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了然,你就瞧好吧
小寒前后,寒流就从北方漫了过来。
光秃秃的黄土高原上,大小河流都被封冻,河面封盖着坚冰。河两岸的悬崖上,常垂挂着巨大的冰帘。
城市的上空,飘荡着黑色的炭烟。
农村升起白色的柴烟呼应着,黑白分明,天空上远远看过去,像太极图。
三九四九,隔门叫狗。
在这样严寒的冬日里,随着城里传出的政令,农村里的男女劳动力,还是从自家的热炕头上爬起来。
他们扛起撅头,推着板车,进入了各地的农田基建会战现场。
到处都是旗帜,到处都是劳动的人群,到处都能听到高音喇叭在吼叫。
寒风中,人们身上、头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气,打坝,修梯田,垫河滩……
更有的地方,会把整座山给炸掉。
于是,高山出平原。
人们气吞山河的改造着一切。
蚂蚁啃骨头般,啃掉一座座大山,做花卷馍一样,修着一层层梯田。
一道道河流因而整体改向。
从流淌了几千年的地方迁移出来,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这里的人们,在一天不到一斤粮,穿着单衣薄裳的情况下,用原始工具,一锨锨、一镢镢地倒腾着山河。
壮哉!
原西县是黄原地区的先进县。
因此,这里比其它县先走一步。
农田基建会战大潮,早在去年十一月份就掀起来了。
短短的两个月里,成绩赫然。
冯主任眼睛里布满红丝,无比亢奋的布置着各项工作,声音传得满院皆是。
他宽阔的脸盘削瘦了下来,原本整齐的大背头再也顾不得梳理,此时,正耷拉在额头上,显得乱蓬蓬的。
又是一整天会后,主任们分了工。
冯世宽坐镇县城,其余主任领了任务,亲自动身到各公社去检查工作。
现场督导。
田福军和张有智是一路。
他们自然又带上了孙少杰。
老习惯了。
身边婆婆有命,不敢不从。
李建国早已认了命。
他苦逼的,自己担负起供销科的管理和青贮、批发站的督促工作。
转过年,县城开建了原西县的第二个批发站,李建国都要忙死了。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去想。
倒究他是孙少杰的领导,还是孙少杰是他的领导呢?这个问题颇费思量。
其实,他也很满足。
因为,黄原城的批发站也开建了。
商全亲自操刀。
按照后世高速公路服务站的思路,古路黄原段上,每隔约五十里一座,批发站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了起来。
老领导都被孙少杰给调动了,他李建国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这样一想,李建国就平衡了。
也不怪田福军和张有智矫情,非要带着孙少杰出行,实在是太方便了。
因为只要有孙少杰在,连司机带厨师全省了,野外都不愁没吃食。
额外,还能多捞一个顾问。
天底下哪里找这么好的事儿呢?
天与弗取,必得其纠。
两位主任历经世事,自然懂得顺天理,遂人意,从善如流,乐得享受这种平时难得的隐形福利。
三人行第一站就是柳岔公社。
原西有两个农田基建先进公社,柳岔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就是石圪节。
两个都在他们的行程单上。
柳岔公社的领导人是周文龙。
周文龙和白明川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同一年当上的武装专干。
不同的是,周文龙更幸运一些。
开始推荐上大学那年,周文龙被推荐上了西北农学院。
七四年秋后毕业。
文龙向县里写了申请书,要求回到他家乡所在地——柳岔大队当农民。
县上自然会大力支持这个“新生事物”,不但开了隆重的欢送大会,现场赠送给他一把铁锨,还允许他,以农民身份担任柳岔公社主任。
此事轰动一时,成了大新闻。
地区、省里连篇累牍,甚至上面都有过报导,周文龙也借此捞足了资本。
浅薄的人生阅历驾驭不住野心。
火炭似的进取欲望驱使下,年轻人骤登高位的弊端显露无疑。
搞得有些民怨沸腾。
三人到达柳岔公社,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因为公社大门小,进不去车,孙少杰把吉普车停在了大门外的土场上。
安静的公社院子里,门可罗雀,看得见的窑洞门上都吊着锁。
“这是都到会战工地上去了?”田福军狐疑。
“凭这一点,就能说明,柳岔公社的先进之名不虚传。”张有智道。
“不见得,那个窑洞里有哭声,是个妇女。”孙少杰指着一孔窑洞说道。
田福军和张有智看过去,发现那窑洞的门果然没上锁,里边还有人说话。
三人刚走过去,副主任刘志祥就看见迎了出来,四个人来到公社的客房。
刘副主任既倒茶,又递烟,还拿铁钳子,把炉子里的火捅得轰隆隆价响。
刘志祥自己不抽纸烟。
他嘴里叼个旱烟锅子,披一领没挂布面的老羊皮袄,四十来岁的人满脸皱纹,像个饱经风霜的老农民。
这一点,跟白明川颇有些相像。
田福军问他:“文龙呢?”
