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归浦土生土长的渔民尹长兴和来自平户岛的僧人秀念素昧平生,在此之前也没有任何的共同点,不过在当前这个特殊的时期,他们却通过大明商人俞成礼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系,而他们之间可以用来谈论的共同话题,似乎也就只有围绕俞成礼来进行了。
尹长兴想了解自己这位有钱雇主过往的经历,然后考虑该如何投其所好,以获得更多的好处;而秀念则是想知道俞成礼来到西归浦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这么快就能混得风生水起,或许对自己当下的处境也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这两人各自心中都有小算盘,希望从对方那里获取到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只是两人所掌握的汉语词汇量都很有限,沟通起来仍是比较麻烦,只能结结巴巴地连比带画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相较于只能在临时移民营里等待米汤施舍的这些难民,俞成礼的处境可就好多了。虽然一开始被分配住进本地农家让他有些不太舒服,但俞成礼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跨国商人,很快便找到了改善处境的路子。
给平户迁出的难民施粥,只不过是用来跟本地管事的官员搭上关系,实际上的重头戏还是在移民营之外。俞成礼已经看出来了,海汉军是此次行动的主导,而参与其中的福建明军,担当后勤基地的西归浦,全都是为海汉军打辅助的角色。所以除了赈粥之外,俞成礼还准备了“劳军”的内容。
虽然西归浦的条件有限,物资采买不便,但只要有钱,很多事情还是可以通融。俞成礼策划的劳军当然也不太可能购买大量物资送到军中,所以他便折衷了一下,趁着赈粥的时机宴请西归浦的各方官员——犒劳军官,那不也是劳军嘛。
西归浦的形势并不像前线那么紧张,而且随着平户百姓被不断运来,战争也已经到了尾声,本地官员们绷得太久,也巴不得能有这么一个吃吃喝喝的机会放松一下,便都答应了他的邀约。
西归浦这地方也没有像样的酒楼饭馆,不过俞成礼从平户出来的时候就带着自己的一帮下属,其中也有他的私人厨师,所以这劳军宴便成了家宴。俞成礼以此为由,让村长将自家的大院子借出来操办宴席,采买了各种当下能花钱买到的食材,还花重金买了两坛酒。只是这地方实在太偏僻,想再找点烟花女子来陪酒,却是完全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当然俞成礼也没忘了拉上好友冈萨雷斯参与这样的“好事”,毕竟冈萨雷斯在联军中也有人脉,或许会起到特别的作用,另外顺便也能借此帮忙分摊一下费用,减轻经济上的压力。
不过可惜的是葡萄牙军官西芒并未提前撤到西归浦,而是仍留在平户等待尘埃落定后与海汉将领一起返回,所以冈萨雷斯的人脉在这次的劳动活动中也就暂时派不上用场了。
跟官方的人打交道,对俞成礼这样的跨国商人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不管是在大明还是日本,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官商关系,在当下的环境里换成了跟海汉和朝鲜两国的官员打交道,对他而言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度。如果不是西归浦的条件有限,他大概能提前好几天就把这些事情操办完了。
虽然这次所宴请的官员级别其实都不算高,但俞成礼倒也不是为了要在西归浦这小地方攀高枝,他现在需要了解的信息很多,比如海汉军为什么要跨海攻打平户,今后大明与日本之间的贸易是否会因为这次战争而被切断,自己转去海汉的统治区安置,今后还能否自由离开,又能否继续开展对日贸易?
诸如此类的问题,单凭自己瞎捉摸不太可能得到正确答案,但如果能够花一点小钱就从官员口中获得第一手的信息,那肯定会有助于自己对之后的局势走向作出最优选择。
在生意场上打滚多年之后,俞成礼很明白跟官场中人搞好关系的必要性,自己在经营方面使出十成气力,很可能还比不上某位官员轻飘飘的一句话管用。而且像他这样做跨国生意的商人,多数时候就是靠消息赚钱,关键时刻快人一步,有可能前面便是金山银山了。
“还能不能继续做生意?”听到俞成礼提出的问题,出席劳军宴的海汉军官贺文光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来俞老板对我国的策略还不太了解,实际上我国在海外作战的目的,十之七八都是为了扫清航路,以便于之后展开海上贸易。”
俞成礼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么说起来,平户藩是挡路了,所以才会召来贵国的讨伐?”
贺文光不置可否地应道:“这次行动是上头大人物的决定,在下人微言轻,可不敢胡乱议论。”
贺文光在军中并不是什么实权人物,他不过只是从北方大同江基地调过来的一名少尉后勤军需官,战事前期负责在西归浦这边指挥物资仓储和转运,后期便又兼职负责组建和管理临时移民营。今天秀念和尚得到火线提拔,便是来自他在视察营地时做出的决定。
但对于这场战事的来龙去脉,贺文光所知的情况其实也只比外界稍多一点而已,关于发兵打平户的理由,来自上头的指令是称平户有必须加以消灭的敌对势力,但具体是怎样的情况,他这种后勤部门的军官就不太了解了。再说这种事关乎军事机密,军令如山,的确不能在俞成礼这种外人面前谈论太多。
但俞成礼听话听音,已经从贺文光的话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既然海汉在海外展开军事行动的目的多是为了拓展商路,那其实基本就坐实了他的猜想,平户藩极有可能是在某个领域挡了海汉的道,比如说拒绝了海汉商人在平户开展贸易的要求,或者试图独揽海汉与日本之间的贸易权等等。
俞成礼的猜测基本还是限于常理范围,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贺文光虽然没有骗他,但海汉军攻打平户的行动却偏偏是个例外,跟跨国贸易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主要目的是打击躲藏在平户的十八芝余党,以及与其一丘之貉的平户藩官方。这平户藩挡道的姿势,着实跟他猜想的方向截然不同。
就算在打赢了这场战争之后,海汉也暂时没有要跟日本开展直接贸易的打算,而是一股脑把平户港彻底扫平,丝毫没有顾忌德川幕府的感受。至于大明和其他西方国家与日本之间的贸易联系会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影响,那同样也不在海汉的考虑范围之内。
俞成礼赶忙应道:“是小人问得冒失了,请贺大人勿怪。那小人还有一事相询,我等去到贵国治下地区之后,是否还可选择自行离开?”
