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83.琼花宴初见
当初战后的第三年，大夏落败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大周一举得势，跻身前列，朝局逐渐稳固，步入正轨，即便兵力与国力依旧不如北边的一些大国，可短时间内却依旧无人敢动，具是驻足瞻望。
了结战争，百姓的生活再次回归正途，不用再担心受怕，街上游走的人群开始慢慢变多，叫卖的商贩重新吼开了嗓子，出门前也不用再东张西望提心吊胆，夜里亦是无需寝食难安，于是现下一到节庆日时只愈发的热烈隆重，不再畏惧炮火，反是将其放上天空绽放出绚丽的火花，像是想要就此冲散战火后的血腥味儿似的。
民间如此，京城之中亦是，乃至宫中，先前大夏士兵破开宫门，几乎被通合帝杀到了殿前，染了好长一条血路，先前付奚勤的兄长便是死在了这条道儿上，一同血染此地的士兵数不胜数，现下正是要祭奠亡灵，去那晦气的时候，于是捡着大大小小，有的没的节日，即便近些天都没什么可重要的，也要办一办花宴，茶宴，能办不能办的全给办了，偏是回回来的人儿都争先恐后，时常座无虚席。
想来是被那一支险些扎在泰安帝心口的剑给吓怕了，差点儿就要没了家，以至于如今恨不得要些热闹的东西来证明自己尚且还完完整整的活着。
段维霖头一回见左清霜便是在那时的琼花宴上。
他那时才刚过十岁生辰不久，大哥和二哥具是年幼早熟之人，比起他来稳重沉着何止一星半点儿，又是有主意的，日日除了上学塾还要习武练剑，段维宽那时更是已经跟着外祖父习起了理案之能，唯有他，脑袋里头日日想的也无非是今日该怎么逃了先生的早课，又该怎么把先生昨日留下的作业给糊弄了过去。
柳氏作为生母，最是清楚自己几个孩子的习性，老大成熟持重，最是厌烦与人交酬，小小年纪便已是板起了一张脸，可虽是如此，必要时却依旧能将事情处理的得体大方，老二却是天生坐不住的主儿，下了山的野猴子似的，天差地别，老三便是段满枝，她那时不过七岁，年纪尚小，所以时常有帖子递来候府时，柳氏多是带着段维霖出门，反正放他在府里也是日日想着如何逃学，溜出了府去玩儿，不如带在身边。
于是那一年间，段维霖跟着柳氏统共不知参加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宴会，重要的不重要的，多是一套流程，先是与人寒暄客套，分明才在前两日的宴会上见过，恐是因为人多的数不过来，压根儿记不住脸孔，随后便是大家伙儿坐在一块儿聊聊天儿，说说话儿，吃吃点心喝喝茶，聊着哪家近两日嫁了女儿的，前些天又出了什么事儿的，总之都是段维霖听不下去的东西，多是安生坐一会儿便悄悄溜了去。
柳氏看在眼里，却也由他，她知晓她那二儿子多半坐不住，可只要他不闯祸，便也由他玩儿去了。
段维霖在那处置办琼花宴的府门后院儿内见着了左清霜，他那时刚被亲王府给寻回来，容貌比之从前更是冷峻锋利不少，一双剑眉入鬓，黑眼珠子反不见光似的森冷，段维霖尚且不识得此人是谁，从未见过，于是便只扒在柱子后头远远看着。
此时宴上的客人多是在前院儿，后院儿无人，偶尔才能见着几个府里的女使小厮们走动。
段维霖只瞧那人儿，躲在一青蟹色的假山后头，死死盯着湖边一正在采摘新鲜莲蓬的小女使，是一会儿要剥干净了端上桌儿去的。
午后的太阳大，晒得额上尽是豆大的汗珠，嘴里难免抱怨两句。
可那少年站在假山后，虽说大半个身子投在阴影里，可脑袋却是顶着太阳，晃眯了眼睛，不怕热似的，始终盯着那湖边的小女使，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维霖只看了一会儿便觉没劲儿，主要是这么躲在柱子后头叫他难受，于是瘪了瘪嘴，可就在他欲要离开之际，却是见那少年陡然动了动身子，悄然便朝那女使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平稳，半点儿声响也没有，身子微微侧去时，却是露出半截儿手中藏着反了太阳光的短刀来，映的亮堂堂的，一下便晃了段维霖的眼。
他只愣了一瞬，目光在二人当中来回折腾了两趟，陡然觉出那少年的目的，于是想也没想便跑上前去，步子不大，声响却不小，惹了那人儿回过头来，段维霖一瞧他那漆黑的眼睛便觉心中没来由的一慌，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拐，陡然踩着个圆滑的石头便跌了出去，在那少年诧异的目光中直撞上他。
