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李奈在广州听到琼州岛巨变的消息,其实心里隐隐就有了一些预感。●⌒,虽然他并不知道海盗入侵与民团反击之间的联系,但海汉人既然趁着这次的机会在琼北派驻了军队,以其做事的风格恐怕就不会再轻易撤离了,在琼州岛架空明廷官府的速度也很可能会因此而大大加快。
然而海汉人的做法还是出乎了李奈的意料之外,如果李继峰的分析属实,那么海汉人这就是将其野心提前付诸行动了。而从广东官府目前的反应来看,各位大人们似乎还并没有意识到琼州岛上的形势发生了怎样的根本性变化。
想到这里,李奈突然对海汉人生出了一丝怨恨,如此重大的举措,居然到现在都没有跟李家通个气,这要是走漏风声被广东官府提前发现,那李家的安全就真是岌岌可危了。海汉人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到底还记不记得有李家这个合作伙伴?
李奈正待要向父亲埋怨几句,便听见屋外的下人高声报道:“老爷,两位少爷,有贵客到访!”
李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起身走到门口开门问道:“什么客人?”
“是海汉的施耐德施老爷到了!”下人赶紧递上了名帖。
“快快有请!”李奈当下也顾不得刚才在屋内所谈论的话题了,赶紧对下人吩咐道:“茶水和糕点也都赶紧送上来!”
施耐德在海汉内部的地位极高,李继峰也不好在屋里坐等,同样迎出门外,与两个儿子一起迎接施耐德的到来。
“李老板,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又都是自己人,我就不在这里兜圈子了。”寒暄几句之后,施耐德很快就切入到正题上:“这次在镇南港开办股东大会,届时我方会宣布一些新的开发项目,希望‘福瑞丰’能同以前一样,在我们宣布之后给予一些必要的协助。”
施耐德的话说得很婉转,如果更直白一点,其实就是邀请“福瑞丰”来替海汉的开发计划当托。在以往多次的项目发布会上,“福瑞丰”都曾扮演过类似的角色,以十分积极的投资态度来影响其他的商家,带动其加入到海汉的开发计划中。
而这样的合作也不仅仅只是对海汉有好处,“福瑞丰”同样也受益良多。抛开海汉给予“福瑞丰”的额外优惠条件不说,这样做也让“福瑞丰”在海商圈子里逐渐树立了领头羊的形象,并且拥有了较高的人气和威望,这对于“福瑞丰”日常经营上的好处甚至还超过了海汉人给的报酬。
双方在这个方面一直有着极高的默契,而“福瑞丰”也无需担心海汉人会在这个过程中坑自己,只要是海汉商务部拿出来搞集资的项目,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亏损的,无非不过是赚钱多少和快慢的差异而已。既然是稳赚不赔的生意,李继峰当然一直都很乐意跟海汉人合作下去。
然而局势发展到眼下这个阶段,李继峰却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一口就应承下来,而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关于这新的开发项目,施总可否先透露一二?”
施耐德没有回答李继峰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李老板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施耐德虽然问得轻言细语,但李继峰的后背却感到了一丝凉意,赶紧解释道:“非也非也,在下只是略感好奇而已。毕竟贵方刚刚大动兵戈,应当还有不少事务未处理完……”
李继峰一边说,一边也在观察施耐德的神色,不过施耐德却显得非常平静,并没有因为李继峰的说法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反应。
施耐德气定神闲地开口道:“既然李老板说到近期琼州岛上发生的状况,那我就顺便把情况给几位通报一下,也免得你们担心自己在琼州岛上的产业。”
“不担心!不担心!”李继峰一边干笑着客气了两句,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施耐德,等待他说明情况。
“这次琼州岛遭外地入侵,广东官府救援不及,我们出兵驰援,也是应官府和广大民众的要求,并不是私自兴兵作乱,关于这一点,几位都是知道的吧?”施耐德问道。
“知道知道,此事广州城内也有贴出安民告示,百姓都知道这是总督府直接下令调动海汉民团御敌,市面上并无其他传言。”李继峰赶紧应道:“海汉民团抵御外敌,收复国土,这功劳自然是无可争议!”
李继峰说出口之后自己觉得有些不妥,如果海汉人志在拿下琼州岛,那自己说什么“收复国土”,岂不是有当面嘲讽之嫌?再看施耐德的神色,却依然平静如故,李继峰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们出兵、作战,到现在的驻守、代管,这一步一步的行动,都是得到了广东官府各位大人的批准才施行的,我们在琼州岛上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是有理有据,合理合法。”施耐德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鉴于这次的海盗入侵破坏了琼北地区的许多设施和田产,战后估计有大量的恢复救助工作要进行。如果仅仅只是我们海汉一家的力量,未免单薄了一些,所以我们想沿用过去的成功做法,在琼北地区引入更多的资金和资源,来进行大规模的开发。”
施耐德话音落下之后,李继峰至少愣住了足足十秒钟,才迟疑着应道:“施总的意思……是指这次要宣布的新开发项目……就在琼北?”
