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宁静,双双眼睛都盯住了骆大奶奶。
这桌子旁边坐着的,都是在内宅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早就悟出了人前人后皆不同的一套。任凭自己心中再要记恨一个人,口里都不用说出来,只是暗地里借旁人的口去把她给诋毁了,根本就没有像骆大奶奶这般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厌恶与不屑来。
谁不知道广陵骆家的这位大奶奶是续弦?大家都沉默着,眼中露出看好戏的神色来。
“母亲,这肉是宝柱哥哥跟我一起烤的。”相宜垂头低眸,回答得恭恭敬敬:“我们用小刀子切了一块试过味道,确实已经熟了。”
“那你怎敢说先进献给你祖母与杨老夫人来享用?你这装模作样得,哄谁呢?”骆大奶奶一只手放在腹部,眼睛狠狠的盯着相宜,心中愤恨不已,这小继女,怎么就想得出这投机取巧的法子在众人面前露脸?现儿广陵城里高门大户的夫人们都在,少不得都会记住这乖巧孝顺的骆大小姐,她的名声出去了,以后嫁人可就容易了。
自己一点也不愿意她嫁个好人家,不希望看到她比自己的钰儿嫁得要好,骆大奶奶心情无比烦躁郁闷,捏着鼻子道:“你快些端着盘子走开,莫要到这里让人瞧着笑话了。”
骆老夫人沉了脸,心中实在不快,老大媳妇真是太不通情理了,在府里就随她闹腾去了,出门在外,总要顾及这骆府的名声,难道她唯恐旁人不知她这继母做得实在不怎么样?当着这么多人得面跟自己的继女作对,难道就会面子上有光彩?
正准备开口说话,却听杨老夫人先开了口:“我倒觉得这肉闻起来很香,不管是不是烤熟了,也是骆大小姐的一份心意。骆大小姐,你将竹箸给我,我来尝尝味道。”
相宜抬起头来,就触到了杨老夫人那慈祥的面容。
杨老夫人的笑,比祖母的笑要真诚了不知多少,相宜每次见着骆老夫人,总觉得她每一次笑都要斟酌许久,拿捏得恰当好处,哪时候该笑,该怎么样笑,该笑多长时间,好像是用秤称过了一般,丝毫不差。瞧着她那嘴角边的两条皱纹,相宜一点也觉察不到骆老夫人的真心。
而每次见着杨老夫人,相宜就分外轻松,站在她面前,仿佛自己已经脱去了伪装,能轻松面对,不管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都能毫无保留的表现出来。
“哟,这肉烤得可真好,恰到好处,不老也不嫩。骆老夫人,你也来尝尝,你可真是有个贴心的孙女,让我瞧着都心里头爱呢。”杨老夫人将盘子朝骆老夫人推了推:“这手艺,差不多比得上厨娘了。”
骆老夫人这才心里踏实了些,夹了一块肉尝了尝,笑容满脸:“果然是好吃。”
嘴里夸赞着相宜,可心里头只想要余妈妈快些递一盏茶水过来,她瞟了瞟杨老夫人,见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咸,心中惊奇,莫非杨老夫人吃得咸些?怎么跟没事人一样?这般咸的东西,亏得她也夸好吃。
“骆老夫人,你这孙女这般乖巧,便让她到我老婆子这里留些日子,如何?”杨老夫人向相宜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我虽然有好几个孙女,可像这般乖巧伶俐的,却未得见过,斗胆向骆老夫人借个人罢。”
“老夫人,你千万莫要被她那模样给骗了。”骆大奶奶又急又气,这骆相宜有什么好,竟然得了杨老夫人得青眼,还要将她留在杨府里住着?怎么可以!要留下来陪着杨老夫人的,难道不该是她的钰儿?
“怎么了?”杨老夫人抬了抬眉毛:“骆大小姐难道不是个乖巧的?”
“她哪里乖巧了?”骆大奶奶一只手指着相宜,怒气冲冲道:“杨老夫人,你是不知道了,她在府里经常跟我顶嘴,没有半分敬重,也不友爱弟妹,我的钰儿与珲儿经常被她欺负得说不出话来。”
杨老夫人讶异道:“你是她的母亲,难道就没有好好教导她不成?”
