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可在这悄无声息的春夜,有一间屋子里却依旧有着模糊的灯光,细细的交谈声不时响起,断断续续,就是将耳朵贴在窗户上,也听不清里边说的是什么。
“曼娘,我却是不赞同你的法子。”一灯如豆,杨老夫人端坐在灯下,容色缓和:“你试图着用母子情来捆住嘉懋,这是个笨法子。你又不去会时时刻刻在他面前出现,你离开,他心中想的还是相宜。”
容大奶奶坐在那里,默不作声,今日嘉懋气冲冲拉着相宜要走,她假装晕眩,这才拦住了他,嘉懋送她回到园子里,陪着她说了好一阵子话,她抓住嘉懋的手,请他所为容家着想,不要意气用事,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得像一块在水中浸久了的浮木,让她委实有些担心。
“我早就与你说过相宜的好处,你只是不愿相信,心里总是惦记着那出身,议亲的时候,固然要考量出身,可出身却不是唯一的条件,你母亲我,当年也是自请出族的,若是考量出身,那你父亲也不会娶我了。”杨老夫人看了一眼容大奶奶,声音里渐渐带了几分严厉:“为何你嫁去江陵容家以后,看事情都跟他们一样,小家子气得厉害?你现在应当考量的,难道不是嘉懋的感受与相宜的好处?”
“我……”容大奶奶欲言又止,好半日才挤出一句来:“我瞧着骆小姐未必也是真心喜欢嘉懋的,她定然是看上了嘉懋的身世,总想找个好人家,仗着嘉懋喜欢她,便肆无忌惮起来,我晕倒的时候,她可都没凑上来看一眼,竟然就自顾自的走了。”
“她走,还不是不想让嘉懋为难?曼娘,你怎么就这般执拗?你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候,可是聪明伶俐得很,年纪大了,反倒是纠缠了。一个家庭要和和睦睦,就必须互相谅解,根本就不想去了解对方是什么人,只顾着按自己心中的想法去看旁人,怎么才能和睦?相宜是定然要嫁给嘉懋的……”
“母亲!”容大奶奶惊呼出声:“皇后娘娘已经下了懿旨。”
“下了懿旨又如何?我想出手帮她们,皇后娘娘的懿旨在我眼里,还算不得什么。”杨老夫人淡淡一笑:“我之所以没有让皇上将皇后娘娘的懿旨收回来,就是想让你好好看看相宜,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配得上嘉懋,是否能让你不再对她有偏见。”
容大奶奶抿嘴坐在那里,一只手抓着衣裳前襟,好一阵子功夫才慢慢松开:“曼娘听母亲的安排,先看看这位骆小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老夫人!”门外响起极为细小的声音:“看园子的婆子说,骆小姐与方嫂出了雨花阁,往园子西边去了。”
杨老夫人声音稍微大了些:“盯紧些,让护院们跟过去,等会便将他们两人带回来。”
容大奶奶有些好奇:“骆小姐与方嫂逃跑了?难道是不想让嘉懋为难,竟然自己退出了不成?这样看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宁可舍了自己,也要成全了嘉懋。”
杨老夫人笑了笑:“我说带回来的两人,指的可是嘉懋与相宜。”
“什么?”容大奶奶脸色一变,急急忙忙的站了起来:“嘉懋……要与骆小姐私奔?怎么可以?我这就去喊住他们!”
“曼娘,你且坐下,着急什么?我不是让你慢慢看着,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我还会让嘉懋相宜他们吃多少苦不成?”杨老夫人一板脸:“你快些坐下,就当不知道这一回事!”
