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景的声音异常平静,但却让整个吵闹的现场安静下来。
东楚帝抬头,正对上李弘景的视线。
在正午最盛大的阳光下,李弘景注视着他,片刻后突然露出了笑容。
“东楚帝,朕在问你话呢。”
她这样说着,“别告诉朕你的耳朵聋了。”
这毫不客气的话,东楚帝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是从李弘景口中说出的。
眼看气氛更加僵硬,一直围观的东方晟开始打圆场了。
“现场没有人看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无缘无故冤枉人也确实不好。”
他十分为难地说,“刚刚大夫已经告诉孤,东楚此次有六名士兵死亡,受伤三十二余人,又实在是不至于撒谎……”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的侍中在撒谎吗?”
他话还未说完李弘景就开口了,堵死了他接下来要说的所有话。
被如此不留情面地落了面子,东方晟的眯起眼睛,语气变得有些微妙。
“梁帝今日倒显得十分强硬呢,话也不必说得这么绝。你说是吗?”
不过这次没有百姓再跟着他一起附和了,谁都看出李弘景是真的动怒了。
哪怕李弘景是个傀儡皇帝,也是很可能动手杀人的。
“齐帝好心胸。”李弘景轻笑。
“真希望你永远不会遇到身边人被污蔑的情况,如果真有那一天,朕一定会好好劝你别伤了和气。”
如此局面,之前还在拱火的大臣们全都闭上了嘴,再也没有人敢上前说一句话。
眼看气氛几乎要一触即发,关键时刻,公冶文远开口了。
“我不会用这种奸计。”她看向东楚帝,“因为就算正大光明,东楚也是赢不了我与燕大将军的。”
她嗓音带上几分笑意,“东楚帝,你敢再当着所有人正大光明地来一次吗?”
若是梁国能在所有人面前击败东楚,那使用奸计的言论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对于公冶文远的话,东楚帝只是冷笑一声。
“就知道你们会这样做。”
他无不嘲讽地说,“明明能赢但就要用这种手段,然后再提出比试第二场,就是想让东楚咽下这个亏而已。”
“明明能赢却偏要下作,真没想到,梁帝会是这种人。”
东楚帝这番话将事又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再加上李弘景名声一向不好,此刻舆论根本不站在梁国这边。
眼看其他国家的人酝酿好了准备开口加入战场,公冶文远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昨天她还在想,这几个国家到底想对梁国做什么?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几个国家准备联手给梁国泼脏水。
如果李弘景放弃她,那么将如同自断一臂;
如果李弘景坚持保她到底,那么这个黑锅将很难甩掉,到时候就能以各种借口让梁国垫底。
不管前进还是后退他们都能得利,而且很轻松就能成功。
她站在那里环顾四周,视线扫过因看热闹而显得兴奋的百姓、目露同情或嘲讽的大臣、满脸算计的皇帝们。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普天之下,竟逼仄得令人难以呼吸。
“啪啪啪啪……”
就在此刻,突然一阵掌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弘景不住鼓掌,面色惊叹,就如同看了一场好戏。
“东楚帝玩这一手确实厉害,朕佩服不已。”
李弘景感慨地说,“裴小将军就是这么死的吧?”
东楚帝的脸色陡然一变。
裴小将军?
大多数百姓面面相觑,并不清楚李弘景此刻说的这个裴小将军究竟是何人。
只有少部分大臣与皇帝的眼神出现变化,视线不住地在东楚帝与南晋帝身上打转。
早在去年,公冶文远就听说过南晋小将军裴栖鹤通敌叛国东楚,事发后被满门抄斩的事情。
她对裴栖鹤了解不多,但也听说过小将军的威名。
当时她就觉得其中有蹊跷,她对南晋帝没有任何好感,总觉得是裴家功高震主南晋帝找了个由头罢了。
如今听李弘景的话,这里面竟然还有东楚帝的事情?
“此番归去,东楚帝。”
见到东楚帝突变的脸色,李弘景轻松地笑了起来。
“替我向江姑娘问好。”
这是一个公冶文远从未听过的名字,不只是她没有听过,从其他人茫然的面色上能看出来,大部分人也都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
只有南晋帝和东楚帝齐齐一愣,南晋帝看向李弘景,面色凝重;
东楚帝则是下颚紧绷,看得出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既然如此那就比吧。”
东楚帝已经完全不复之前的平静,有那么一刻公冶文远觉得他恨不得冲上去将李弘景碎尸万段。
“看结果如何!”
