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阁
听雨阁位于二重天，龙王布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到了这里。
雨中带着寒气，过往的路人纷纷入阁躲雨，阁中人声鼎沸，根本听不清台上唱的何曲。
洛箫璃捧着一杯姜茶，断断续续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有选择性地跟玲雅讲了。
在玲雅看来，洛箫璃就算把天宫闹个天翻地覆都没什么奇怪的。
她只劝道：“你悠着点，好歹如今是个上神，传出去当心让人笑话。”
“笑呗，总比骂我好。”
玲雅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旁人都是争着往高处走，偏偏这个小丫头，隐了位高权重的身份，混迹于下层，就好似公主的身份有碍观瞻似的，想要急切地摆脱。
“萧箫”这个名字，是彧融上神在拜师之日赠予洛箫璃的。
当年，洛箫璃虽不是上神，但有圣族八公主和蓬莱境九弟子的双重身份加持着，那在三界也是一等一的尊贵。
谁能控制了她，就算是挟制了神界天圣二族。
彼时洛箫璃法力低微，无护身的本事。
彧融怕她出事，遂给她起了个假名，以混淆视听。
后来，洛箫璃见着陌生人就称自己为“萧箫”，天下人都见过“萧箫”，却不知“洛箫璃”真容。
“萧箫”二字她用的越来越顺手，故而飞升上仙有了自卫能力以后她也不曾更改，依旧逢人便称自己为“萧箫”。
这么些年来，识破她这个谎言的只有一人。
那年，凡界降了初雪，她跟师父赌气，走失在了人群。
凡尘烟火掩盖了她微弱的气息，彧融找不见她，她也找不见彧融。
她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急得几欲哭出声来。
忽然，她看见人群中闪过一丝蓝色的幽光。
挤过一堵堵人墙，那束幽光散发于一块令牌，上面写着一个“燕”字。
她过去拽了拽那人的衣角。
她彼时不过是个蒜苗高的小娃娃。
那人转身，眉目舒展，凤眼丹唇，像是一抹烟雨掠过，翩翩公子画中来。
“仙家可能带我回去？”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萧箫，第二个字是一种乐器。”
“萧箫啊，跟我走吧。”
片刻后，他把她带到了彧融面前。
想到这些陈年往事，洛箫璃心中又有些伤感，她转身去看潇潇烟雨，行人匆匆，与凡界又有何异？
珠翠相碰，门帘被人用一把折扇挑起。
“阁中可卖杏仁酥？”
男子眉目疏朗，一根白色飘带松垮垮地拢住头发，显得稍有些慵懒，一身的风霜又散发出一股子震慑，让人顿生敬畏之感。
“连卞！”洛箫璃的眼睛又睁大了些，“你不是下月初六才回来吗？”
连卞用扇子戳了戳自己的眉骨：“你小丫头的消息真灵通，本来还想给你们个惊喜。”
玲雅连忙站起斟茶，连卞上前从她手中接过茶壶：“嫂嫂莫忙，我来。”
连卞是个孤儿，后来遇见了燕云，便一直跟在身侧做个侍从。
燕云将洛箫璃交还给彧融后，洛箫璃很高兴地认了燕云做哥哥。私下里，燕云也时常去蓬莱境寻经问道。一来二去，洛箫璃也就认识了连卞和玲雅。
“下月初六是觐见天帝的日子，我提前回来还不是来看看你们。”像以前一样，连卞将茶盏斟满，稳当当地放在玲雅面前。
洛箫璃“嗤”了一声，“一走三万年连封信都不来，怎么现在倒是着急见我们了？”
“不见你们是因为没脸。”连卞将茶饮尽，茶盏在三指间摩挲。“当年你把撤军的令告诉了我，可当时广渚来报，说是南部敌军进攻，我们有溃败之势。我当时没多想就领兵去了，让他将撤军的令告诉君上。”
“没想到……”他一记重拳锤在了木桌上。
没想到广渚背叛了天族……
窗外的雨下得格外迅猛，街上的青石砖被打的像是无序的鼓点。
这雨，一直下到了三更天。
“回来了？”
洛箫璃摸黑进宫，没想到琮琛还在等她。
“殿下还没睡？”
