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揽工汉
春雨如烟似雾。
黄原城隐在雨雾之中,若隐若现。远远的看过去,灰蒙蒙的一片。
城郊一处工地。
黄土被雨润湿,颜色更深了一些。
孙少平赤着脊梁,背着石块在爬一处缓坡,两条腿打颤如同筛糠,正被主人命令着,努力的抵抗着地心引力。
他的意识早就处于半麻痹状态了。
沉重的石头几乎要把少平给挤压到土里去,汗水和着雨水,像小溪一样纵横漫流在脸上,糊住了眼睛。
两只手都在托石头,没办法拭眼,孙少平只能半睁半闭着走路。
黄土沾了水,不但滑还黏脚。
这就更加的加重了劳动强度,而且,一不小心,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
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
孙少平把思维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向前走,把石头背到箍窑的地方。
小一个月下来,他像是完全换了一个模样,跟之前的翩翩少年判若两人。
浓密的黑发像毡片,目光宛如不起波浪的水潭,唇上已有了明显的髭须。
脊背压烂了又好,原来的嫩皮细肉变得又黑又粗糙;两只手肿了又消,肉皮先是被石头磨得像透明的纸,随后就变得生硬,放在新石茬上,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像是放在刀刃上的感觉。
劳动改变人。
近一个月的苦力生活,孙少平已经可以蹲着吃饭,大声骂娘,大口吐痰,既使半夜里被别人的尿水溅到脸上,也只是随便揩一下而已,根本不会生气。
时间改变一切。
一个月不到,黄原师范大学生孙少平,已经成为一名地道的揽工汉了。
此时的他,和别的工匠混在一起,不熟悉的人,完全看不出任何差别。
“孙少平,这是今天最后一趟了,先歇下,雨下久了路湿滑,太危险。”
“好嘞!吴师傅,要是没事,过一会儿,俄想去城里一趟。”
“哈呀,别的都在趁时间睡大觉,你个怂娃,进城乱转个逑哩。”
“俄是乡下的嘛,城里有花姑娘……”
“瓜娃子,滚逑吧!俄警告你啊,看看行,别动真格的胡骚情,你挣个钱不容易,别填到那个洞洞里去。”
“那不能……”
简单梳洗一下,孙少平换了一件衣服,就匆忙的往黄原城去了。
他劳动的地方是城郊。
位置上距离城区并不太远,半个小时不到,孙少平已经出现在南大街上。
路两边商店的门都开着。
大橱窗里花花绿绿,五光十色。
姑娘们已经脱去了冬装,换上鲜艳的毛衣线衣,拎上时髦的小皮革包,挺起高高的胸脯,骄傲的穿行在街上。
行道两旁的槐树上,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花朵,街上飘满芬芳。
再搭上一辆公交车,十多站路后,孙少平在师范学校门口下了车。
田晓霞正从宿舍里走出来。
一个人遛达在校园里的小路上,似乎满腹心事,路两旁笔直的白杨树上,缀满了嫩绿的叶片,被洗得绿油油的,微风吹拂树叶,像是在谈心,发出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细微声响……
晓霞姑娘已经二十二岁了。
和姐姐润叶当年一般大,也开始有了独属于少女的心事,不能说与外人。
这姑娘仍不失往日风度。
薄毛衣外面披件夹克衫,像个男孩子一样,但两条胳膊交叉拢在胸前,那里鼓鼓囊囊的,完全的暴露出了她和男孩子的不同。
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视野里,绿意朦胧;空气中,香甜丝丝,里面弥漫的全是槐花的芬芳。
田晓霞禁不住陶醉般的立在路边。
姑娘的脸上带着无意识的骄傲微笑,望着雨雾之中的梧桐山,吸吮着春天的气息,心里火辣辣的。
到明年,她就要毕业了。
师专毕业后,去干什么呢?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这所学校是师范性质的,按照惯例,学生毕业后,会去黄原的几个地区当中学教师。
她很不愿意从事这个职业。
教师虽然是一个崇高的职业,但绝对不合晓霞姑娘的心意。
一生当个教书匠,对田晓霞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说是灾难也不为过。
田晓霞的天性中,有一种冒险精神,满世界去闯荡,充满火热情调,充满挑战的过上一生,是她永远的追求。
孙少平也知道这一点。
他近来一直鬼鬼祟祟的,前段时间突然请假,不知是在忙着什么。
问他居然还敢不说。
“千万别让俄给逮着……”
田晓霞心里暗暗的发狠。
“晓霞!”
