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滑翔机启动键之前,我向出口望去。
从滑翔机停放处到出口共有三道自动铁闸,刚才大将军按下电钮后,铁闸都已经左右分开,折叠后缩。
我观察过,一切都是半自动化进行,此处只有我和大将军两人。
就在我即将按下启动键之前,忽然有几条人影出现在铁闸旁边。几乎在同时,铁闸向中间滑动,很快就合拢落锁,严严实实地封锁了滑翔机的出击路线。
我望向大将军,以为是她按下了关闭铁闸的电钮。
“把铁闸打开。”我大叫了一声。
大将军恍若未闻,坐在原处,背对铁闸。
我忽然意识到,她并未离开休息区,而操控铁闸的按钮是在滑翔机的另一侧,与休息区至少隔着四十步。不起身的话,她根本不可能触摸安装在墙上的电钮。
铁闸是由三米高的精钢栅栏、防弹铁丝网、顶部矛刺、底部滑轮组成,虽然阻断去路,却没有截断我的视线。
闪出来的人影有无数个,逆光状态下,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轮廓,却看不清面部五官。
这些人附身于铁闸上,默不作声,与我对峙。
我从滑翔机的另一侧跳下去,大步走向电钮所在的墙壁。
“不可能成功……那是送死,就像大日本帝国的神风敢死队……回去,回去吧,别送死了,没有任何意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时候送死,太可惜了年轻人……我敢断言,这飞机一出去就会被人打下来……去日本吧,那边风景独好,根本没有这么多困扰,去北海道滑雪,去四国岛垂钓,去京都缅怀旧国……走吧,走吧,大道千条通罗马,何必死脑筋,非要驾着飞机出去送死……”数种声音错杂传来,灌进我的耳朵里,并因此引发了各种陌生的想法。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走吧,去日本才有大发展……跟她走,前面是平步青云的金光大道……日本一定能成为亚洲之冠,去日本有前途,信日本得永生……现在动身,七十二小时内,就能坐在京都的幸运树咖啡馆里了……世界太大,活着太累,你就是活得太累了,必须解放自己,才能活得激昂飞扬起来……”这些想法非我本身所有,而是被前面那些人影说的话所引发。
我按了电钮,但铁闸并未向两侧滑开。那些人影鬼魅一般在铁闸上穿梭移动,越来越快,带起一阵鬼气森森的幻影。
“出去就是死,愚蠢……毫无用处,于事无补。君子穷则独善其身,现在,正是万事不备、诸事休止的时候,盲目行动,愚蠢之极……帝国伟业,指日可待,不如跟随公主东渡,去做更有意义的事。这里的一切是遭到诅咒的,‘金山银海翡翠宫’已经遭到了必死的诅咒,谁碰谁死,绝无例外,连带着,莫高窟也遭了诅咒,那些曾经从藏经洞偷到宝物的,全都死了……这里的布局,早就被中国古之智者下了诅咒——‘谁若惊扰了神之大梦,死亡之翼就降临其宗族之上,遭灭族之杀’……退回去,速退,跟公主东渡,才是上策。否则,一出了这洞口,坠入死亡深渊,就永远无法回头了……”人影在前面,但他们的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激荡起阵阵回声,仿佛有几十人、几百人同时厉声呼喝着。
那些声音提到了“诅咒”,而其中意思,与埃及吉萨高地上世世代代流传的“法老王之咒”一模一样。
自两个世纪前考古学家打开了法老王陵墓之后,那个着名的恐怖诅咒就一直徘徊在北非上空,如同一只充满邪恶的幽灵一般。
那诅咒虽然只有两句,但却令人闻风丧胆——“谁若惊扰了法老王的安宁,死神之翼就将降临在其额头。”
事实上,该诅咒一直无比灵验,首批打开法老王陵墓的数十人无一幸免,全都死于各种各样离奇的异常事故中。甚而至于,该诅咒祸及三代,几乎将开启陵墓者的家族后代全部诛杀干净,使其断子绝孙。
如果莫高窟也是遭到诅咒的,那么历史上围绕反弹琵琶图引发的种种死亡事件,也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了。
我知道,前面的人影只是幻觉,真实存在的,只有我和大将军。
幻由心生,人影发出的呼喝声全都是我的心声。
“原来,我心底也是充满了这么多私心杂念,并非多么高尚勇敢。”我忍不住叹息。
古人崇尚“慎独”,那些独处时仍然能够保持高洁品德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君子”。
与古代君子相比,我还是有着不小差距的。
“我意已决,不要多言。”我再次按下电钮。
哀哭之声突然惊天动地地响起来,那些人影迅速离开铁闸,向黑暗中闪去。
铁闸缓缓打开,滑翔机出动之路畅行无阻。
我再次望着大将军,她木坐在休息区里,双手托腮,恍如沉思中的雕塑。
“再见。”我跨上滑翔机,按下了启动键。
发动机轰鸣起来,转速表的指针迅速上扬,各种绿色指示灯也一起亮起。接下来,只要经过三分钟的发动机预热,就可以放下手刹,向前推动操纵杆,驾驶滑翔机离开这座即将废弃的基地。
基地必须废弃,就像二战之后中国军队逐步消灭日寇北方基地那样。这些都是战争遗留的祸患,必须彻底毁灭,才能保证老百姓的平安生活。