骆大奶奶被这一句话堵着,好半天没有回复,红着脸憋出了一句话:“我又不是她生母,管她不住。”
旁边杨二奶奶站起来,走到骆大奶奶身边,伸手挽起了她:“大嫂,你又何必这般生气?相宜即便再不乖巧,也只是个孩子,你与她计较作甚!早些日子听宝柱回来说,你重重责罚了相宜,脸上都差点破了相,这又何苦!”
夫人们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微笑,骆大小姐被继母虐待这事儿,早些日子广陵城里头已经有了流言,今日杨二奶奶这般说,大家都更是心知肚明。
站在面前的骆大小姐,乖巧伶俐,哪里又是刁钻古怪的?都只不过是骆大奶奶嘴里的托词而已。旁人瞧着骆大奶奶,都有些不屑,商户的女儿毕竟就是商户的女儿,见识短浅又为人刻薄。
这继女又碍着她什么了?听之任之随她长大,最多打发一副妆奁就将她发嫁出去便是,又何必这般斤斤计较?说来说去,还是自小便受了家风影响,锱铢必较罢了。众位夫人一想着骆大奶奶的出身,个个挤眉弄眼的笑了起来。
“我……”骆大奶奶听了杨二奶奶这话,有些挂不住:“谁叫她竟然不给珲儿风筝,还害得珲儿摔在泥地里,这般不知道照顾弟弟,总要教训她一番,让她长点记性才是。”带着气儿说完这两句话,骆大奶奶只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揉了揉胸口,闷得慌。
“大嫂,你现儿都有身孕了,还要操心儿女的事情,实在也是太为难了些。”杨二奶奶笑着将手放在骆大奶奶肩膀上:“既然相宜这般惹是生非,是该好好管束着,只是大嫂你这样子,哪里能分出心思来管教?倒莫要气坏你的身子!不如让相宜到我们杨府里头住一段时期,由我母亲好好约束着她,等着你大安了再回骆府去。”
“哪里好要杨老夫人操心!”骆大奶奶挣扎着说了一句,但却被杨老夫人接过话头:“不操心,我正好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骆大小姐过来,刚刚好可以陪我,我几个孙女儿也多了一个玩伴了。”
“杨老夫人教出来的人肯定不会有错。”有位夫人笑着开口了:“杨大老爷现儿都在京城做了高官,杨二老爷杨三老爷瞧着也是马上要往京城走的了!女儿嫁到容家,也是个个褒奖夸赞,歇不了嘴的!”
“我昨日才听我夫君说起一件奇事,江陵容家的大少爷容嘉懋,都还没满八岁,参加了童生试,竟然考上了秀才!”学政夫人说得眉飞色舞:“我夫君说,只怕是大周最年轻的秀才了呢!”
“容大少爷?”有人惊呼了一声:“那不是杨老夫人的外孙?”
“杨老夫人真是教子有方教女有方,不仅仅是自己家里兴旺发达,就连女儿嫁出去,也是宜家宜室!”学政夫人瞅着骆老夫人眯眯的笑:“骆老夫人,骆大小姐要是能得杨老夫人的指点,只怕以后是进宫做娘娘都可以!”
骆老夫人笑道:“可不是这样?只是我倒不求我们家宜丫头有多大造化,这辈子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相宜站在那里垂手而立,规规矩矩的听着众人交头接耳,心中却是惊愕万分,嘉懋考上秀才了?真是不可思议!前世的嘉懋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只喜欢打算盘,后来长宁侯府搬去京城,太后娘娘觉得长宁侯府不能只开着金玉坊,府里没有一个走仕途的,容老太爷这才逼着嘉懋去国子监念书。
嘉懋是个聪明的,他在国子监里念了一年书便秋闱得中,第二年春闱又中了贡士,殿试以后又是金榜题名,中了进士。不少书生念了一辈子书,考个举人都很辛苦呢。只是相宜觉得有些不解,嘉懋不该是这时候去参加童生试的,他这时候根本该是一心一意跟着容大爷与容大奶奶做生意,如何又去考中了秀才?