突然传来的喊声是那样的熟悉,让她禁不住身子一颤,忙转头望过去。
“你!怎变成了这样?!”
田晓霞有些惊了,心疼得想哭。
脸黧黑粗糙,嘴唇裂口破皮隐有血丝,手背皲裂,好几处地方贴着胶布。
尤其是那身架,突然变得松松夸夸,再也不复之前的挺拔,乍一看起来,跟街上的揽工汉没有什么两样。
“你别问了,带你去个地方。”
“怎能不问?你说不说?”
嗓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啊呀,这不好说,反正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也不远,就在东关桥头。”
田晓霞一把揪住少平的衣领。
“你说不说!”
“唉,服了你,你不是不想教书嘛,俄找到了一个办法,准能成。”
“就为这?”
“是啊。”
“你给俄等着,回来再收拾你。”
黄原老桥以东,统称东关。
因为有个汽车站,这里成了黄原通往外界的主要“口岸”,街道两边,聚拢了很多各种杂七杂八的市场摊点。
此外,最多的就是旅馆和饭馆。
只是,档次都低了一些。
自去年开始,大量的农村庄稼汉、手艺人从北边山去漫流下来。
来到黄原——这座黄土高原上最重要的城市里,充当匠人和小工。
揽工谋生,出卖劳力,挣点现钱。
客户是他们,消费档次自不可能高上去。
虽然春雨蒙蒙。
但两人来到东关大桥的时候,仍然看见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挤满了许多衣衫不整,或着穿戴破烂的人。
所有人的身边,都放着一卷可怜的行李,上面只简单的搭上一块塑料布。
就那么放在路边。
若是细看,大多数行李卷上还别着锤、钎、刨、錾、方尺、曲尺、墨斗……等等,偶尔还有破蓝球改成的工具包。
这些人里面,有心慌意乱走来走去的,有麻木不仁蹲着的,有听天由命,干脆枕着行李窝在路边檐下的。
“就这?跟教书有甚的关系?”
“那年,为了大哥和润叶姐,二哥给你大爹送‘彩礼’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他算计人的嘛。”
“后来登报,你肯定也没忘记吧?”
“你是说……”
“看来你猜到了……”孙少平笑道。
“事情登报纸上就成了新闻,什么事能成新闻呢?俄想了,首先得是热点,大家都关心;再有就是要有意义,能弘扬美好,能批判坏事,能帮助弱小,能宣扬正义……这里就有一件。”
“他们?”
“对!就是他们!”
孙少平很肯定的说道:“他们都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庄稼人,有的有些手艺,有的纯粹出卖力气,自去年开始,他们离开家乡,纷纷从北面山区漫流下来,到这里来,靠揽工挣点现钱。”
“晓霞,你知道为什么吗?”少平问。
“分地?”
“对!分了地,分了工,有了能吃饱的粮食,但粮食卖不了多少钱,地里买化肥,家人添东西,乡里乡亲人情往来……等等,都需要现金。于是,他们就趁农闲出来了……”
“在家里不能挣钱?”
