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85.咸口的桃酥
他大哥那日说的那番话围绕在他心中许久，段维霖好些日子都忘不了，随后还找人打听了有关左清霜母子先前被容亲王舍下的事情，听闻当初容亲王府举家都在北边的一处山庄内，大夏兵临城下之时，容亲王尚且才刚刚接到消息，于是仓皇之间为了自保，落荒而逃，带走了身边的护卫，独留下拖人后腿的女人和孩子，便是带去山庄内的女使和小厮也具是一个未带。
随后山庄被敌军占领，男人为奴隶俘虏，女人自是供应给征战在外的士兵，而容亲王妃藏住了左清霜，自己却没能幸免。
左清霜便一直藏在地窖内，那地方不算隐蔽，期间有在准备庆贺的大夏士兵下过地窖，搬走了一些新鲜的蔬果酒肉，索性走的不算太深，不然非得发现了他不可。
于是左清霜便一直在里头等到外头的敌军尽数离开，出来前还细细听了小半个时辰的动静，直到确认外头确实已经没人儿了才敢出来。
山庄内死透了的尸首被他们尽数拖去了一块儿空地，层层叠叠的胡乱堆放在一起，女的大多衣不蔽体，男的多是身首异处，远远看去像个乱坟岗，如此堆了几日味道已是叫人受不住的难闻刺鼻。
可左清霜却依旧红着眼睛不管不顾的扑了进去，从叠成小山的尸堆里尽力找着母亲的尸首，一具一具的往下扒。
那时天气尚热，尸体腐烂的快，短短几日，压在下头的几具已经软烂的一拨就断，左清霜拖不动他们，拉住胳膊狠狠一扯，大多就此从尸堆上翻滚下去，怀里还抱着一只腐朽的手臂，随后干呕着扔在一旁，又重新爬回去继续挖。
就这么挖了半宿，尸堆逐渐见了底，依旧没有容亲王妃的身影，左清霜没了法子，跌坐在一堆臭气熏天的烂肉里几乎哭的快要断了气，随后却还是忍着悲伤将整个山庄里里外外的翻了个遍，最后才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里发现了已经死透的容亲王妃。
尸首已经开始腐烂，皮肤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偶尔还能看见几只缓慢蠕动的蛆虫。
左清霜先是站在门前看着那一幕怔愣了半晌，张了张嘴却始终发不出声响，挪动着像是生了锈的手脚机械般往里慢慢挪动着，直到好不容易抱起容亲王妃的尸首，却无论如何也抱不出那间肮脏的屋子，拖也没法儿拖，生怕就此扯烂了她的手脚。
左清霜近乎绝望的在空荡的山庄中咆哮了半晌儿，空气中到处散发着尸首腐败的味道，无人回应。
三天后，左清霜下了山，容亲王妃的尸首依旧在那间小屋子里，只不过被他搬去了好多石块儿给围的严严实实，生怕被什么闻着味儿找来的鬣狗野狼给生生吃了。
再然后就是不久前，左清霜被容亲王府的人给找了回来，眉眼生的比两年前离府时愈加的锐利骇人，一回府就直奔祠堂，将里头供着的容亲王妃的牌位给砸了个稀烂，谁也拦不住。
而那在尚且纷乱的局势中独自存活下来的颠沛流离的两年，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左清霜自己，谁也不知道。
谁都好面子，更何况是皇家，于是此事除了身边就近的几位，谁也不知晓，或者说，便是心知肚明也不敢声张，只能当作不知道，下了当今亲王的面子。
便只是这些大致的消息，也是段维霖私下里打听了好几圈儿才得来的，他身边多是年纪相仿的公子哥儿，大多都是跟他一样不清不楚的，于是又各自遣了人儿回去不着痕迹的打听，如此零零碎碎拼拼凑凑，这才了解得一些。
可越是了解，知道的越多，段维霖便愈发觉得愧疚，以至于好几日都愁眉苦脸的躺在院儿里的小石凳上拧着眉毛，看着碧蓝的天空能一直看到星星都出现在了头顶，被人儿叫唤着才去吃了晚膳。
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便与他如今差不多，被生身父亲舍弃，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敌军凌辱致死，在腐臭的尸山中从头挖到了尾，最后找着人儿时，却是都已经死透腐烂了，便是想将其找个干净的地方埋了也做不到，随后又独自在乱世中流离转徒了两年，倘若换做是他，他又如何能不恨？怕是连活着被人找着都难得很。
如此，左清霜那日说的那些嚼舌根子的人儿，想来嚼的就是他这足足两年才被寻回的亲王府的嫡子，还有他那已经死去的生母，堂堂容亲王妃背上叫人凌辱致死的名头，多是要被人扭曲歧义，歪曲了事实，最终叫人忘了这场灾祸中真正的罪人究竟是谁。
段维霖只越想越难过，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如此听着不明真相的旁人将自己跟母亲当作谈资般翻来覆去的嚼咽，如何能不生气？便是他，恐也是要气的当场就将人给捅死了。
可他那时不明真相，也不认得左清霜，还以为是那少年是做了什么糗事被人笑话了两句，谁曾想竟是如此…可他却还那般理直气壮的与他讲道理，这道理如何能讲？
“啊啊啊啊啊！”
段维霖只嚎叫着在榻子上滚了好几圈儿，绞着被褥翻来覆去煎鸡蛋似的难受，怎么都觉得不舒坦，此事若是不揭过去，他怕是这辈子都会内疚的。
事后他找着柳氏身边的姝惠姐姐，打听了这些天可还有哪些宴席是递了帖子来宣平候府，要母亲参加的。
上回见着左清霜便是在琼花宴会上，指不定下回，容亲王府的人儿还能带着他去。