容大奶奶站在那里,眼睛望了望窗户,雕花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外边的情形,花影倒映在地上,黑色的一片,已经分不出是什么花。她的手指不安的攥住衣袖里子,用力擦了擦,沙沙作响。
月夜沉寂,乌蓝的天空里有一轮玉盘般的明月,如水的月光照着青石小径上的桃花花瓣,花瓣上泛出点点银光,恰似离人泪。
花园的墙壁那边,立着一个人,身影修长,背着一个包袱。
“嘉懋!”相宜急急忙忙的走了过去,远远见着他在,这才放了心,她生怕走到这里见不到他,那才真是一种悲哀。
嘉懋笑了起来:“相宜,你总算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一阵子。”
方嫂带着相宜从墙头跃过,从墙那边甩过一条绳子,嘉懋借着那绳子的力气爬过院墙,三人会合到了一处,赶忙一路小跑朝前边奔了过去。
院墙旁边的树上探出了几个人头来:“表少爷真走了,咱们快些跟上去。”
京城此时的街道已经冷清,没有什么人在外边走动,三个人的脚步声在这冷清的月色里格外响亮,一步又一步,似乎踏在心头一样,有着沉重的回响。
“咱们先去住客栈,此时城门已经关了,只能在客栈里等着,到明日再出城。”嘉懋看了看空荡荡的大街,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咱们得快些赶到客栈,要不是遇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就糟糕了。”
五城兵马司有专管宵禁的人员,若是在关门鼓以后,无故在街头行走的人被他们遇到了,就要以犯夜之名捉回府衙去,一般是鞭笞二十到四十,有些甚至直接关进大牢,等着家里出银子来赎人。
方嫂脸色一变:“快走快走,咱们就去那望东客栈住着便是。”
望东客栈乃是京城一家有名的客栈,就开在闹市中心,离杨府算得上是最近的,嘉懋听着方嫂这般说,也是点头同意:“走走走,只得三条街就到了。”
可这世上的事情,真就有那么巧,越是担心什么,那事情就越会发生。才从御道街那边拐了个弯,就听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的过来,三个人停住了脚步,站在屋檐下边,一动也不动,心中有几分紧张。
约莫十来匹马奔着到了眼前,为首的是一位穿着银色盔甲的将军,他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三个人,大喝了一声:“你们三个是做什么的?怎么夤夜前行?”
嘉懋无奈,只得站了出来:“回将军话,我母亲得了急病,特地出府来给她请大夫。”
过了关门鼓便是宵禁时分,宵禁以后除了军中急件与延医问药这种急事能在街上走,否则都是要被责罚,嘉懋只能硬着头皮用请医生这个法子了。
“你去请大夫?”那将军上下打量了嘉懋一番,见他穿着的是云锦袍子,嘿嘿冷笑了一声:“你穿得这般富贵,可见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有钱人家,给主子请大夫,都是丫鬟婆子出来的,如何会亲自出门请大夫?休得骗我!”他朝屋檐下边那黑色的影子里瞧了瞧,便见着了相宜浅浅衣裳一角,眼睛瞪大了几分:“你这分明是拐了良家女子出来私奔!”
嘉懋被他喝破行藏,也不再掩饰,从荷包里摸出了一个银锭子送上:“这位将军,我与这位小姐彼此有意,可家中却坚持要我另娶她人,我不能负她,故此与她约好逃出来,两人准备去一处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还请将军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两人!”
那将军冷笑了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剑,往嘉懋的银锭子上一挑,寒光闪过,相宜紧张的大喊一声“嘉懋”,从屋檐下边冲了出来,一把将他抱住:“嘉懋,嘉懋,咱们回去罢。”
银锭子掉到了地上,滚了两下,停在了那里,那将军不屑的看了下,大声吩咐手下:“快些,将这淫奔的男女捉起来,明日查查,看看谁家走失了公子小姐,等着两府前来领人!”
