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一睁眼,我就听到有人在耳边紧张的说:“姨娘不行了,快些跟外边大夫人去说。”
姨娘这个词,此刻对我来说还是很陌生的,我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眼睛半睁半闭,只见着一张脸孔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那张脸孔上全是皱纹,褶皱几乎能将路过的蚊子夹死。年纪虽老,可却是身手敏捷,她伸手抱着我,用帕子蘸着热水将我身子擦洗了一遍,飞快的用一块布将我包了起来。
我的手脚被缚住,十分不自在,不住的挣扎着,一阵响亮的哭声从我口中冲出,这时候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哟,这哭声真响亮,看起来是个有力气的。”
老婆子将我送到了一个妇人手中,约莫四十岁年纪,吊梢眼,高鼻梁,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那妇人盯着我看了一阵,脸上没有笑容,只是默默的盯着我看,看得我都有些疑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脸上长了一块黑斑。
房间里有大声的哭泣声,我努力转头,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在那里哭,抱着我的妇人似乎知道了我的心思,走了两步,到了一张床边,我努力睁大了眼睛,就见着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床边,脑袋低垂着,肩膀耸动,床上一个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看着那样子,似乎好像疲倦得睁不开眼睛一样。
“相宜,相宜……”悲伤的哭泣夹杂着声声呼唤,让我莫名心痛,我猜他们该是我的父母双亲,否则我不会有难过的感觉。
抱着我的妇人将我放到了那妇人身边:“骆姨娘,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孩子罢。”
果然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努力的睁大眼睛望向那个女子,想要看看她睁开眼睛的模样,可一切都是徒劳,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我只能见着她淡如金纸的一张脸孔,听到父亲撕裂般的哭泣声。
她走了,都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她就这么走了。
因为她是姨娘,所以府里也没有大操大办丧事,只是请了一些和尚来念了几日往生经,就匆匆抬了出去埋了。
若不是父亲坚持,只怕是这几日往生经都不会有念。
我虽然不能说话,可在旁边听得真真切切。
有一个年轻女人,大家都叫她大少夫人,是我父亲的妻,我开始一直疑惑为什么我父亲还有个妻,过了好些日子才弄懂,原来我母亲只是一个姨娘,不是父亲的正妻。
大少夫人冷着一张脸,眉毛竖起:“要念什么往生经,像这样的女人,还配请高僧替她来超度不成?”
父亲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坐在上首的大夫人,也是父亲的母亲,我的祖母,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去请一个罢,骆姨娘说起来也算是亲戚。”
大少夫人哼了一声:“婆婆自己去请罢,可不能浪费了我们悦华园账面上的银子。”
父亲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我的眼睛追逐着他,就见那青色的长袍很快不见了踪影,只有门帘微微摇动,从缝隙那一处飘进来几朵米粒大的桂花,带着淡淡的芳香。
我知道自己注定在这样的人家讨不了好处,即便是画栋雕梁高堂朱户,但却极有可能容不下我的存在。我很害怕,只能紧紧的贴着父亲的胸口,泪眼朦胧的看着他。
父亲伸手拨了拨我的脸孔:“我知道你在想你母亲,我会替她安排好身后之事的。”
祖母依从了父亲,请了高僧来给母亲超度,院子里来了一群穿着僧衣的和尚,坐在母亲棺椁前,开始念念有词。父亲抱着我在一旁听,眼睛盯住棺椁,泪珠子就如下雨一般将我一张脸滴湿。
那喃喃的梵音入耳,我听着逐渐也悲伤起来,一只手抓住父亲长满胡茬的下巴,一边高声哭喊了起来,我想见母亲,哪怕我原来根本不认识她,哪怕我只看过她临终前那淡如金纸的脸孔一眼,可她却依旧还是我的母亲。
一个穿着银红色袈裟的僧人走到我面前,伸手摩挲着我的头顶,慈眉善目的望着我。
一瞬间,我懂了他的意思。
他用无声的眼神告诉我,以后必然有母子重逢的机会。
“我能再见到我母亲?”
“是。”
“什么时候?”
这辈子显然不再可能,母亲已经死了,她不会再从冰冷的棺椁里爬出来,用她温柔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
“你懂的,何必再问我?”
我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想着他用眼神告诉我的话,莫非下一辈子我依旧能做母亲的儿子,能与她团聚?
“那我的父亲呢?我喜欢他,我要他依旧做我的父亲。”
那僧人不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我,就如天上明明朗月。
我安静下来,两只手以攀爬的姿势搭上了父亲的肩膀,沉沉入睡,心中自此释然,不管怎么样,我与母亲会有再相见的机会。
做了几日道场,母亲的棺椁被运了出去,我默默的瞧着一群人抬着那黑色的棺木往外边走,没有悲伤,只有淡淡的喜悦,母亲肯定会在一个地方等我,我一定会再见到她。
关于母亲埋在哪里,父亲又一次与他的妻发生了争执。
父亲要将母亲葬入祖坟,而他的妻坚决不同意,我听到他们两人大声的争吵,大少夫人甚至还砸了几个碗盏。
“少夫人竟然舍得砸碗盏,可见是起气到了极点。”几个丫鬟在细声议论着,她们都说大少夫人是十分吝啬的,一点东西都不许浪费,素日丫鬟要是打了碗盏,一定会从月例里加倍扣回来,故此大家做事都小心翼翼:“今日一口气砸了三个呢!”
