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匆匆赶到皇宫的时候,不出意外地所有人都已经提前赶到。
每个人面上都无比惊慌,虽然这些大臣在李弘景动身前还咒骂着希望李弘景干脆死在战场上得了。
但真当此事明摆上台面时,却没人能接受。
“当初就不应该阻止陛下征兵!”有人指责起来。
“边境被犯可是国家大事,结果还在党争,这下可好,要是陛下出什么事,梁国该怎么办?”
现在李弘景被俘尚且只有文武百官得知,此刻距离李弘景前往边境方才过去半月有余。
京城哗变的种种消息还未传到其他国家,崔来明已经派人去边境打听消息。
到底路途遥远,等收到估计还要等十来天。
“北夏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消息还在路上,估计还要两三天才能到……”
“真是慢死了!”
众人一片混乱,崔来明眉头紧皱,群臣不可无首。
李弘景被俘的消息要是传到其他人耳中,这梁国可就要彻底乱了!
该出手吗?但那样的话李弘景岂不是就危险了?
可问题是,真的是北夏在动手吗?
种种顾虑在脑中不断打转,他倒是完全有私兵可以赶去救李弘景,可这样就会暴露出他个人有庞大军队的事实。
上次他好歹调动的还是皇城禁卫军,现在这么紧急的关头,他可不能让多年努力毁于一旦。
与其余大臣各自商讨了些许可行之道,可惜大部分不是慌乱无措就是心怀鬼胎。
最后也没说出个明白,众人都各怀心事地离开了。
“哗啦啦——”
雨还在持续不断地下着,道路变得十分泥泞。
回到右相府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崔来明完全没有睡意。
他起身点灯在窗前铺开纸张,正拿出笔准备再写给北夏诸国信件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翅膀扇动的声响。
他抬头,就见一只通体纯黑色的隼落在了窗台上。
落地后隼甩了甩羽毛,有些许水珠溅射在桌面。
“这是……”
隼腿上绑着一个小竹筒,看样子里面应该是封信,但他在此前从未见过任何一方是用这只隼寄信的。
思索片刻,他才打开小竹筒,取出里面的信来。
拿下信后隼依旧没有动,只是盯着他看。
他缓慢将信纸展开,就看到上面只有一行字。
「若要救李弘景,只在一个月内。一个月后,杀无赦。」
“轰隆隆——”
雷声大作,他手上的动作一顿。
又下雨了。
最近好像总是在下雨。
每日天都阴沉着,只能不断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每每拿起书本他的注意力却总被雨声吸引,到最后他干脆放下书卷,准备出门走走。
这个时候他还不是崔家继承人,也并不清楚未来该如何。
他撑着伞缓慢地从桥上走过,一边看着水面上不断起伏的涟漪,一边想着之前书上的内容。
如今太子势力一派占据朝堂人数众多,据他所知文武百官最起码有一半都是太子殿下的人。
曾经的崔家先祖与太祖皇帝一起拼杀出大梁江山,就算等太祖皇帝登基后也像是好友那般互通书信私下抱怨。
他在家就曾看到过不少堆积的崔家先祖与太祖皇帝来往的书信,其中大部分都已经不能看了。
少部分保存的很好,至今依旧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字迹。
但是总感觉太子并不是很喜欢崔家,或者准确来说是不喜欢他。
曾经在国子监上学的时候,太子就觉得他心机深沉不择手段——
好吧,太子也没说错,他确实是这样的人。
不过崔家一直都为皇帝器重,再加上太祖皇帝亲自给崔家写下了那块“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的匾牌,可以说是名声赫赫。
这两百多年来也不是没有皇帝看崔家不顺眼,但崔家很会审时度势。
再加上太祖皇帝的荫庇,倒是一直风平浪静。
更何况太子殿下虽然不喜欢他,但也确实是个温和明事理的人。
老实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正直的太子。
一开始他甚至以为这小子是装的,后来才发现原来真有皇家人能如此平易近人。
或许太子上位也挺不错的,崔家也许能清静很长一段时间了。
可惜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以后可以申请调令到其他地方去当个县令之类的。
过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太子殿下总说他心机深沉,但作为士族子弟这是必修课,或者说他很好奇太子到底是怎么长成这个性格的。
脑中思索着未来种种,大雨不断,雨幕连绵,于是满眼都是雾气。
他觉得此情此景倒是真符合他的心情,看不清未来,时时感到迷茫。
雨下得实在是有点太大了,最终他找了一座凉亭歇息下来。
待他坐下的时候却看到在这人迹罕至的河边站着一个人,刚才一直在那边桥上他甚至没注意到原来这里还有人。
他看了两眼,很快意识到这人完全没打伞,就这样站在雨里。
今天这雨下得可不小,哪怕他打着伞衣服都湿了几分。
感到好奇,他向着那个方向又看了两眼。
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那人的侧脸,湿透的黑发凌乱地沾在脸上。
在雨幕下,他只能看到一双好似被雨水洗到清浅透亮的眸子,在朦胧中显得格外清晰。
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这样很容易生病……
他还没想完,就看到那个人已经直接跳进了河里!
“!”
这四下一个人都没有,看来看去估计方圆十里就只有他。
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跳河,这少年是在寻死吗?!