这两人穿得实在好,一看就知道是大家公子小姐,出了这样得丑事,两家少不得要出银子打点,求他封口,总比这一个银锭子要强,那将军主意打得响当当,就连一个银锭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听着说要被押回五城兵马司的衙门,嘉懋有几分慌张,面前这个只是副将,自然不认识他,可那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却是见过自己的,若被押去了那里,那他肯定会通知杨老太爷过来领人,那自己与相宜也就跑不掉了。
“方嫂,方嫂!”此时也只能寄希望于方嫂能将这十多个军士给放倒了,嘉懋转头喊了两声,却见方嫂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似乎被人点中穴道了一般,根本就没往前边来。
这五城兵马司里边,竟然也有这样的好手?嘉懋大惊失色,抓住相宜的手看了她一眼:“相宜,我这就去抢匹马,咱们一起逃,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相宜点了点头:“好!我跟着你!”
得了这句话,嘉懋信心大增,猛的跳了起来,趁着那将军没注意,空手就去抓他的剑柄,那将军觉察到风声,朝旁边避让了下,失了平衡,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
嘉懋心中大喜,使出杨老太爷教他的功夫,挥掌运气,朝那将军劈面而去。那将军嘿嘿一笑:“没想到小白脸还会点拳脚功夫!”他索性从马上跳了下来:“来来来,咱们打个痛快!”
第二百六十八章出师未捷被擒获
夜色茫茫,如水的月光照着街头,白惨惨的一片,数十条身影步步紧逼,将那一男一女逼到了一个死角。
相宜拉住嘉懋的衣角,低声道:“嘉懋,咱们和他们说个清楚,逃不掉就算了,咱们回去罢,我不能让你失了名声。”
“相宜,这个名声有什么要紧的?难道还比不上咱们的自由自在?你别管,我与那个头目拼上一拼,若是能打得过他,那说不定咱们还能有一条出路。”嘉懋一边打量着那逼近过来的副将,一边心中暗自想着,若能将他擒住,用刀子架住他的脖子,命他送自己与相宜出城,这才是最好的法子。
相宜回头看了看方嫂,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有几分焦虑,看起来这个副将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的,嘉懋跟他去斗,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那副将一个虎跳过来,嘉懋才抓住他的手,准备将他摔倒在地,身后几个人奔了过来,众人一把扭住了嘉懋,相宜脸色发白,扑了过去,抓住一个人的手使劲掰:“你们放手,放手,快些放手!”
“放手?你也别想跑!”一个军士轻而易举就将相宜给揪住:“走,和你的情郎一道回兵马司去,有什么话,就到那里去说罢!”
“休得胡来!”那副将来呵斥了一句,这两人的穿着打扮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肯定会有人来找的,万一自己的手下粗手粗脚伤害了他们,反而落不得好——京城里边到处都是当官的,金明池旁边的风雅楼上掉下一块木板,砸死十个人,肯定有六个是四品以上的官员。
手下听着那副将喝止,赶紧停了手,嘉懋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将军,只要你不伤害她,怎么样都可以。”
“你们俩先跟我回兵马司,我不是那无缘无故就胡乱行刑的,总得问清你们俩的身世,请家里人来接你们回府。”副将翻身上马:“带走。”
“大人,那边原来还有一个人哪,现在不见了!”一个军士忽然想起那第三个人来,回头一看,屋檐底下空空如也,只有一地寂寞的月色。
相宜擦了擦眼睛,方才还见着方嫂在,此时那边却不见人影。
方嫂……今晚好像有些古怪,相宜跟着那些军士慢慢朝前边走着,心里中忽然有了几分疑惑,方嫂不该是这样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屋子里灯光一明一灭,杨老夫人脸上有一丝微微的笑容:“果然是被五城兵马司的抓去了?他们也真是运气背,怎么出门就遇着巡夜的了。”
容大奶奶却没杨老夫人这分好心情,她忧心忡忡:“母亲,五城兵马司的大牢里可不是人住的地方,嘉懋怎么能在那里过夜?母亲,赶紧将他去接了回来罢。”
杨老夫人瞥了她一眼:“着急什么?年轻人,吃点苦也是应该的,再说他要是不吃苦,你如何去劝服他回心转意?”