“也是她气狠了,大公子要将骆姨娘葬入祖坟,怎么能不生气?”
“咱们大公子与骆姨娘,青梅竹马长大的,当然更喜欢骆姨娘一些,骆姨娘本来扯起来还跟容家沾亲带故的,作为贵妾葬入祖坟,可也是合情合理,大户人家里生了儿子的贵妾,不都有这资格?怎么到容家就要变了?”
“你却是不知道,大少爷是打算到时候跟骆姨娘合葬的呢,听说让人连夜在祖坟里选了个位置,挖了一个大坑,准备这几日修一间可以并排放两副棺椁的墓室。”
“啊呀呀,这怎么行?难道不是修三间墓室?大少爷的放中间,大少夫人与骆姨娘一边放一副?”有丫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再怎么样也不该是修一间吧?大公子与骆姨娘怎么能挤到一间墓室去?都没有尊卑了不成?”
“咳,我听大公子的长随说,大公子心中愧疚不安,说都是他从前太软弱了些,遵从太好娘娘赐婚的旨意,故此才让骆姨娘有这般下场,在入祖坟这事情上头,他坚决不能亏待她。”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丫鬟啧啧有声:“大公子也算是重情重义的了。”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最后明白了她们的意思,父亲想要死后与母亲合葬,而大少夫人不同意。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最后结果是怎么样,但听他们说,母亲最终还是葬入了祖坟,可究竟是不是葬在父亲替她选好的墓室里,我也不得而知。
因为父亲没多久也过世了。
那是一个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晚上,父亲抱着我在园子里走急匆匆的走过,枝头残留的桂花忽忽的飘落下来,正落在我的襁褓之上。父亲浑然未觉,也不伸手替我拂落,只是急急忙忙的往前走着。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心中有些紧张,父亲双眼无神,口中喃喃自语,我唯一能听清楚的,是他在喊我母亲的名字:相宜。
他抱着我在湖畔走了两圈,秋风渐凉,吹得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放声哭了起来,清亮的哭声似乎惊扰了父亲,他低头看我,伸出手来拍打着我的背,可我却不肯停歇,实在觉得委屈,我要母亲,我要她温暖的怀抱,我不要与父亲这般潦倒的在秋夜里漫步。
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怎么一回事,父亲的脚一拐,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了起来。
身子迅速的下沉,我触及到了冰冷的湖面。
忽然间,一股大力将我托了起来,我被那力量抛了出去,落到了湖畔柔软的草地上。
我听到了水响,虽然只能看到天空一轮圆月,但我明白正在湖里挣扎的那个人是我父亲,虽然才跟他相处几日,但我却深深的依恋着他。
我大声的哭了起来。
值夜的下人听到我的哭声跑了过来,发现了湖面的不平静,看到了我躺在草地上,脸色一变:“大公子落水了!大公子落水啦!”
有一个下人抱起了我,另外几个赶紧去找人帮忙打捞父亲,我这时才看到了湖面,那里已经渐渐平静,看不到父亲挣扎的样子,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连那涟漪都看不见。
等着人们赶来的时候,湖面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父亲被捞上来的时候,双目紧闭,跟我那日看到母亲一样。
祖母赶了过来,抱着父亲的尸身痛哭流涕,大少夫人站在一旁没有半颗眼泪,只是在咒骂着父亲,眼歪嘴斜。
祖母跳了起来,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现在人都过世了,你还这么诅咒他,有什么意思?他虽然偏心骆姨娘,可也没亏待过你,你自己摸着良心去想想看!”
扇了这一巴掌,祖母颓然的倒下来,放声大哭:“嘉懋,我的孩子……”
我也心酸,失去了父亲母亲,我能体会到祖母失去儿子的心情。
父亲的丧事大操大办,不仅来了和尚,还来了道士,水陆道场开了七日七夜。
僧人里有上回来的那位高僧,他眼睛看着我,似有深意。
我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我知道,或许我与父亲母亲团聚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哭了起来,眼睛再次望向那黑色的棺椁,情形跟十几日前何其相似,只是那棺椁里边躺着的人换了一个。
那一日阳光明媚,一只手轻轻抚摸过我的脸颊,让我从睡梦中惊醒。
睁开眼睛,就看到大少夫人站在我的床边。
我平静的看着她,她怨毒的看着我。
“长宁侯府容不下孽种。”她咬牙切齿,一双眉毛蹙得紧紧,眼神冰冷。
我笑了起来,没想到送我去与父母团聚的,竟然是她。
一块帕子从她手上落了下来,盖住了我的脸。
帕子上边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我闻着有些不舒服,划了划手脚,想将那帕子撇开,可我却实在太小,没能抓住遮住我鼻孔的手帕。
刺鼻的气味让我痛苦得流泪,我想哭,可却哭不出来,慢慢的,我失去了知觉。
“生了,生了……”耳边传来惊喜的叫声,我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我的父亲容嘉懋。
“相宜,快来看我们的孩子。”父亲将我抱起送到躺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女子身边。
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
果然和我想象里的一样,温柔慈祥,眉目如画。
母亲,我终于见到了你。
幸福的笑容从嘴角溢出,快活得小手小脚都不住得舞动。
“瞧,他在笑。”父亲与母亲两人凑了过来,一起认真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