“希望这是最后一个日寇基地,它毁灭了,敦煌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同时,希望黄花会受到五角大楼的沉重打击后,再也无法卷土重来,给大陆的安全造成威胁。还有,心月无向派的余党也失去了在大陆的立足之地,再想像从前那样肆意妄为,也绝无可能了……”这一刻,我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为这基地让我看到了太多二战时期的深藏秘密。
唯有毁灭,才能断绝日本军国主义的野心妄想,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
哀哭之声突然消失,似乎是那些已经隐入黑暗的人影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无法发出一丝声响。
四周死一般寂静,静得能令我听到自己血管里热血汩汩流淌的声音。
之后,我嗅到了浓烈的杀机,就来自我和大将军曾经走过的地方。
我回头望去,通道里不见人影,但那杀机就像六月的潮气一样,卷地而来,无声无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
滑翔机的座位侧面、背面各有一支短枪、一支长枪,不是二战老式武器,而是最新的日本制式装备。
美国在日本的普天间军事基地驻军,为日本的海岸自卫队带去了全球顶级装备,这也是唯一对日本有益的贡献。
我摘下长枪,检查弹匣,然后枪口指向滑翔机背后的通道。
杀机越来越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恍惚间,我看到有八个人自通道深处昂首阔步而来。
通道的高度为三米、横截面宽度为四米。由此推算,那八个人的身高至少在两米以上,每个人的右手中都拖曳着一把长刀,刀尖垂地,刀柄与肩膀平齐。
人与刀都是暗色的,脚下飘忽,并没有发出脚步声。
我的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枪口瞄准冲在最前面的黑影。
子弹只能杀人,却无法杀死一个影子,而这八名长刀人全都是可怕的影子。
当他们进入停机场,立刻散开,追杀最先出现的那群人影。
我虽然手握长枪,却迟迟不能扣下扳机。
这是一场影子的屠杀,长刀过处,不断有影子被腰斩、被斜砍、被削首。
如果最先那群影子都是我的思想,那么,此刻我所有的想法都被斩杀,无论对错,都不复存在。
“原来,我心底深处也有逃避现实的想法,对大将军提出的‘东渡’并不排斥,反而欣欣然向往。诅咒的力量深不可测,法老王之咒让北非的发展迟滞了超过两百年,直至二战结束,才勉强追上隔海遥望的欧洲近邻。我应该早就想到‘莫高窟被诅咒’这种事,否则,中国考古界人才辈出,怎么可能对壁画与佛像束手无策?如果不能解除诅咒,再多人力、物力、财力堆积到莫高窟来,也只是徒劳往返,毫无建树。”我的心里仿佛照进来一束光,光芒到处,困惑的蛛丝迎刃而解。
转眼间,八条高大的影子结束了战斗,长刀背在肩上,缓缓走向休息区。
我不敢耽搁,立刻跳下滑翔机,提着长枪,飞奔到大将军身边。
“这里很古怪,跟我走,驾机冲出去。”我低声说。
大将军从托腮沉思中清醒过来,稍稍皱眉:“什么?”
我向影子一指:“看它们,来者不善。”
大将军随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没有显露出任何惊惶之色。
八条影子走到休息区外缓缓站住,排成横队,单膝跪倒。
大将军等于是“皇室公主玉狐禅”,至少表面看来,她的外貌等同于玉狐禅,能够骗过普通人的双眼。
此刻,我再麻木无知,也知道影子是向大将军下跪。
“八恶人,我回京都之后,会向忍者联盟如实禀报你们的所作所为。时代不同,你们所坚守的已经失去了政治价值,这一代皇室大人物所追求的,是与全球所有国家和平共处、协同发展,再也不会动用战争武器。不过,忍术之道的根本,是个人修行、悟道成神,而不是杀人夺旗。你们曾经是忍者联盟里的最高智者,这些道理,无需我赘述。现在,请各归其位,隐身于人世与幽冥之间,继续修行去吧。只要灵魂不灭,你们都永远是大和人民供奉的国家偶像,在日本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大将军清晰有力地说。
这一刻,她不像黄花会的大将军,更像是高高在上、金口玉言的皇室公主。
那八条影子换了跪姿,一起向大将军叩首。
大将军站起来,走到休息室外,距离那八条影子十步,深深鞠躬,发梢垂地。
“富士山不倒,后会有期。”大将军说。
八条影子站起来,依依不舍地走向通道深处。
大将军向那影子挥手,直至影子消失在通道里,才缓缓地怅然放下。
“你到底是谁?”我双手横枪,对着大将军。
“我是黄花会大将军。”大将军正色回答。
我摇头:“不,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