震惊的他也顾不上许多,脱下外套冒着雨就跑了出去。
等他跑到岸边的时候发现那人已经沉了下去,咬了咬牙,也跳了下去。
尚且年少的他还不是日后生杀予夺的右相崔来明,面对一个即将在眼前逝去的生命,他在片刻犹豫后还是伸出了手。
秋天的河水冰凉,作为士族门阀子弟,这还是他第一次跳进水里。
还好他离得不远,很快就抓住了那个人。
拽着手臂往怀中一拉,他连忙就往岸上游。
“咳咳咳……”
好不容易将人拉上来,他连忙将人带进凉亭,然后将之前脱下的外套盖在了少年的身上。
“你怎么突然自杀?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刚刚那一幕实在是有点惊心动魄,如今回过神他着实有些惊魂未定。
一想到或许有个人就要在自己面前淹死,他就忍不住训斥起来。
“你家里人呢?怎么任由你一个人跑出来?”
他说了一长串,对面却一点声音都没传来。
就在他想着难不成晚了一步时,少年将盖在头上的衣服扒拉下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我没有自杀。”
甩了甩头上的水,明显比他小的少年,看上去却比他平静太多。
“我只是在感受温度而已。”
“什么感受温度?该不会是烧傻了吧?”
他听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下意识地伸手就摸上了对方的额头。
——那是他第一次触碰到李弘景,在他掌心按上她额头的那刻,感受到的是一种平和的、属于正常人的体温。
在之后的许多年,他再也没有接触到拥有这种正常温度的李弘景。
“不过还是谢谢你。”
少年没有躲开他的手,在他将手收回后才继续开口。
“看你衣服都湿透了,要是不及时换估计会生病。为表歉意,我带你去换身衣服。”
他崔来明还需要别人帮忙买衣服吗?
他本想这样说的,但是面前这个太过平静的少年实在是让他感到好奇。
鬼使神差,他点了点头,然后顶着满身的水跟着少年来到了一家客栈。
“麻烦帮忙买两套衣服,还有热水。”
少年将银两放在桌上,斜睨了他一眼,又放了张金票,“其中一件去缂丝坊买。”
缂丝坊,这是整个京城最贵的一家成衣店,所售的全都是仅供士族皇族的服饰。
他没想到这少年能看出他身上穿的是缂丝,也没想到少年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
店家匆忙去了,动作极快地将一切都准备好。
他重新套上衣服,立刻就去隔壁房间找少年。
他总习惯了轻手轻脚,也因此推开门的时候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少年也就没有发现已经被推开的门。
——更没有发现他陡然睁大的眼睛。
桌上的隼发出叫声,似是等急了,他这才从回忆中惊醒。
其实崔来明一开始对李弘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他敢保证。
只是在之后宫宴上发现那个少年竟然是九皇子,九皇子竟然是女子这个秘密让他感到意外。
他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李弘景的身影,享受着这种不为人知的隐秘欢喜。
无论在何时何地,他第一个注意到的永远是李弘景。
李弘景总是笑着的,看上去软软一团很好欺负的样子,面对任何人都总是一种态度。
他不喜欢这样,总感觉他也只是被敷衍应对的无数人之一。
于是他总喜欢用各种言论去试探激怒李弘景,直到对方露出生气的眼神,他就感到无比满足。
——他是特殊的,这个发现让他欣喜。
他觉得只是生活太无趣了,所以想找点不同的。恰好李弘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崔来明一直这样以为。
他突然变得喜欢去皇宫,白天晚上都喜欢去;
他突然对皇宫中的一切都感兴趣;
他突然开始争名夺利,太子对他更加不喜;
他突然开始崭露头角,崔家主都有些惊讶于他的突然转变。
只是想去皇宫里再看看李弘景、只是希望能更接近她一点、只是希望有天她也能听说崔来明这个名字。
在那些所有皇子都要出面的场合下,他总是喜欢与同僚们高声谈论。
他嘴上说着各种诗词学识,视线却总不自觉地往李弘景那里跑。
李弘景现在在干什么?有听到他话中的内容吗?会觉得他很有学识吗?
现在想想真是太蠢了,崔来明都无法相信自己也有做出这种事情的时候。
可惜李弘景好像很害怕他,每次他出现李弘景都躲得远远的,他总是在和李弘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大庭广众之下李弘景可以随意跑,很少会有人注意九皇子。
但他不能随便跑,时时刻刻都有人上前试图与他攀谈。
偶尔他会故意提起李弘景,在看到周围人不明所以或者露出嫌弃表情的时候,心里总会感到一阵奇异的愉悦。
——只有他知道李弘景冷静且聪明、只有他知道李弘景并非传言那般不堪、只有他知道李弘景是个少女。
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物罢了。他总这么想。
直到他又一次进宫后特意去找李弘景,却看到冷宫大火。
太子经常会说,崔来明是个丝毫不顾及他人死活、说他是个人死在脚下都会满不在乎笑着走过的家伙。
但在那一刻,他直接冲进了火场,赶在所有人到来之前将李弘景救了出来。
李弘景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呛得昏迷,他不好让其他人看到自己抱着九皇子,将李弘景救出后就悄悄离开了。
崔家主问他:“你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有什么喜欢的姑娘吗?”
他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李弘景。
这一刻他终于确认了,他喜欢李弘景,困扰他数年的问题在此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然后他说:“我想成为右相。”
因为那是距离皇权最近的地方。
崔来明是个不择手段、毫无顾忌的权臣。
他希望全天下人都唾弃、谩骂、乃至遗忘李弘景。
他将会造反,然后为李弘景打造一个独属于一人的金丝牢笼。
“要是被她知道我一直这样想,估计会觉得我疯了……”
崔来明轻笑起来,“可我确实是疯子。”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纸条背面写下一句话。
「还望阁下遵守承诺。」
一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短到他很难面面俱到地处理一切、短到很可能他这么多年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但无所谓,他走到今天就是为了李弘景。
在属于他的金丝雀关进笼子之前,他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