二人倒地之后随着惯性只一个劲儿的往前滚，停也停不下来，径直便冲向那不远处依旧蹲在湖边费劲够着莲蓬的人儿，待那小女使听见动静回过身已是来不及，于是就这么被吓软了腿似的，只顾着惊叫，随即便被二人生生撞进了湖里。
如此三人具是落水，击起好大一组水花，浇湿了湖边青石铺的小路。
段维霖好不容易浮出水面，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便开始着急忙慌的四下寻人儿，可周遭荷叶太密，挡了视线，只听那小女使挣扎着叫喊，估摸着是不会水，于是他只得寻着声音的来处找去，却始终瞧不见方才那少年的身影。
只等将那女使托上了岸，段维霖这才跟着爬了上去，可四下转了一圈儿，湖边除了他脚下的这一串湿脚印，却是再没第二组。
段维霖心中只顿时一慌，莫非那人儿竟是也不会水不成？可也没听着有人挣扎求救啊？莫非是下去前便已是被他给撞晕了？
如此一想，段维霖只更觉惶恐，怎么说那人儿也是被自己给撞下去的，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没了气儿也得捞回来才是，于是二话不说跳回了湖里，可谁知刚刚落了半空，便见那正下头恰好浮出个湿漉漉的脑袋来，一仰头，却是见段维霖正伸开了手脚正往下跳呢。
二人具是一惊，左清霜那会儿尚且刚刚浮出了水面，还不得他反应，便又被段维霖给重新砸回了水里，劈头盖脸的就来。
“滚开！”
被如此几次三番的戏弄，左清霜早已不耐烦的很，重新浮出水面后那小孩儿依旧扒在他身上，不大点儿的个儿，抓的倒是紧，竟是扯着衣领也拽不开。
段维霖却是自小就是个没心眼儿的，不光没心眼儿，还没眼力见儿，光是看着左清霜安然无恙，便大剌剌的搂着人家长出一口气来，正侥幸呢。
还好没死，不然他老爹非得打死他不可。
“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左清霜只一顿，眉间却是拧的更深，只抓着段维霖的小辫子扯离了搁在他肩膀上的脑袋，“下来！”
段维霖只被他拽的整个儿往后仰去，与之对视半晌儿，瞧那双乌黑的眼睛总觉得有些发怵，索性现下浸了水之后总算有了些光泽。
那少年依旧看着他，冷冷的不说话，面上的嫌恶之色快要淹了他，段维霖有些难过，悻悻的努了努嘴，妥协般松开了手脚先行上了岸，又伸出手来想要拉他，却是被那人儿一爪子给拍开了。
那少年路过那浑身湿漉的小女使身边时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扬长而去，段维霖只愣了一瞬，赶忙跟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个头更高的缘故，他竟是有些跟不上，只得小跑了起来。
“我说，你方才怎么这么久才上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水，正想回去救你呢，吓坏我了，若是让爹爹知道我又闯了祸，还害死了人，非得扒掉我一层皮不可……”
他自小交际便厉害的很，又是个缺心眼儿的，于是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总之跟谁都能聊上两句。
“说完了吗？”左清霜闻言却是陡然停下，身后的小孩儿猛一下收不住步子，“哐当”一下便撞在了他的背上，聒噪的声音这才戛然而止，“说完了就滚，别跟着我。”
段维霖只被他凶的一愣，瞧那双漆黑的眼睛又恢复成了先前的模样，此时更是像刚才瞪那小女使似的瞪向他，看的他无可避免的缩了缩脖子，可见人扭头要走时又觉得有些气不过，他原是好心，又不是故意的，不过是落了水，既没伤着也没溺着，大热天儿的正好凉快凉快，况且他刚才…手里还拿了刀子呢，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使身后偷袭，他也好意思，半点儿不知羞，现下居然还反过来凶他？
“我刚才看到了！”
他这话一出口，那已是走出不远的身影果真停了下来，看着身后攥紧了拳头的小孩儿，几乎是朝他的方向吼出来的。
段维霖只咽了咽口水，声音却是比方才低了些，“我看见了，你想杀她！”
左清霜闻言顿时拧眉，半晌之后便开始步步逼近，却并非是问他“看见了什么”，或是威胁，而是赤裸裸的恐吓，半点儿顾虑也没有，“我方才便该再找一会儿，将那刀子捞上来，也不至于现下还要费劲思量该如何弄死你。”