难道真的一切都已经变化了?相宜抬起头来,茫然的看了一眼四周。
即便一切都已经变化了,可她依旧还是这样的命运,母亲难产死去,继母苦苦相逼,祖母也不见得会对自己有多好,自己面前竖立着重重院墙,将她围在中间,找不到出去的路。
“宜丫头,你到杨府住着可要听话,别给杨老夫人惹麻烦,知道否?”骆老夫人笑着望向相宜,心中得意,看来自己的算盘没有落空,宜丫头是个值得培养的,不管是杨家的少爷还是容家的少爷,只要攀上其中的一个,骆府总是稳稳当当的不会吃亏。
“是,相宜谨遵祖母教诲。”相宜低声应了一句,心中雀跃起来。
只要能走出骆府,总是快活的。
那边骆大奶奶脸色越来越不好,眼睛前边慢慢的花了一片,模糊得什么都看不出来,到处都是黑黑的一团影子。今日她第一次在杨家的游宴上以骆家大奶奶的身份露面,本来还想风风光光将自己全身穿戴展示一番,可没想人人都不看她的首饰,却盯紧了她的出身。
自己与那死丫头争辩了几句,不仅没有让杨老夫人改变看法,自己反而被周围的夫人小姐嘲笑,就是上回打相宜的那件事情都被杨二奶奶抖了出来,骆大奶奶心中好一阵焦躁,只觉得胸口气闷发慌,都快吐不出气来。
“老大媳妇,你是不是不舒服?赶紧回去歇着罢。”骆老夫人见着骆大奶奶坐在那边,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倒也体贴:“你有了身子,原本不用跟着出来。”
黄妈妈与婆子赶紧扶起骆大奶奶:“奶奶咱们回去罢。”
“唉……我这媳妇……”骆老夫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惋惜模样:“高百万家可真是将她惯坏了。”
在座的夫人都会心一笑,低头议论了起来,杨老夫人不动声色瞥了骆老夫人一眼,没有说话,心中却不住的琢磨了起来。
第五十三章逃之夭夭灼其华
到了春天,杨家园子到处都是团团锦簇一般,空气中有一种芳香,青草的气息夹杂着花香,醺然欲醉一般。
相宜站在花丛底下,伸手攀住花枝嗅了嗅,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只觉得全身都舒泰。昨日游春以后,她便跟着杨老夫人回了杨府,住在主院的东厢房里边,骆老夫人将连翘与刘妈妈也拨了过来:“别让杨府的丫鬟妈妈们操心,好好去服侍着大小姐。”
刘妈妈是片刻都舍不得见不到相宜的,听了骆老夫人这话,心中自然高兴,赶紧收拾了个小包袱便过了杨府,见着相宜穿得漂漂亮亮的陪在杨老夫人身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杨老夫人就跟那菩萨一般,我们家姑娘就是跟在菩萨身边的玉女了。”
杨府的日子可比骆府要好过得百倍千倍,不是刘妈妈有意奉承杨家,确实如此,走到杨家的园子里头,瞧着那些水灵灵的花花草草,心里头都舒畅,更别说那笑容可掬的杨老夫人对自己姑娘实打实的好!
杨老夫人给相宜在声声坊里买了几套衣裳,让连翘过去取:“骆大小姐赏脸来陪我这老婆子,总得要先给些谢仪才是!这事儿也是突然决定的,所以准备得仓促,也不知道合不合骆大小姐的身子,先拿着试试,若是不行,再请绣娘过来量尺寸重新做。”
衣裳传到身上实在合身,相宜攥着那衣裳角儿,心中明白,杨老夫人哪里是临时给她买的,分明早就挑好了,这身量,不长也不短,刚刚儿好,款式也是最时新的。
“姑娘,咱们好像来得早了些。”连翘有些迷惑的看了看前堂,那边只有几个丫鬟在打扫,却不见杨府里的夫人小姐们的身影。
前堂的一角立着一盏沙漏,相宜仔细瞅了瞅,确实已经到了卯正时分,再看看外边的天色也已经放亮,蒙蒙的一片鱼肚白正在天空的东边,压着一线淡淡的金色。
在门口打扫的丫鬟见了相宜,笑了一笑:“骆大小姐为何起得这般早?”