容大奶奶抿了抿嘴唇,抖着声音道:“我也不要他回心转意了,他想娶谁便娶谁,还请母亲帮忙,去求求皇上,将皇后娘娘那赐婚的懿旨收回来便是。”
“我瞧着呢,你这只是迫不得己,根本不是因着看到相宜的好处才诚心的接纳她。曼娘,我和你说过,一定要让你看到相宜的好,看到她是多么为嘉懋着想,你现在别慌张,咱们做事就要做个全套,也就是这么几日的事情,你且在旁边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相宜是一个多么适合嘉懋的姑娘,到时候你才会怜惜她,喜欢她,她嫁了过来以后,你才会真心实意接纳她。”杨老夫人笑着看了看方嫂:“你现在就拿了我的名剌去五城兵马司,让他们不得亏待了嘉懋与相宜,明日自有人去领他们回来。”
方嫂即刻拿了杨老夫人的名剌去了五城兵马司,见了杨老夫人的名剌,那刘副将脸上变色,连声赔不是,赶忙喊着军士放人。
“将军不必这般紧张,我们家老夫人说了,今日天色晚了,他们两人又受了惊吓,别挪来挪去的反而不防病,春夜里头还有寒气,仔细感了风寒,故此让他们在这里住上一个晚上,只是请将军别亏待他们两人,明日自然有人来领。”
那副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一连声喊了军士过来,将自己与另外一位副将的房间收拾了出来,让了给嘉懋与相宜住,还让人军士在他们两人房间外边轮值,生怕他们要什么东西没用人答应。
“大人,那两人是谁?”一个军士见刘副将竟然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宁可与他们来睡大床,眼睛都瞪圆了:“我们惹了哪家府上?”
“休得再说!”刘副将嘴巴闭得牢牢,私奔乃是为天下不耻之大事,若自己不识好歹说了出去,只怕容家与杨家都会饶不了自己,好不容易攒了这么多年才爬到副将之职,就会被自己嘴巴把不住门给革了去。
第二日一早,杨老夫人便收拾得整整齐齐,身上穿了一件银红色镶淡白色水纹边的褙子,外边还搭着一件小毛衣裳,头上抹额的中央,那颗红色宝石有拇指大小,闪闪发亮,一看就是要出门的样子。
容大奶奶巴巴儿站在那里,低声道:“母亲,可是要去接嘉懋回来了?”
“五城兵马司那边,自然是你过去。”杨老夫人笑了笑:“我要送连翘进宫呢。”
“我……”容大奶奶心情有些复杂,她自然是想去接了嘉懋回来,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相宜。虽然杨老夫人总是说她各种好,可在自己眼中,她真不是个配得嘉懋上的——至少她竟然撺掇着嘉懋跟她私奔!
若不是她开了口,嘉懋怎么会要想到和她夤夜淫奔?傍晚的时候,嘉懋还扶着她进了自己院子,一直侍奉在她身边呢!
“你又怎么了?为何就这般固执己见,不肯换种法子看问题呢?”杨老夫人摆了摆手:“曼娘,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在容家呆久了,就跟你那不开窍的婆婆一样,小心眼儿,只看到眼前三寸远的地方。你只管去将两人接了回来,然后照我说的去做,看看相宜究竟能为嘉懋容忍到什么地步!”
“是,母亲。”容大奶奶面红耳赤,不敢出声,她看不起婆婆容老夫人,只觉得她尖酸刻薄又小气,可现在面对自己母亲的批评,她却觉得似乎还真有些那样的感觉,以前那个开朗豁达的自己去了哪里?