姝惠虽是狐疑他们家小少爷这回怎的如此心急，却还是将地方告诉了他去，于是段维霖又找了人儿去打听，看那邀请的名单里有没有容亲王府的，如此几番折腾，最终倒是打听着了，却是没有左清霜，白忙活一场。
段维霖虽是泄气，却没就此放下了，往后每一回有帖子递来时他都要找人去打听了那宴席的名册，倒是有两回填了左清霜的名儿，可最后去时却是找了大半天儿也不见人儿，最后问了门口迎客的小厮，却是说那容亲王府的嫡二子虽是受了邀，可今日却是压根儿没来的。
段维霖再次垂头丧气的回到了府里，一路上唉声叹气的叫柳氏以为他这小儿子是生了病，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上了身，要不然这些天怎能如此消停？就连整个人儿都好似变得深沉了许多。
段维霖又在府里折腾了好几日，依旧什么帖子都叫人去打听，直到九月九重阳节，宫中办了好大一场赏菊宴，往许多朝臣家中都递了帖子，官儿大官儿小一应俱全，如此自是也有容亲王府的，作为嫡子，到时怕是少不了也得进宫去。
段维霖那日晚膳时听着柳氏讲起这事儿，直高兴的从饭桌上跳起来，险些掀了桌子，直到被段振儒拧着眉毛一顿吓唬才算消停，可坐下后却依旧喜滋滋的，叫那一桌子的人儿具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段维霖为了重阳节那日进宫能见着左清霜做足了完全的准备，为此还特意让小厨房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酥饼，打包好了一道儿提上马车，柳氏问他那是什么，段维霖却是不答，藏的严严实实的，谁也不给看，却是叫段维宽不禁拧起了眉毛，看他那缺心眼儿的傻弟弟，总觉得将来能被人三两句话就给拐了去，便连糖都省了。
赏菊宴进宫，自是要先行问候了帝后，谁都一样。
段维霖原还有些不耐烦，恨不得立马就去找了左清霜，可又转念一想，既是谁都得先见过了帝后，那么左清霜自也是一样的，与其叫他一人在这偌大的皇宫中四下胡找，倒不如就在此处待着，等那亲王嫡子落网。
果不其然，不久过后，段维霖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正跟在一年长的男人后头，徐徐而来的左清霜。
他今日着一身极为干净的哑黄色长袍，像是蔫儿了过后即将凋零的菊花，眉眼冷冽低垂，像是谁也瞧不进眼，只依着规矩与盖容珠问过礼后便再无动静，仿佛半点儿与其攀谈笼络的心思也没有，恨不得早早离了开去。
周遭免不了议论声传进耳朵里，虽说不大，可一堆又一堆的聚在一起，嗡嗡响着叫人心烦，段维霖亦是听的难受，一双眼睛具是盯着那身影离去的方向，小心看一眼正在不远处与人交谈的柳氏，独自提着手里的一包酥饼便悄悄地溜了。
段维霖一路跟着左清霜的背影而去，他没怎么来过宫里，路线具是不熟，只觉四处长的都是一个模样，只凭着一股头脑发热的劲儿，想也没想便跟了上去。
他原还想着，待前边的人儿停下，他便提着酥饼上前去道歉，即便是人家不乐意原谅他，他心中却也能觉得舒坦些。
只是还不等第一步条件达成，段维霖却是困惑的站在一个岔口间犹豫了好半晌儿，方才分明瞧着那人是进了右边那条道儿，可是现下却是不知怎的找不见人儿了，如此长的一条路，空空荡荡的，除了几盏石制的路灯镶在墙边，再没别的可以蔽体的地方，就他跟来的这短短几秒，定然也不可能就此跑到了头，那么那人儿又究竟是去了哪里？
段维霖不禁挠头，又往其余两条道儿看了看，压根儿就是一模一样的两条路，没得地方藏。
还不等他解惑，却只觉身后陡然一股劲风，快的不像话，段维霖尚且来不及反应，却是下一秒便被人扣着肩膀狠狠按在了墙上，毫不留情。
“怎么？这回又是想拿什么来威胁我？”
他说着手里便是一使劲儿，段维霖只疼的险些没把手里的酥饼给扔了出去。
“疼疼疼！要断了要断了！手真的要断了！”
他喊得大声，一边脸贴着墙，几乎觉得下一秒他的整条右臂都得就此脱离了他的肩骨，于是只得垫着脚尖儿的抬高了身体，好缓解一些压力。
左清霜只拧眉，像是怕他嚷嚷会引来附近的宫婢似的，随即只嫌恶的松了手，却是反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若是再叫，他便能一把捏断了他。
“对不起。”
还不等他威胁，却不想那小孩儿竟是眉梢一弯，陡然耷拉下来，像是做错事儿般想要低下头，却愣是被他掐在脖子上的手掌给卡住了，于是只得仰着脑袋，一双眼睛水灵的不像话，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声儿来似的。
“对不起。”他又道，“我是说，先前我没弄清事实，不该如此理直气壮的跟你讲那些大道理，如今我已是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其实一个多月前我就想说了，只是找不到你，我先前还去了写有你名字的宴席上，就是为了这事儿，可你都没来，好在这回终于算是被我逮住了。”
“这个是给你的。”他抬了抬右手，不等左清霜回答，想要将那袋酥饼给提起来，却奈何整只手都有些酸疼无力，于是只得换到了左手上，随即提到他跟前儿，“这里头是我家小厨房做的桃酥，咸口的，可好吃了，你吃完了考虑考虑，看看要不要原谅我，却是再不要拧我的胳膊了，疼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