相宜赶紧回答:“我想来给老夫人请安。”
那丫鬟笑着摆手道:“我们府里一般要到辰时初刻才会有夫人少爷小姐们过来,老夫人说春天是好睡觉的日子,让他们每日里头多歇息一阵子,不必来得太早。骆大小姐等会还要去族学,便不用向老夫人请安了,赶紧收拾了去罢。”
这请安问好,愈是来得早就愈发心诚,没想到杨老夫人却与别家不同。相宜看了看前堂里边,几个丫鬟正在拿着抹布擦桌子,黑色的檀木被擦得亮堂堂的,闪出了深紫色的光,似乎正在流动,相宜心中一惊,原来这是紫檀木,自己上次来竟然看成了黑檀,也真是看走了眼。
带着连翘去了杨老夫人屋子那边,站在走廊下头的玉竹笑着摆了摆手:“骆大小姐,你自己去念书罢,老夫人一早就起床去花圃那边了,这阵子没在。”
相宜站在门口听了听,里边一点响动也没有,知道玉竹没有说假话,叹息了一声:“还想给杨老夫人来请安问好,她却不给我机会。”
“没事没事。”玉竹眼睛弯弯:“我们老夫人就是这样的,她与老太爷一早就出去了,老太爷要将少爷们练拳脚,老夫人要去摆弄她的花花草草,事儿多得很。骆大小姐,你赶紧去用了早膳罢,等会马车就要来了。”
相宜有几分惆怅,又有几分欢喜,这杨府里的下人们,一个个都那么热情,跟自己家里的那些丫鬟婆子们完全不一样,看来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这话真真假不了。
玉竹喊来一个丫鬟:“玉梅,你带了连翘去厨房给骆大小姐端饭过来。”
用过早膳以后便去族学,杨府除了宝柱,还有三房的宝琳今年也去念族学,见着相宜从住院出来,宝琳赶紧跑了过来:“相宜姐姐,等你好一阵子了。”
两人手拉手亲亲热热的走到了角门那边,杨府的车子果然已经在那里候着了,两人才上车,就听那边传来一声喊叫:“四妹妹,相宜妹妹,你们等我!”
相宜擎着帘子一看,就见宝柱骑着一匹小马朝这边奔了过来,那小马通体雪白,似乎没有一根杂毛,配着金色的马鞍子,很是神气。宝琳在一旁拍着手笑:“三哥哥,你又来炫耀了,骑马有什么神气的?等我到了七八岁,也要祖父教我骑马!”
宝柱奔到马车旁边,伸手拍了拍马脑袋:“相宜,你看看,我的马!前日才到的!”
杨老夫人喜欢种花养草,杨老太爷喜欢舞枪弄棍,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养马,杨家有好多匹宝马良驹,孙子们满了八岁,杨老太爷便会多方寻找好马送了给他们。杨老太爷经常说:“我杨之恒的孙子,上马可提刀退敌军,下马可辅佐君王治天下!”只是宝柱瞧着却只能马上求功勋,读书却只不过如此而已。
相宜见着宝柱洋洋得意,朝他笑了笑:“这匹马不错。”
宝柱抚了抚那马的鬃毛,洋洋得意:“这是从西域那边弄过来的马,祖父说这马很是名贵,等它长大了以后定然是一匹千里马。”
相宜笑了笑,又打量了下那匹马:“瞧着真神气。”
把帘子一放,与宝琳细细说起话来,宝琳撇了撇嘴:“我三哥哥就是这样,什么话都藏不住,这马前日来的,前儿晚上便已经拉着给人看过一圈了,昨日他陪着祖母到外边踏春,没机会显摆,今日便骑着去族学了,还不是想让大家都瞧瞧他这匹马?”
“这马名字叫做飞羽,怎么样?”宝柱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带着几分兴奋:“四妹妹,相宜妹妹,你说如何?”
“表少爷,这名字好听!”连翘掀开侧面软帘,大声赞了一句,宝柱即刻间眉开眼笑:“是好听!祖父还给嘉懋也准备了一匹,他写信过来说要取名叫桃夭,被外祖父说了一顿,只讲这名字不好听,骏马哪里能配这名字?”