她仿佛见到了当年的自己,与母亲一道在山间小道上奔跑,归真园里留下过她多少欢快的笑声。可是随着光阴流逝,慢慢的,她越来越世俗,只是在斤斤计较着自己的小家究竟有多少收益,又失去了什么。
一切都被她放在一杆秤上挂着,试图想看看能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就在这衡量里,她失去了本心,只看见利益,看不到人生里至善至美的那些东西。
容大奶奶有几分羞愧,她轻声喊了一句“母亲”,而杨老夫人此时已经在玉竹玉梅搀扶下慢慢的朝外边走了出去。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曼娘,有些事情,想通了就好,母亲知道你是个热情大方的人,不会容不下你将来的媳妇,以后他们小两口还得要你给些关照呢。”
“母亲……”容大奶奶怔怔的望着杨老夫人的背影,心里一阵阵酸楚。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见着军士送名剌进来,大惊失色:“快些,快些请容大夫人进来。”
皇后娘娘的侄媳妇,杨老夫人的亲女儿,这来头可真是大,自己哪里能得罪她!
一角淡紫色的衣裳从门边出现,容大奶奶激动得一步走了上去,拉住嘉懋的手:“嘉懋,嘉懋!”
嘉懋看了容大奶奶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相宜呢?”
容大奶奶停了一阵子,才低声说:“她已经被方嫂接回杨府去了。”
“哦。”嘉懋淡淡的应了一声:“走罢。”
容大奶奶看着面前的嘉懋,心中好一阵难过,现在的嘉懋已经不是小时候那般乖巧听话,他有了自己的主见,再也不会千依百顺——其实,嘉懋小时候也没千依百顺过,只要是遇着那骆相宜的事情,他总会固执己见。
莫非这是前世就结下了的孽缘,今生一定要有此磨难?
坐在马车里,容大奶奶只觉得路面很不平坦,一路颠簸,望了望身边嘉懋,很不是滋味,她伸手碰了碰嘉懋:“嘉懋,你快别这样了,母亲瞧着你这样子,实在有些难过。”
“母亲,我也不想你难过,可你怎么就不能体谅儿子呢?”嘉懋的脸毫无生气,声音里似乎没有息怒,说话的语调平平,让容大奶奶更加难过起来。
第二百六十九章遭反对步步荆棘
每一步似乎都那么艰难,走在青石小径上,似乎扎着脚底疼痛。没踏出去一步,心中就牵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在揪着她的心。
相宜站在雨花阁门口,院子里传来“沙沙”的响声,金珠拿着笤帚正在扫地,粉色落花被扫到了树底下,小小的一堆。
这些花瓣昨日还开在枝头,今日便坠入泥土中,残败如斯,相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昨晚还在欢喜鼓舞,今日却已经没有半分期待。
“姑娘,进去罢。”方嫂扶住相宜的胳膊:“先去歇息,昨晚姑娘肯定没睡好。”
相宜慢腾腾的走了进去,推开门,不见连翘,很不习惯。
“连翘呢?”
“姑娘难道忘记了?连翘今日要进宫去了,肯定是老夫人已经送她过去拉。”方嫂麻利的端起一个茶壶:“姑娘,我先去给你沏茶。”
“方嫂。”相宜一把拉住了她:“你且等着,我有话要问你。”
“姑娘……”方嫂惊讶的望着相宜,见她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不由得忽然心虚了起来。
“方嫂,你昨晚究竟为何不出手救我们?只要你出手,那些人绝非你的对手。”相宜的声音里有些疲乏,又带着一丝疑惑:“我就想知道,杨老夫人与你究竟说了些什么,你昨晚竟然看着我与容大少爷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捉走而无动于衷。”
“姑娘。”果然姑娘是个聪明的,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只不过这也正好落入杨老夫人的彀中,她为难的笑了笑:“姑娘,不是我不出手,只是一想着容大奶奶的话,我……哎,姑娘,我心里头也是难过,这世上,有些事情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我觉得你与容大少爷,恐怕是今生无缘了!”