段维霖只被他吓上一跳，踉踉跄跄的便开始往后退，他即便是自小就淘，又哪里见过这样直接把威胁的话放在明面儿上的？
“你…你…你说什么？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我…我可是练过武的，厉害着呢！你可别过来啊，小心我弄伤了你！”
他这话说的心虚，结结巴巴的，信服度不高，左清霜顿时满脸不屑，半点儿动摇也没有。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吗？”他陡然问他，却又不打算听他的回复，自己便答了，“就是因为她不会说话，爱嚼舌根儿，就像你现在这样，分明看见了便看见了，烂在肚子里就是，非是要说出来，明明可以活着，却还要当着我的面儿，你想做什么？莫非是想拿这话威胁我？”
“我又不是你…”段维霖不服气的嘀咕，却惹的那少年更为恼怒的扑上前来，力气大的惊人，顷刻间便将他压在地上按住了手脚，叫他动弹不得，活生生将一溜脖子赤裸裸的送到了他眼前。
“再说一遍。”
“本来就是…呃…”段维霖更加不服，一张脸都涨红了，倔强的很，分明是他做错了事情，还想因为这点儿小事儿就取人性命，他哪里能服？“不过是嚼你两句舌根儿，又掉不了你两块儿肉。”这宴会上哪个又不是光明正大的坐在一块儿嚼别人舌根子的？
“你说什么？”那少年的双手只愈发使劲儿，一双眼睛乌黑如此从上往下的看他，更叫人觉得发怵。
可段维霖现下却是被气着了，压根儿顾不了这么多，“她一个小女使，此时嚼你的舌根子，它时便又会嚼别人的舌根子，你又哪里管的了这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谁不定那些人私下里都取笑过你呢，难不成你要将他们全都杀了？又哪里杀的过来？”
那少年闻言一愣，像是被说动了，一双眼睛上下扫视他一圈儿。
“那你说…该如何？”
左清霜依旧面无表情，手上的力道却是松了两分，这小孩儿身上的玉饰价值不菲，如此成色并非是寻常的富贵人家就能有的，想来身份不低，如此杀了倒是有些可惜了，恐还要惹了麻烦，他现下正是众叛亲离之时，前些日子才砸了那男人虚伪替母亲立的牌位呢，此时惹祸上身，怕是没法儿善了，倒不如先行笼在了手里，说不定日后还能为他所用。
陡然吸进冰凉的空气，段维霖只剧烈的咳嗽两声儿，哪里能想到那少年如此深的心思，还以为竟是这么轻易就被他给劝服了呢，想来还不算是坏到了骨子里，语气自然好上两分。
“她嚼你的舌根子，你不理她便是，不过只敢在私下里说说罢了，当着你的面儿又哪里敢如此放肆？即便再如何，你依旧是主子，只要你还活着，总也有人对你不满，难不成你就不做其他事儿了？天天就跟在那些下人屁股后头盯着人家，听谁今日又不识相的拿你打趣儿了？”
“你大不了警告两句，或是将她发买了，如此也能震慑，又何必杀她？非要取人性命？难不成你杀了这一个，别人便都不说了？不过是在你面前不说，私下里仍旧如此，你又哪里听的见，还不是跟没杀之前一样？”
左清霜只冷冷看他，松了手，一大堆话听在他耳朵里跟苍蝇叫唤时没两样，一个模子的惹人烦。
段维霖见他如此却是来了劲儿，径直坐起身来。
“你若真想叫他们全都闭了嘴，杀是杀不过来的，倒是能精进自己，不过是费些时间的事儿，可对你来说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到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出落的叫他们望尘莫及，人人都觉得你好，到了那时，这三言两语的又能算作什么事儿？不过是沧海一粟，淹没在人群中，想听都找不见呢。”
左清霜只瞥他，这小孩儿一堆废话，可这一句却是在理的，他确实是要出落的让所有人都望尘莫及，最好是三里地外听着响动，便早早跪下地来迎接才好。
可是现下……
左清霜只看那一双眼睛燎原似的炽热，全然不计方才他险些要杀死他的举动，反而带起几分庆幸的小孩儿，如此蠢钝，想来是好糊弄的。
“你是哪家带来的？”
“宣平候府！”段维霖半点儿防备也没有。
左清霜听罢，当即便去身离去了，头也不回。
他是要精进自己，出落的叫人无可企及，可是现下，他心中这火气，又该叫谁来替他消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