相宜的心忽的紧了一下,赶紧低下了头,桃夭,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手指绞住衣裳,不停的在动来动去,诗经里的那首诗歌恍然就在耳边吟诵出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嘉懋,难道是在用桃夭暗喻自己的名字?桃夭……宜家宜室……,相宜的脸慢慢的有些发烫,只将头低了下去,不敢抬起,唯恐旁边的宝琳发现自己的异样。
马车外边的路上有着数株桃花,被微风一吹,花瓣点点从软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落在相宜的衣襟上,淡淡的粉色与她的衣裳似乎融在了一处,再也分辨不出桃花落在哪里。连翘伸手拍了拍:“表少爷刚刚说什么?容大少爷给那马取名叫桃夭,咱们这就见着桃花了!”
相宜的心思恍惚,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衣裳角,慌慌张张。
嘉懋,跟前世那个嘉懋,怎么就不一样了呢?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双眼望着马车外边的桃花漫天,一种欢喜里夹杂着哀愁,慢慢的铺展开了,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全部笼住,让她几乎都喘不过气来。
“四妹妹,嘉懋说过几日要来广陵。”宝柱一只手攀着马车窗户,一边跟宝琳商议:“咱们非得让他好好请回客才成,他上回考中秀才,好像他祖父一高兴,奖了他五百两银子。”
“这么多?”宝琳惊叫了起来:“不行不行,不能让嘉懋哥哥闷声发财,咱们得好好想法子才是。”
相宜耳边一阵乱哄哄的,她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却只听见了“嘉懋”两个字。她一把握住了自己的手指,心中恻恻,这一辈子,难道还是不能摆脱他?昨日游春里有人提起他,今日宝柱他们又提起他,仿佛走到哪里,都有他的影子。
到了族学,嘉懋将她与宝琳送到女学这边,刚刚迈步进了院子,就见着了黄娘子。她笑着朝相宜招了招手:“骆大小姐,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相宜疑惑的走了过去,心中奇怪,谁又会写信到族学?难道不该是写到骆府?
一个深黄的信封,封皮上边写了地址与她的名字,但并没有落款。相宜将封皮拆开,从里边抽出一张信笺,才看了几眼,全身就激动得发起抖来。
“骆大小姐,可有不认识的字?”黄娘子在一旁关切的问着:“要不要娘子帮你看看?”
相宜摇了摇头:“这信里头没写什么生僻字,都能看懂。”
黄娘子脸上堆满了笑容:“骆大小姐可真是聪敏,才学了这么两个多月,就识得这么多字了。”她的眼睛稍微从信笺上扫了过去,密密麻麻的一堆字,好像是一些人的名字。
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黄娘子也不去深究,骆大小姐再有不认识的字,只怕也不会让自己看,自然是等着回去找信得过的人替她瞧瞧了。
相宜的心砰砰的跳着,将那信笺折好,赛回了信封里,将那信封贴在胸口放着,慢慢的走到了自己座位上边去。连翘在旁边瞧着奇怪,低声问道:“姑娘,谁写来的信呢?”
“我也不知道。”相宜用力的按着胸口,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第五十四章云中谁寄锦书来
几张信笺写得密密麻麻,上边是华阳钱家的情况。过去十来年是什么样儿,现在又是什么样儿,从主子到奴仆,每个人的情况都写得清清楚楚。
相宜的手指一个个溜了过去,慢慢的,她点到了一个名字:李妈妈。
心都快要从喉咙口跳了出来,这分明就是她要找的那个李妈妈!前头钱老夫人的贴身妈妈,现在已经被儿子接回家享清福,住在城北刘家村。
这消息实在是太宝贵了,相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样去将李妈妈的下落查出来,忽然间,一封信,一封连落款都没有的信从天而降,里边写着了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今日在族学,相宜表现不佳,有些神情恍惚,黄娘子看得很是清楚,但她并没有责备相宜,她知道相宜聪明,一两堂课走神没有什么关系,她自己看看书便能补上来了。只是这骆家的大小姐究竟在思量什么,黄娘子觉得有些迷惑,当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脸上出现了那深思熟虑的表情,由不得让人吃惊。
骆大小姐也太早慧了些,黄娘子有几分悲戚,都说早慧的人不一定有福气,思量太重,必将折损身子。骆大小姐在那种环境里长大,自然是要比一般人家的姑娘要操心些,可才六岁便操心成这模样,实在也是活得太累了些。
相宜煎熬到了下午那堂课完结,回了杨府便想去找刘妈妈,让她给翠芝捎个信,请她再去跑一趟华阳。刚刚进了主院,玉竹就迎上前来:“骆大小姐,我们家老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相宜,”杨老夫人淡淡道:“我帮你去问了问你外祖家的情况。”
相宜忍住心中的激动,朝杨老夫人行了一礼:“多谢老夫人替我打听。”
“你外祖家,家境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铺子田庄都还是有的,只是不多。”样老夫人朝相宜点了点头:“按着理来说,你母亲的嫁妆也不会少,若是个得了疼爱的,只怕四五间铺子少不了,若是不受喜欢,那嫁妆就少了,可怎么着一两间铺面总也要打发的。”
相宜想了想,刘妈妈说过,外祖母生了三个儿子,却只生了母亲一个女儿,母亲在家中做女儿时,受尽宠爱,想来应该嫁妆是不会少的。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心中不住的在想着这件事情,即便找到刘妈妈问清楚了嫁妆,自己又该如何开口去向骆老夫人讨要?