琮琛看了她一眼，眼里明明白白写着“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碰见连卞将军了。”洛箫璃如实回答，“他提前回来去看望了阿雅姐姐。”
琮琛没有很意外，“他是永平君的下属，应该的。”
洛箫璃瞥了一眼，琮琛还在看《经法》。
“我第一次见有人看这种书看得这样入迷。”
琮琛一开口，洛箫璃有种三哥到场的感觉。“不修身如何治天下？”
洛箫璃蚌住了口，“您格局真大。”
“明天你有事吗？”洛箫璃问。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这个一本正经的少年带歪一点。“我们去凡界玩吧。”
琮琛放下了书卷，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第一天上工，稿假。
第二天上工，假公济私，携老板出游。
“要是宫里的奴婢都像你，天宫就乱套了。”
洛箫璃瘪瘪嘴，她本来也不是奴婢啊！
要不是为了查……
她猛的一惊。对啊！她来天宫可是“身兼重任”啊！
忽然间她觉得很对不起在圣族劳心劳力的三哥。
她的心里内疚了一小会儿，琮琛却以为惹她不高兴了。
“真想去？”
“嗯？”洛箫璃有些懵。
“早些睡，明日下了早朝我们便走。”
洛箫璃一夜没睡。
她写了满满一张纸的“明日之事”。然后在破晓时分挥一挥大笔，改为“仙生乐事”。
满满当当，带着琮琛玩凡界的路线她安排的一清二楚。
不过，还没等实现，她就被带去了韵华的朝宁宫。
“韵娘娘，”灵祁捂着左臂“呜呜”地哭，“今日灵祁炖了汤送去，想着琮琛哥哥下了朝就能喝了，可不知哪里得罪了萧箫妹妹，她就——就——”又是一阵哭，韵华低声安慰了几句，然后她继续说道，“把我推到了墙上。呜——”
琮琛和他的父亲秉正仙君下朝赶来，正听见洛箫璃说：“我在那儿坐着，郡主走进来招呼都不打一声，自个儿就朝墙上撞过去了，不关奴婢的事。”
洛箫璃回想了早上的情景。
她可是眼睁睁看着灵祁一脸坏笑地朝墙壁撞去，然后捂着胳膊喊疼。
她那个贴身婢女配合得也好，立即就把脏水泼到她洛箫璃身上来了。
洛箫璃只想叹一声：“哇哦，宫斗大戏，怎么我还成主角了？”
韵华瞧着夫君来了，连忙站了起来，唤了声“殿下”。
秉正问：“你就是那个萧箫？”面色不善，一脸的嫌弃。
洛箫璃点了点头，心想：天族人都这么势利吗？
“你的意思是郡主陷害你？”
洛箫璃又点了点头。这情节有点熟悉啊！
“你一个奴婢，郡主凭什么陷害你？！”
洛箫璃心里咯噔了一下，完了，最后不会凡界那个皇后的下场吧？
“个中缘由殿下不如问问郡主。”洛箫璃不慌不忙说，秉正有些诧异，小小一个奴婢，要是其他人被他这样责问，早就吓得涕泗横流了。
郡主不说话，还是哭。
“好一个奴婢，故意撞伤郡主还抵死不认！”
洛箫璃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果然灵祁的贴身婢女在外候着。看来是去上朝的地方候着，早把她主子的“冤屈”添油加醋地说了。
洛箫璃叹了一口气，“郡主心悦太子殿下，奴婢又是殿下从司内局捞出来的，所以她看奴婢不顺眼。”
说完，她看了一眼秉正的反应。
果然，眼里藏刀，刀刀毙命。洛箫璃生生承受住了。
灵祁也没料到她说的这么直白，一时间忘了哭，呆在那里。
洛箫璃眨眼看着琮琛，想看看天帝的这个接班人是个什么脾气。
没想到，琮琛开口便是：“不得胡说！萧箫，向郡主认错。”
洛箫璃觉得这个太子没救了。
“无错为何要认？”
琮琛一动不动，只是低眼看她：“以下犯上，不算错吗？”
洛箫璃觉得仙生第一次把自己坑进去了。
“陈述事实罢了，并未以下犯上。”洛箫璃觉得心里莫名有些失落，有种至亲却不信任自己的伤感。
她久久地看着琮琛，眼前这个人，明明数万年都没见过一面，可为何却给她一种至亲之感？
“执迷不悟！”秉正拔高了声音，洛箫璃知道，他没辙了。
有理不在声高。秉正没有证据，所以只能以“太子之父”的身份压人。
偏偏这一点，洛箫璃最瞧不上。
“来人，把她……”
“父亲！”琮琛打断秉正的话。
“儿子宫里的奴婢冒犯郡主，儿子自会教训。萧箫，去给郡主赔罪。”
洛箫璃恼了。
