的小胖子嘟着嘴哒哒哒一路快跑,沿着小道或另辟蹊径的哒哒哒动个不停。
后面跟着一个瘦弱的老头,手里拿着长柳条,追着喊道:“臭小子,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把你打到屁滚尿流。”
孩子们见胖乙要被打了,紧张的齐声喊道:“胖乙,到这里来!!!”
胖乙在奔跑之余还能瞥一眼屋内的动静,见立目书站着,想着定是平青公子来了,于是哒哒哒上了台阶。一股风一样跑到大家身后,蹲下身子躲了起来。透过人的空隙,见到杏声正往自己这个方向看来,又立马站直了身子,挥手开心地喊道:“青公子好!”杏声笑着点点头。
拿着柳条的老头嘴里嘟嘟的,一直在说什么,见那么多人,也大概知道了实情。
见到杏声等人坐着,像是做法事一样,瞪着眼睛一个个看过去,看到西月时,皱起来眉头。又绕着三人转了好几圈,仰着头,膝盖微微弯曲着,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一大喊道:“平青!昊天!”
大家都被吓了一跳,立目书拉过老头说:“姚家的,你怎么又喝酒,又那么疯癫啊!”
姚青花是他的花名,只知道他此前结婚女方是姚家的,他本名早已没人知道了。因他一直念叨着青花宫是出自他的手笔,故而大家都叫他姚青花。
姚青花又瞪起已经衰老的大眼,微黄的眼珠子上布满了红血丝,浅棕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在孩子堆里一个个找过去,要找出胖乙。孩子们掩护着,姚青花没有找到胖乙。
然后围绕着杏声三人又转了好几圈,再次声嘶力竭的大喊了好几声:“平青!昊天!”喉咙就要喊破的样子。
胖乙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满脸的泪水,说:“师傅,你别喊了。别喊了,别喊了,我知道错了!”
姚青花紧紧地抓住小胖乙的手,压着声音咬着牙说:“平青!昊天... ...”
胖乙的小手抹着脸上的泪,一边安慰着姚青花,嘴里一直喊着:“师傅,师傅师傅,师傅... ...”
姚青花拉着小胖乙离开,忽然转过头瞪了西月一眼,他的身后传来一阵狂风,然后缓缓又看了一会儿,风才息了,他浑身扭着,像是特别不自在,脚步不稳,偏来偏去。
他时而无表情,时而笑着,时而又蹙眉,忽然一声噗呲笑出来,他边笑边说:“这世道就算有神女,也无用!”
那话声音很响,尾音拉的长,西月感觉他像是被什么细线吊着的木偶。他说罢哈哈哈大笑起来,西月才松一口气。小胖乙无奈的扶着姚青花离开,并说:“叨扰各位了。”
西月眼神跟着姚青花,就想追上去看看,但见杏声黑着脸,轻声说道:“我出去一趟就回来。”杏声当然知道她想去找姚青花,用力抓着她手臂,眼神示意不能去。
里言将杏声的手从西月手臂上扯开,笑道:“人姑娘要走开一下,你这多冒昧。”
小孩们不知怎么回事,都觉得里言说的在理。杏声又抓着西月,他脖颈青筋爆出,在西月耳边说道:“不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切记多留一份心眼。”语罢,才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