周妈妈死了,母亲带过来的几房陪嫁都判了流放,这嫁妆……相宜心中一紧,莫非真是被祖母捏在了手里?像她那种吃了骨头不吐渣子的人,就连骆大奶奶的嫁妆都能捏住十多间铺子不放的,如何会开口承认母亲有嫁妆在她手里?
“相宜,你怎么了?”杨老夫人见着相宜脸上阴晴不定,殷殷问了一声:“你可想到了什么?”
“杨老夫人,相宜确实有个难处。”杨老夫人是历经沧桑的人,睿智又有主见,自己与她商量是最好的,自己虽然已经活过一世,可有不少事情的处理上头,却依旧还有些拿不准,像杨老夫人这样的人,是最好能询问的了。
黑檀木桌子上的那双手,依旧白皙细嫩,虽然丫鬟们说杨老夫人经常种花养草,可却一点也没有糟蹋她的肌肤。相宜望着那双手贴在桌面上,就如一幅画般,有几分炫目。杨老夫人朝她看了一眼,慢慢悠悠道:“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讨要你母亲的嫁妆?”
相宜张大了嘴,好半日才点了点头:“是。”
“你想要讨要嫁妆,只怕不是那般容易。”杨老夫人将手边的茶盏端了起来:“怎么着你首先也该要弄清楚有什么嫁妆,而不是通过估计会有多少向她讨要。”
“我外祖母有个管着箱笼的贴身妈妈,相宜打算派丫头去找她问问清楚,我母亲打发了多少嫁妆,她应该知道得清清楚楚。”相宜皱了皱眉毛,有些忧心忡忡:“只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我祖母开口,而且开口以后,她会不会给我还是一回事。”
“你祖母是个厉害人。”杨老夫人瞟了相宜一眼:“我看她的脸便知道。”
“是。”相宜心中有些难过,骆老夫人一副厉害模样,自己该怎么样才能斗得过她?泼辣厉害如骆大奶奶,还有嫁妆被拿捏在她手里呢。
“你要想讨回嫁妆,肯定不能亲自出面,祖孙关系弄僵了也不好。”杨老夫人拿着茶盏盖子敲了敲:“你须得借助一个人,一个能替你出头的人。”
“借助一个人?”相宜眼睛一转,心中一亮:“可是我外祖父?”
“你外祖父?”杨老夫人摇了摇头:“听说他娶的那填房生了个儿子,他一门心思全在这老来子上头,怎么会来广陵替你讨嫁妆?骆大小姐,看事情得将眼光看远些,找出有利于自己的方方面面,也要更先想到最糟糕的事情。”
相宜默默无语,心中暗自一轮,若是自己出面讨母亲的嫁妆,肯定会和祖母闹崩,嫁妆能不能到手也是一个问题,必须要让别人替自己出头。可是又有谁愿意这样贴心贴意的去做?除非自己的至亲,特别是母亲娘家的人。
但从翠芝与那信上说的情况来看,华阳钱家的人通通是靠不住的,外祖父不管事,大舅好酒贪杯糊糊涂涂,二舅三舅忠厚老实,来了也不是骆老夫人的背景,杨老夫人说要人帮她讨,那人会是谁?