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她都多久没这么计较过了。
不就是被人误解了吗？
不就是被人欺负了吗？
她为什么这么难过？
她强压下一切情绪，平静地说：“郡主，可是奴婢亲手推的您？您可想好了再说！”
灵祁一愣，反应过来后又哭得要死要活：“难道不是吗！没和你说几句话呢你就过来把我推倒了，呜——”
“每个神仙的气息都不同，若奴婢推了您，您身上自然会有奴婢的气息。郡主身上是否沾染了奴婢的气息，殿下一查便知。”
灵祁听了又是一愣，微不可查地向后缩了一下。
琮琛过去探，灵祁往后不断躲闪，这个场景任谁都心知肚明了。
“若无事，奴婢告退。”
秉正没理她，她自顾自地退了出去。
她又去了望日台，拨开云层看凡界诸象。
她刚才忽然想到，神仙有独属于自己的气息，凡人也有。
既然要查谁与凡界勾结，那就是要查谁的身上有凡人的气息。
那么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与神界勾结的那个凡人是谁。
洛箫璃看着凡界，这不是大海捞针吗！还不能打草惊蛇……
不知不觉，她已经盘算着怎么从天宫溜了。
要溜，太子是个麻烦。
她突然有些后悔，刚刚就该让秉正定了罪，这样她也好溜啊……
正想着，琮琛又悄没声儿地站到她身后了。
“怎么先走了，不去凡界玩了？”
洛箫璃觉得自己胸口还是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没心情。”
琮琛并肩坐下，递给她一张纸，是她昨晚列的“仙生乐事”。
他从朝宁宫急忙追出来，以为洛箫璃回了东宫。追去后没找着她的影儿，却看见了这个。
纸上密密麻麻列着：
逛庙会，泛舟游湖，攀墙头听墙根……越写越离谱。
琮琛没忍住笑了出来，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似乎做了太子以后，他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怀。
此刻，见着洛箫璃赌气的那张脸儿，他又是一笑。“本君知道，你气本君方才没有为你辩解。”
笑容缓缓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无奈。
“辩解只会害了你。”
洛箫璃表示不懂。
“本君日后的正妃是圣族的箫璃上神。在此之前，本君不能表现出对任何一个女子有所偏爱。灵祁如此，你也如此。”
洛箫璃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
第一，她什么时候和天族太子订婚了？
第二，这天族太子莫非是个假正经，娶了正妃才赶动花花心思纳妾？
她感觉胸中那团火烧得更旺盛了。
“若本君护你，父亲不会饶过你，天帝更不会。”
洛箫璃沉默了。听起来好有道理，实际上……有点像傀儡诶。
“殿下，奴婢觉得，为君者，若连身边的人都不能保护，那还何论护佑三界？”
“今日，您碍于他人让身边之人委曲求全，那么他日您也要碍于他族威势割地赔让放弃自己的子民吗？”
“奴婢知道，天族想与圣族联姻，无非是看中箫璃上神威震三界的本事。”
“若您真娶了她，天族究竟是更强了，还是更加受制于人了？”
洛箫璃就事论事，想劝琮琛硬气一点，同时想把自己从这门亲事里摘出去。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天族惦记她洛箫璃，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她是个活生生的神，又不是个玩物，凭什么拿她做交换！
琮琛愣怔着，洛箫璃的话他还没想明白就被季武叫走处理军务了。
一直忙到亥时三刻他才回宫，一进寝殿就看见洛箫璃蹲在一幅画边看，表情扭曲，似乎想笑却又有些生气。
“这是箫璃上神？”洛箫璃指着画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