刘志祥道:“昨天夜里,去了羊湾村和贾家沟……”他把原因说了个清楚。
原来是有两个人从工地上偷跑了,周文龙带人去追。张有智问原因,刘志祥也没有隐瞒。
于是,周文龙不顾人死活的粗暴做法,就展现在了两位县领导的面前。
孙少杰没在窑里听他们说话。
他自己在院里溜达,找到一个文书陪同,去了隔壁公社灶上。
灶房里,两个炊事员正揭蒸笼。
房子里有个胖老头,穿一身干净的中式黑卡叽布棉衣,头上拢一条簇新的白毛巾,手里拿着个大瓷碗,把菜锅里的肉片子,挑拣着捞到自己碗里。
“这是周主任的父亲……”文书悄悄说道着,“一个钱也不掏,常到公社灶上来吃饭,比在他家里都随便……”
孙少杰看了文书一眼。
看来,这个时代的公务员,还没有学会后世的缄默,那周文龙行事不得人心,被人“不平则鸣了”。
“那你去找几个人来,抓他个人赃并获,就说俄说的,敢不敢?”
那文书一怔,“两位领导那里……”
“包在俄身上。”
“了然!你就瞧好吧……”
文书转身离去,不一刻就回转过来。
穿黑棉袄的“太上皇”挖了一大碗肉片,抓上三个白蒸馍,如入无人之境般昂着头刚走出大灶房,被文书带人,在门口给堵了个正着。
“你们做甚?知不知道俄是谁?”
“知道,太上皇嘛。”
“你们想怎的?”
“跟俄们走一趟吧。”
“你们敢!”
文书一挥手,“抓了!小心那碗肉片别撒了,还有馍馍,都是证据。”
孙少杰含笑看着这一切。
文书见人被抓走了,兴奋的靠过来,“领导,人抓了,下面怎么做?”
“别问俄呀,人是你抓的,需要你自己想办法,别人是帮不了你的。”
“啊?”
文书都要急哭了,心里大骂司机生儿子没屁眼儿,“你怎这样?”
“俄说错了吗?”
“你,你你……”
“送你一句忠告:富贵险中求!
靠天靠地靠青天,都不如靠自己,幸福往往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再送你一条建议——
事到临头须放胆。
兄弟,形势比人强,如今,只有搬倒那周文龙,你才有好日子过,说不定,你还能成为柳岔的大英雄哩。”
“可俄……”
“莫怕!人民会站在你那一边。”
“可你……”
“俄也是人民里的一份子。”
“了然!”
文书咬咬牙,转身离去,那背影……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别司机。
“你就捉弄人吧。”
张有智不知道从哪里过来了,整个过程看了个完整。“就不怕他骂你?”
“这人啊,不逼上一逼,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有多么的厉害。叔,咱打个赌吧,这人回头一定会感谢俄的。”
“他感谢不感谢你俄不知道,你福军叔会不会打你板子,俄倒是能猜上一些。”
“别啊有智叔,咱俩是一帮的啊。
再说俄这是为民除害,也是为那周文龙好,出于‘同志般的关心’,帮助他改正一些身上的小错误,任那周文龙这样搞下去,会民不聊生的。”
“一只兔子吧,俄帮你一把。”
“成交!”
“待会儿,俄把你福军叔带工地上去,这里就留给你了……”
“了然!你就瞧好吧。”
话刚出口,孙少杰就觉得异常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