……难道,就是面前的杨老夫人不成?相宜心中有几分雀跃,望着杨老夫人的眼睛慢慢的显出了些光亮来。
“相宜,你可想差了,我又怎么好插手你骆家的事情?”杨老夫人笑了起来,将茶盏盖上,谆谆善诱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你肯出银子,不怕没有人肯为你出头。”
“老夫人的意思是……”相宜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让我的舅舅出面帮我去要?”
杨老夫人点了点头,眼中带笑,骆大小姐真是个聪明的,自己才这样点拨了下,她便立刻知晓了其中三昧。这骆大小姐的大舅舅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此人糊涂得紧,贪着一个酒字不肯撒手,而且有些不做正经事儿,经常与华阳街头那些泼皮无赖混到一处。钱家分了家以后,没有钱老太爷的管束,他便更放诞了些,因着大手大脚的花钱,手头也有些紧,只要许诺给他银子,由不得他会贴心贴意的去替相宜讨嫁妆。
“老夫人,相宜知道该如何做了,我这就让我的丫鬟去华阳找那李妈妈。”相宜笑了起来,心中略微有些松动,走到门边,早有丫鬟替她擎起门帘,就见外边十分敞亮,夕阳照到了地上,金晃晃的一片。
她的身影站在那里,单瘦纤细,杨老夫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相宜,叹了一口气,好好的一个小女孩儿,本该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可却被那黑得不见底的骆府逼成这般模样,才六岁的年纪,便要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对付旁人。
骆老夫人不是个好对付的,只怕骆大小姐还要先布好棋才行。杨老夫人想了想,吩咐身边站着的妈妈道:“妈妈,你去外头仔细打听下骆家六年前的事情,特别是前头骆大奶奶那些事儿,不得遗漏。”
这骆大小姐是个可怜人,自己能帮她,就一定要帮她一把,杨老夫人扶着椅子缓缓的站了起来,瞧着从外边走进来的那个身影笑了笑:“之恒,怎么了?这般急匆匆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怎么了?你想帮她?”杨老太爷看了看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是,我看着她,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杨老夫人点了点头:“那时候若不是有方妈妈,鲁妈妈他们,要不是有你和你师父,那我一个人怎么能抵挡得住那荥阳郑家的步步紧逼?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是敌不过他们。骆大小姐一出生便没见着她母亲,命够苦的,而现在又被继母虐待,祖母算计……”
“祖母算计?”杨老太爷有几分惊奇,骆老夫人不至于要算计一个孙女罢?
杨老夫人站在那里没有吱声,心里却想到了老二媳妇,当时她给了五万两银子的聘礼,可骆家打发的嫁妆不过一万两便顶天了,本来以为骆老夫人将聘礼折成银子给了老二媳妇做压箱钱,可是没想到她竟然昧着良心只打发了老二媳妇一万两银子,那三万两便装进了自己腰包。女儿都要打主意,更何况是孙女?杨老夫人觉得骆老夫人必然下了手,就不知道究竟吞了多少。
“香盈,我们要回京城去。”杨老太爷脸色有几分郑重:“皇上给我下了密诏。”
杨老夫人皱了皱眉:“难道是立太子的事情?”
“现在京城里头暗流激涌,一点也大意不得。”杨老太爷叹了一口气:“几位皇子年纪都不小了,一个个盯着那太子的宝座不肯移开眼睛呢。”
“你又想出山了。”杨老夫人瞧了杨老太爷一眼:“不是说好跟我一起种花养草就算了?现在皇上一道密诏来了,你便急急忙忙的要回京城去?”
“皇上跟咱们的关系,可不比一般人,撇开皇上的身份不说,他可是咱们的好友,香盈你素来是个心肠好的人,怎么便连朋友的忙都不愿意帮了?”杨老太爷牵起了杨老夫人的手笑道:“我知道你是故意这般说,等下子转身就给我去收拾东西了。”
“你先过去,我等着帮相宜将事情弄好以后再过来。”杨老夫人微微一笑:“现在都骗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