“容大奶奶,她说了什么?”相宜只觉得胸口一紧,出一口气都痛,嘉懋的母亲,她一直是看不上自己的,若是自己与嘉懋坚持,两人千辛万苦的成了亲,日子想必也不会那么好过。
“容大奶奶说,容大少爷的祖父已经接到了皇后娘娘的信,里边说容大少爷若是抗旨不尊,那容家都要跟着倒霉,皇后娘娘的眼中容不下这不忠不孝之人,定然要将容大少爷处置了。”方嫂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相宜的脸色:“姑娘,昨晚我之所以没有动手,就是觉得容大少爷若真的与姑娘私奔了,皇后娘娘一定会想方设法捉拿他,然后……”
“方嫂,快别说了。”相宜心乱如麻,一双手蒙着脸,狠狠憋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吐了出来:“你去帮我沏盏茶,我要喝口热茶暖暖心。”
“是。”方嫂拎着茶壶跨出了门,回头看了一眼,就见相宜呆呆的坐在那里,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她的脸色苍白得似乎成了透明颜色,一伸手就能将那张脸上的眉毛眼睛抹了去。
姑娘这么一个聪明人,遇着容大少爷的事情就心乱如麻了,方嫂心中怜悯之至,真想冲进屋子里去告诉相宜,其实这一切都是杨老夫人设的局,她与容大少爷一定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可是转念想着,必须让容大奶奶见着自家姑娘的真心与好处,转了心里头的观念,方嫂这才狠下心来,拎着茶壶快步走了出去。
相宜愣愣的坐在桌子旁边,一只手平摊在桌子上,她的手背上有几根淡淡青色的脉络,此时透过肌肤显露了出来,纵横交错。昨晚她被关在五城兵马司,虽然并没有被关入大牢,可那房间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味,淡淡的,若有若无,似乎是汗馊味,让她一个晚上没有睡好。
她想念着嘉懋,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辗转一个晚上无眠,到了今日,方嫂过来,将她领回了杨府,连嘉懋的头发丝儿都没看见。
想必容大奶奶已经将他领回去了?相宜心中忽然有些痛,她想去见嘉懋,想问问看他昨晚过得好不好,她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了起来,有些惶惶不安,椅子上似乎有针,扎得她实在难受。
不行,她得去找嘉懋。
相宜晃晃悠悠的朝院子外边走了过去,她刚刚走到长廊上头,那边方嫂拎着那茶壶装满了水走了过来:“姑娘,你要去哪里?”
“我……”相宜忽然有几分哽咽,心里一酸,眼中泪光闪闪,多少年她未曾这般软弱过了?从重生回来的那一瞬间,她就成了一个坚强的人,她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不会再伤心,可这时候还是伤感了。
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是黑乳濡的,看起来十分坚定:“我要去天心苑找嘉懋。”
方嫂赶紧将茶壶放下,走到相宜身边:“姑娘,我陪你去。”
走到天心苑,开门的小丫头子见着相宜过来,有几分惊奇:“骆小姐,你难道不知道?表少爷与表小姐他们都搬去长宁侯府了。”
“什么?”相宜身子一晃,方嫂赶紧伸手扶住了她:“姑娘,你当心些。”
“他们都搬去长宁侯府了?”相宜喃喃的重复了一句,那小丫头子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是啊,骆小姐,他们今日一早就搬走啦,姑奶奶早些日子就说要走的呢,长宁侯府已经收拾好了。”
“哦。”相宜闷闷的应了一声,一只手按着胸口,用力的喘了一口气:“方嫂,咱们走。”
嘉懋走了,这肯定是容大奶奶不想让他与自己接触,才这么急急忙忙下了手,否则怎么会这般悄无声息?相宜站在天心苑门口,有些茫然,她来天心苑就是想来问问嘉懋,以后他们该怎么办,可是到了此处却见不着嘉懋,这让她心中顷刻间空落落的一片。
“姑娘,你也别难过了。”方嫂伴着相宜慢慢往雨花阁里走了去:“容大少爷虽然走了,可你还是有法子问到他的消息,比如说杨四小姐与杨五小姐,都可以替你去问问容大少爷,看他究竟准备怎么做?”