“不是所有地方都像咱原西,虽分地但仍有集体生意,有青贮、有枣树、有烟叶、有各种加工厂……供销社还投资了很多项目,鼓励发展产业链。
每个牵出来都是一串。
在石圪节,大哥还扩建了砖厂。
这边烧窑,那边出砖,窑火日夜不息,轮窑转着出货,拉砖的排队等着。
就连二嫂的醋厂,都设了专款,资助留在村里、公社的乡人创业……”
“好了!好了……还滔滔不绝了,俄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结合起来……”
“有两层意思……”孙少平伸开手掌,先曲起一根手指,“其一,农民进城务工,以后怕是会成为一个趋势。”
“他们在城里,举目无亲戚,居住无定所,衣食无着落,有工有饭吃,没工就苦熬,中间还被包工头剥一层。”
“你看……”孙少平指着这群人。
“他们并不被人注意,虽然就站在那里,但却显得跟周围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汽车、自行车、行人……像是一条长河在他们身边流动,但街上走动的人们,无论干部和市民们,没什么人认真地看一眼这些流落街头的外乡人。
他们虽然身在城里,却是局外人。
晓霞,对城里人来说,他们是弱势群体,虽然为城市做着贡献,却并不被这里的人所认同。无论政府还是市民,都没有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
这还只是刚开始。
随着人越来越多,不但对他们,还是对城市,都将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田晓霞已经明白了。
“那么,其二呢?”
“其二……”孙少平再曲起一根手指。
“为什么原西的人就很少出来?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若是可以,原西的模式能不能复制呢?”
晓霞的眼睛亮了。
“其它还有很多,比如他们留在当地好不好?出来务工对不对?
若是必须出来,有没有更好的途径和办法?在城里,有没有更好方法管理这些人,管理这些事?既能帮助他们,也能服务城市,两全其美。”
“你怎想起这些的?”晓霞问。
“咱们把这些都调查出来,分析研究后写成一篇篇报导,向黄原报、省报投稿,晓霞你说,等毕业后,咱们能不能去那里面工作?”
“你是说……做记者?”
“然也……”
“你请假,就是为了做这些?”
“是啊。”
“你揽工了?”
“啊这……”
田晓霞突地怒了。
她忽然上前一步,挥拳猛捶起了少平,“叫你然也!叫你揽工,叫你瞒着俄做这些,叫你自作主张,叫你……”
孙少平抱头鼠窜。
“哪里跑?你给俄站下!”
“不许打人……”
“俄打不死你。”
“俄这也是为你好……”
“打的就是‘为你好’……”
……
东关桥头一阵鸡飞狗跳,不只街上行人,连揽工汉们都聚在那里看热闹。
“喂,妹子,下手轻一些,别打坏了,万一上不了床就坏菜了。”
田晓霞闻言扭头就走。
她的脸通红,但也没有过分生气。
晓霞知道,这些寂寞的揽工汉随时都想拿女人开心,她是一个思想开阔的姑娘,并不认为这是甚了不起的伤害。
细想一下,反而觉得这种“遭遇”似乎倒也有趣,只是孙少平就有些倒霉。
“迁怒”嘛,这是必然。
“好了,俄认罪。”少平终于伏法。
“本来就是你不对。”
“对,接受批评。”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人已经在小院里了,田晓霞正用热水给少平泡手。
“知道以后该怎么做吗?”
“共同协商,达成一致再行动。”
“认识到位,这次算你过关。”
“多谢放过,不胜感激。”
泡了一会儿,洗干净后,再涂上一些护手霜,又戴上手套,才算完工。
小院里,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
往日里热闹的场景再也没有了,微冷的春雨之中,显得异常的冷清。
白萌萌去了醋厂帮忙。
金波也开始了实习,除了偶尔回来聚聚,再没有其它人过来。
都大了呀。
“你二哥啥时候回来?”晓霞问。
“这谁说得准?”
“生孩子都不在家,你们男人,真没良心!唉,做女人真难……”
“他是军人……”说起二哥,孙少平的情绪变得有些低沉。
少杰出去有一年多了。
跟以前一样,音信皆无。
这让孙少平想起了七三、七四那两年,如今一对照,不但少平,全家人都知道,孙少杰那些年是去打仗了。
“俄也就是说说……”晓霞道。
“没事,他肯定不会有事,阿尼尔也跟着呢,他们两个在一起,再坏的局面都能扛过去……”少平这样说着。
“一定是这样,他那么的有本事……”
“晓霞,晚上俄还要回去。”
“啥?你还要去?”
“善始善终,俄要做完那事。再说了,调研才刚开始,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做,都需要这个身份……”
“那俄也去。”
“不行!”孙少平断然拒绝。“咱俩分工,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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