施耐德点点头承认了李继峰的猜测:“没错。由于这次的海盗入侵,琼北的官府机构现在都处于瘫痪状态,所有的民政和军务都是由我们在暂时代管。如果不能尽快让琼北的十多万百姓从战乱中摆脱出来,重新开始生活,那琼北很可能会有大规模的民乱爆发。我们招商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让在这次战乱中失去财产的民众都能有一碗饭吃,给他们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当然了,这些后续的举措都会在我们的策划和领导之下来进行,以确保各位老板的投资能够获得可靠的收益。”
真是说得冠冕堂皇啊!如果说施耐德来这里之前,李继峰对海汉出兵动机的推测只有三分把握,那现在他起码有九分把握能肯定琼北这场大乱其实是海汉人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了。
这次的海盗入侵规模如此之大,数千贼寇在琼北连下数城,打得官兵毫无还手之力,几乎将琼北全盘占下,这么强大的一支军事力量,在前些年却从未听说过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而这样的一支武装力量在民团面前却表现得无比柔弱,完全没有抵抗力,短短数日便将占来的地盘悉数丢掉,被民团从其登陆的儋州湾给直接赶下了海。这前后的战力表现实在是差距太大了,已经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而面对刚刚才从海盗手中解放出来的这片地区,海汉人想的不是尽快将这些地区交还到大明官府的手中,而是要把这些地方作为自己的新开发目标。尽管施耐德前面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出兵打仗都是应广东官府的要求,所有行动都经过了官府的许可,但可以确定的是,海汉将琼北地区作为开发地域这件事,广东官府估计根本就闻所未闻。
而且琼北地区刚刚打完仗,没人知道那股神秘的海盗会不会卷土重来,但海汉人就有这么笃定,立刻就要在琼北地区投钱搞开发,以海汉人的小心谨慎,能干得出这么粗枝大叶的事情吗?李继峰认为发生这种状况的机率极低,当初海汉民团在安南帮助北方朝廷打完内战之后,也没有急于去开发他们在安南所得到的领地,据说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执委会担心当地的局面还会有反复。但这次为什么海汉执委会能肆无忌惮地作出这样的决定?李继峰觉得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这群海盗根本就是接受海汉人指使的同伙。
而海汉人为什么要急于此时在琼北搞什么招商引资开发呢?如果将这些线索都串联起来看,李继峰认为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海汉人试图用利益来吸引广东的民间资本大量注入到琼州岛上,而这些资本当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有官家背景,不少商行背后可能都有官府里的某位大人物持有一定的股份。
当这些资本注入琼州岛之后,大明的利益,准确的说是大明官员们的利益,在一定程度上就跟海汉的利益融为一体了。即便海汉侵占大明的事实暴露,广东方面大概也会对如何处理这样的问题感到十分为难。
不打吧,琼州岛好歹是大明领地,怎么能不声不响地被一帮外族给占了去。打吧,先不说打不打得过,首先大人们的钱袋子就会因此而蒙受一笔损失,谁会愿意主动去出这个头,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李继峰也算是在政商两界混迹多年的老油条,很快就在脑海里对整件事情理出了一个比较清楚的思路。不过海汉人干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终究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惴惴不安。如果海汉这边一步棋走差,那么像他李家这样身在大明心在海汉的买办,分分钟都会被官府给抄家灭族。
李继峰想了想,尽可能用比较婉转的方式向施耐德问道:“施总,恕在下斗胆问一句,贵方对于开发琼北这件事,能有多大的把握?”
施耐德放下手中的茶盅,似笑非笑地望着李继峰道:“如果我说把握不是太大,李老板你是不是就打算放弃和我们的合作了?”
“这……”李继峰心中一惊,连忙应道:“在下并无此意,只是想着能多了解一点细节,将这事情做得更漂亮一些。”
施耐德轻轻一笑道:“该知道的事情,我们不会瞒着你,有些事情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知道得太多,并不一定就是好事。李老板,什么事还能比赚钱发财重要呢?你说是吧?”
“是是是,施总所言极是!”尽管施耐德的语气十分轻松,但李继峰额头上却已经开始冒出了冷汗。
相比大明官府,的确是海汉人更为可怕,而李继峰刚才在权衡利弊得失的时候,似乎暂时忘记了这一点,施耐德的话才再次提醒了他,背叛海汉的代价恐怕不会比背叛大明好到哪里去。
驻广办何夕手底下带的那帮人,这两年在广州城内外做了多少大买卖,李继峰也是略知一二的。去年唯一一次向李家借人借兵,在广州城内外布下无数暗哨,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抓捕南京派去琼州查办海汉的锦衣卫——对于海汉人来说,真的没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去做的,顶多就是衡量利益得失,看看有没有必要去做而已。
对于可能影响到海汉利益的人和事,李继峰知道海汉有一个专门的机构在进行处理,而驻广办的何夕就是负责人之一。他可不敢冒险去尝试背叛海汉人,因为这种事早就有人试过了。去年广州城某位大户因与海汉商务部的账务结算出现问题,一怒之下便写密信举告海汉走私军火私盐等罪名,但这封信投到两广总督府之后仅过了一天,这户人家上下三十多口便在午夜里从自家宅院中集体消失了。
这些人是怎么消失的,没人知道根底,但他们为什么会消失,李继峰却隐约能猜到原因。因为数天之后,驻广办便召集了广州城的一帮大商人到城外庄园聚会,并向他们出示了这封告密信。这种警告远比当着他们打打杀杀更为有效,从那之后,李继峰便没有再存着背叛海汉的念头,因为他实在不想某个晚上就举家老小不明不白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因此施耐德仅仅就是这么一问,李继峰就已经乱了阵脚,不敢再随意提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