“怎么办?”相宜嘴角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他还能叛逃出自己的家庭不成?”
虽然嘉懋跟她说过要出族,可相宜始终认为那是做不到的。容家有祖训,男子年四十无子方得纳妾,故此人丁并不是很兴旺,容老太爷有四个孙子,其中一个身子有怪病,到现在还不会说什么话,脑袋歪歪的倒在脖子上,也不能走路,不能算个正常人,故此容家只剩得三个孙子,嘉懋又是长孙,到时候长宁侯府肯定是要他来袭爵的,如何会让他出族?
且不说这些,嘉懋只不过现在是一头热的想要带着自己跑,等真正逃跑了以后,只怕一路上又会念着父亲母亲的好处,又会心中难受自己没有尽孝道——前世她与嘉懋私奔,乘船去杭州,才出京城没一日,她就能感觉到嘉懋对容大奶奶那种浓浓的忏悔之意,只是口里不好对她说出来罢了。
昨晚跟嘉懋私奔,其实真不是个好主意,相宜怅惘的叹了一口气。
“宜姐姐!”前边传来欢快的呼喊声,一抬头,便见着宝清与宝琳飞奔着朝她这边跑了过来,两人脸上红扑扑的一片,恰似搽了胭脂:“宜姐姐你今日可起得晚了!没赶上我姑母搬家,也没赶上我祖母送连翘进皇宫!”
相宜勉强笑了笑:“可不是?昨晚睡得不好,却是睡死了。”
宝清嘟着嘴道:“我本来是要来喊宜姐姐的,可是我自己也起晚了,母亲催促着我快些去玉翠堂呢,要不然就来雨花阁了!宜姐姐,你脸色怎么这样不好?莫非是见着表哥搬走了心里头难过?你放心,表哥会来找你的!”
相宜嘴角泛起一丝无力的笑容来:“清妹妹,多谢你了!”
这少女养在深闺长大,情窦又未开,如何能体会到她现在这患得患失的心情?如果自己是她,恐怕也不要担心这些事情,而遗憾的是,自己并不是她。
宝琳见着相宜脸色不好,有些担心:“宜姐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去长宁侯府找表哥?咱们这就去那边瞧瞧?”
“不用了。”相宜几乎要惊跳起来,她去长宁侯府那边找嘉懋,只怕容大奶奶会将她拒之门外罢?即便看着宝清宝琳两姐妹的面子让她进了门,可也不会让她见到嘉懋的。
“那……”宝清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宜姐姐,你写封信,我们去交给表哥,让他回信给你,好不好?”
或许这倒是个法子,自己总要知道嘉懋现在怎么样了,准备怎么做。相宜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写信,劳烦两位妹妹替我带给嘉懋。”
“宜姐姐客气什么!”宝清挽住相宜的手就往前走:“咱们不是好姐妹吗?带一封信,举手之劳而已!”
相宜的心跳得很快,虽然她不能亲自见着嘉懋,可信过去也是一样,她匆匆忙忙将信写好,用信封装好,交到宝琳手中:“清妹妹,琳妹妹,还请收好,别让人看见了。”
宝琳点了点头,将信封攥得紧紧:“宜姐姐你就放心罢。”
两人从雨花阁里出来,宝清回头望了望那扇院门,几支桃花在门边横着斜了出来,一团粉粉如雾。院子门口依稀能见着金枝的身影,正探头探脑的在往外边张望。
“四姐姐,我觉得宜姐姐这样子,瞧着好惨。”宝清攀着宝琳的手,有些同情:“宜姐姐还要吃多久的苦头呢?我就怕我自己管不住嘴巴,将期间的秘密说了出来。”
“哼,祖母这般相信你,才将这里头的真相告诉你,你竟然想说出来?”宝琳伸手掐了宝清一把:“你若是再这样想,我便让祖母将你拘到主院住着,免得你去多嘴多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