贺文光道:“对你们这些非日本籍的商人,我们可是一直都说了来去自由。只不过据说你们的船都被平户官方给征用了,所以才需要借助我们提供撤离平户的手段。等到了地方,你们可以自行决定去留,但我要提醒一句,这可是挽回你们损失的好机会,走了就等于自动放弃,最好想清楚再做决定!”
俞成礼心中暗暗吐槽,若不是你们兴兵攻打平户,我的商船又岂会被官府征用,归根结底这罪魁祸首不就是你们海汉。但这种想法也只能在脑子里转一转,可不敢当着贺文光说出来。
俞成礼的担心其实也是有些杞人忧天,他哪有什么值得海汉拼命挽留,或是硬行扣留的资本,海汉军要是真打算强占他的财产,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在平户当时那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下,随便找个借口也就把他家产给抄没了。
石迪文之所以决定要将这些外国商人护送回舟山,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收买人心,尽力挽回入侵平户的负面影响,为海汉树立良好国际形象;另一方面也是打算把这些熟知日本外贸状况的商人纳入到海汉的贸易体系,这样如果他们今后还会与日本保持贸易往来,那么海汉的商品和文化输入日本的速度就会比现在快得多。
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德川幕府就会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建立国与国之间的正式贸易关系,而距离日本相对较近的在舟山定海港很有可能就会成为首先获益的贸易港。
但这些长远打算,以俞成礼、冈萨雷斯这些商人的眼光是难以看到的,他们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小心翼翼地不要行差踏错。当然了,他们只要能遵循依附强者的原则,那终归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俞成礼让随从给到场的几名官员每人送上两锭银子:“各位大人日夜操劳,辛苦照顾迁来此地的民众,我等无以为报,只能借地设宴慰劳各位大人。此乃我等捐出劳军的一点心意,各位大人可千万不要推辞。”
众人心领神会地收下银子,纷纷表示俞成礼是识大体之人,日后必有福报。
末了临散场的时候,贺文光提了一句,让朝鲜官员给俞成礼和冈萨雷斯安排稍微好一点的住处,不要再继续寄宿在渔民家中了。
除了这银子,贺文光其实还拿了额外的好处,终究是要回敬一些甜头给对方。他先前听俞成礼自述了目前的状况,但以他的权限,的确也给不了俞成礼等人更多的方便,只能做个顺水人情,先帮忙解决一下他们的居住条件问题,这样起码能让他们觉得今天这银子没有白花。
尹长兴在移民营监管赈粥活动到结束,然后回家去向俞成礼复命,到家的时候却见俞成礼的手下正在收拾行李往外搬,连忙上前询问,这才知道原来村长已经把自家的大屋腾给了俞成礼等人,这便要搬去居住。
尹长兴自知自家条件简陋,肯定无法留俞成礼长住,但他很担心俞成礼搬走之后,自己的跑腿差事是不是就此没了。毕竟俞成礼出手阔绰,给他当跑腿收入要远比自己出海打渔高得多。
尹长兴正为此感到焦虑的时候,见俞成礼晃晃悠悠地回来了,连忙上前询问对自己的安排。
俞成礼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吧,在我离开此地之前,你还是继续跟着我做事。对了,你本行不是打渔吗?我跟移民营地的贺大人谈好了,从明天开始,向移民营地供应海产,就由你来负责操办此事。”
尹长兴心想移民营如今两三千号人,这供应海产可也不是小买卖了,连忙应道:“那小人明天早些出海,争取多捞些鱼上来。”
俞成礼问道:“那每天供应一千斤有问题吗?”
尹长兴挠头道:“每天一千斤?那恐怕得再找几户人家出海才行。”
俞成礼摆摆手道:“那有些不妥……你自己去办,捕多少算多少,每天按一千斤报给贺大人的手下就是了,但也不要少得太离谱,起码每天得送个一两百斤过去……至于价钱,便按你日常买卖的价格来计,由我与你结算。”
“也是按一千斤算?”尹长兴立刻就注意到了其中的猫腻。
“胡闹!当然是你打了多少鱼就按多少算!”俞成礼斥道:“你把钱全收了,老爷我的好处在哪儿?”
移民营地缺粮的现状可能还要维持几日,但本地已经是拿钱也没地方能买到粮食了,这对于负责管理移民营的贺文光来说是一个麻烦问题。俞成礼打听到军中其实是有维持移民营的经费,便在席间建议贺文光从本地渔民手中收购海产品来作为食物补充,并且自告奋勇地揽下这个差事。
移民营每天按一千斤海产跟俞成礼结算费用,这笔钱扣去渔民的成本,剩下的部分就由俞成礼跟贺文光四六瓜分。这样运作几日,俞成礼今天花出的钱就又回到口袋里了,贺文光也能得到不少好处。尹长兴虽然看起来是赚得最少的一方,但他听完俞成礼的计划之后,也有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