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无咎犹豫了下,忽然道:“小叔爷,你该不会是想要逃……要离开王家吧?”
见沈仙有些意外的神情,又连忙道:“小叔爷,你放心,如果你真的想走,我一定会帮你的!”
沈仙虽然不说,但王无咎其实早就猜到,以沈仙现在的境况,逃离王家,是他唯一的活路。
所以,尽管心下不愿亦不舍,他也一样故作不知,尽心尽力地帮助沈仙。
沈仙沉默半晌,忽然笑道:“你想太多了,这里是我的家,我要走就走,要回就回,何来‘逃’之说?”
家……这个字对他来说,是一种奢望。
王无咎一脸怀疑:“真的?那净明宫那个女魔头……”
自从知道净明宫要沈仙入赘,是为了修炼“邪功”,他就将净明宫的人都当成了魔头,尤其是那个臭不要脸的女魔头。
沈仙摇头笑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王无咎顿时眉开眼笑,一点怀疑都没有,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小叔爷,你这里有这么多好看的,我可舍不得走,上回孙猴子艺成回山,正吊着我胃口呢,下面的小叔爷你写出来没有?”
沈仙朝窗前指了指:“案上呢,老规矩,只能在房里看,不许带出去,也不许和他人提及。”
“晓得了晓得了!”王无咎不耐地挥了挥手,便迫不及待地坐到了窗前,拿起案上的书稿。
“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
“嚯!小叔爷,这句写得提气啊!那些个没造化的烂棺材,还敢看不起小叔爷你?就这一句,他们谁写得出来?”
沈仙一愣,一时竟听不懂他的话:“烂棺材?”
王无咎头也不回道:“棺材最大的造化是什么?不就是装人吗?都烂了还没能装个把人,不就是没造化?没装人的棺材,可不就是目(木)中无人?一双狗眼,认不出真人来!”
沈仙:“……”
有时候他真的很佩服这位三少爷的脑回路……
难道他不知道“目中无他”的人里面,也包括自己父母吗……?
看着转眼就已经沉迷书稿的三少爷,沈仙暗叹一声“憨子欢乐多”,便换上了他的华贵衣服,出了小院,一路毫无阻碍地离了王府。
那些书稿是最初是他发现玉笔乾坤后,尝试着能不能从宿世记忆中那些能翻天倒海、上天入地的神话中“盗取”本领。
若他能有那只孙猴子一般的本事,又岂会如现这般成为任人摆弄的棋子?
结果显而易见,他“抄录”了很多文章,神话志怪,野史杂谈,尝试观想,都没有成功。
但沈仙仍然没有放弃,将读书写字当成了自己的修行,一日不缀。
久而久之,书稿积累得多了,让王无咎发现,他就更喜欢往这里钻。
能让他耐得住性子不露出破绽,沈仙也乐得如此,
言归正传。
却说沈仙离了王府,径直去了金玉坊——这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其中勾栏瓦舍遍地、青楼楚馆林立。
沈仙找了个王无咎常去的,开了个雅间,进去之后,叫了个美人共饮,几巡酒后,便醉熏熏睡倒。
恍恍惚惚间,他又一次来到那笔中乾坤。
坐在书海之中,案几之前,沈仙看了一眼边上墨匣中已经“长”出一截小指般长短的文心墨条,伸手拿起,在砚上磨了起来。
磨得一层薄薄的墨,便取来案上剩下的最后一卷情思竹简,执起玉笔,蘸墨,落笔:
时有善王无忧,宴乐大寿……
金盘玉盏,珍馐异膳,欢歌燕舞……
……
一直写到妖僧被斩,捧断头重续,架虹桥飞遁。
沈仙在头前写下《妖僧传》三字,就放下了笔。
来回默诵数次,不由满意一笑,同时脑中不由自主流淌着那篇《雕龙心法》……
“似守非守,有意无意,不即不离,如在元胎,呼吸氤氲,妙不可言……”
“念念不断,纯一无杂,临命终时,心作妙观,定见妙相,得实相之理……”
渐至恍恍惚惚之间,沈仙只觉自己仿佛回到了那日的法场。
而他自己,却仿佛变成了那被押在刑台之上的妖僧,能感知妖僧此时的喜怒哀乐。
金刀临头,竟不觉有半分恐惧,反而充满了喜悦。
随着“噗哧”声一轻响,利刃划过脖颈,他清晰地感觉到那片森冷磨擦过每一丝肉。
痛!
痛如骨髓!
但“他”的满腔喜悦,仍不减分毫。
那一刀砍的似乎不是“他”的头,而是为他劈开了一座暗不见天日牢笼,灵魂深处,仿佛有
物豁然洞开,光明照进。
隐隐约约之间,“他”似乎看见一尊难以言喻的存在,浩大、庄严、慈悲,注视着“他”。
“他”心中欢喜满溢而出,化为阵阵大笑之声……
“哈哈!”
“吾道成矣!”
“法理金刀,断吾前因,了我尘劫,证见千佛,就在今日!”
在那震耳欲聋的大笑声中,沈仙猛地抬起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头颈……他醒了。
眼中有几分迷茫与不可思议:“我……成了?”
半年以来,他每日读书不倦,也曾积累了一些文心墨与情思简,尝试过不止一次,但都失败了。
这次本也只是到了最后关头,诸事都几成定局,便想放手一试,成自可喜、败亦无妨,并未
抱多少希望,反而是一次便成……
如此轻而易举,令他有种不真实之感。
眼角忽然瞥见窗外有灯光烛影摇曳,心中暗道不好,他这一梦,竟就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已经入夜。
也顾不得想太多,匆匆换去王无咎那身华贵的衣物,还有那张脸皮。
再出来之时,就成了一个头戴毡帽,虽面目如旧,却看起来和周围来往瓢客没有什么区别,毫不起眼的人物。
径直来到了东城,京城中百官署衙,几乎都聚集此处。
京兆府自然亦在其中。
此时,京兆府内,府尹伍尧臣正埋头公务。
忽有公人进来禀报:“府尹大人,外间有一人求见。”
伍尧臣头也不抬:“何人?”
公人道:“只说是姓沈,道有要事求见府尹。”
伍尧臣这时终于抬头,却是皱眉不悦:“既不知何人,你如何来搅扰老夫?不见。”
他身为京兆府尹,权位极重,自然少不得来拜门子的,若都一一见了,他也不用做事了。
“府尹恕罪,那人还留了句话,小的不敢做主,故而斗胆搅扰府尹。”
“什么话?”
“那人道:昔为田舍郎,今登天子堂,玉汝成功名,恩深逾海山,人去政又息,冷眼坐旁观,背义兼负恩,鲜耻不知惭?”
公人面露惶恐,学着那人的口吻,一五一十地复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