这下东方晟都眸色一变,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了敲。
待东楚帝终于答应再比一场时,李弘景反而不再开口说话。
她长久盯着东楚帝,在沉默了许久后,才叹了口气。
“算了,不比了。”她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袖子。
“让你安安心心过最后一个好年吧。”
说完她看向东方晟,“这局就算梁国输了,反正梁国只要不拿最后一名就行了。”
然后她就直接起身走了,留下所有人面面相觑。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谁也说不明白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疑惑与谨慎中,最终也没有人找公冶文远的麻烦。
本来一直步步紧逼的东楚帝,在李弘景说出那两个名字后也好像没了继续纠缠下去的心情。
在听说东楚要与齐国对战后挥手表示认输,让等待吃瓜的百姓们大为失望。
七国会晤最后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开始的轰轰烈烈,结束的十分突然。
直到最后一日宫宴上很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觥筹交错间,只觉得恍若隔世。
公冶文远最后回去的时候也问了李弘景那位江姑娘的事情,面对这个问题,李弘景只是露出了神秘的笑。
“你不会想知道这其中故事的。”李弘景倒茶,“我敢打赌,你听完后肯定会气死。”
这让她更好奇了:“那陛下是怎么知道这位江姑娘故事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界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李弘景有些嘲讽地说,“更何况此事在东楚大臣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我有幸认识一位南晋朋友,他告诉了我不少发生在东楚皇室的事情。”
“总有一天,荣祯会付出代价的。”
这几天一直东楚帝地叫着,直到片刻后公冶文远才想起——
荣祯是东楚帝的名字。
★
将一众大爷送走后,李弘景终于得以松口气。
“这帮祖宗可算是走了。”她连连摇头,“才来没几天就搞出一堆事情。”
说着她还和公冶文远吐槽,“话说你有没有觉得,京城流言之前就已经很离谱了,等这些人一来突然变得更莫名其妙?”
“自然。”
公冶文远点头,“尤其是七国会晤那几天,各种谣言已经传到不能听的地步。老实说,上街走一遭我还真以为梁国明天就要亡国了。”
“好在总算是有惊无险。”
李弘景背着手看着枝头的黄叶,风一吹,那些枯叶就打着旋晃晃悠悠掉落在地上。
“秋天又要到了。”
算了算,距离她登基也快一年了。
总感觉什么都没有变,但又觉得发生了很多翻天覆地的变化。
总而言之,只要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就努力继续向前吧!
暮色西沉,雁鸟南飞。
夕阳犹如一场大火,映照得整个天际一片火红。
她站在屋前抬头看着流云霞光布满的天际,云层都被映照上一层艳丽的光芒。
圆日逐渐下沉,光芒层层消减。
直至陷入完全的黑暗。
★
七国会晤结束的第一天,李弘景早早地起床。
“天还没亮就要上朝,每天还要处理一大堆事。到底是谁在想当皇帝?”
她滔滔不绝地抱怨着,走出门那刻秋日凌晨的寒风让她有些困倦的大脑猛地清醒。
迎着萧瑟秋风,她不情不愿地开始上朝。
大清早看到这群大臣真是太晦气了,要不找个理由以后都不上朝算了。
早朝死气沉沉的好似高中早自习,她就像是讲课的数学老师,在上面说话下面没一个回的。
李弘景困,大臣也困,再加上不住皇宫起得比她还早。
反正互相都不想见,她决定走完流程就赶紧下朝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她很平常地问,就像是数学老师在问“有没有同学还有不清楚的,可以举手”那样。
数学老师几乎不会遇到举手的学生,她也几乎不会遇到上奏的大臣。
但也只是几乎。
“陛下,臣有本要奏。”
在象征性地等待了片刻后,她正准备说出“既然同学们都懂了,那么我们就讲下一题”……
哦不是,是要说“既然无事,那就退朝吧”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死寂的朝堂。
李弘景正准备抬手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看着走出人群的崔来明。
不只是她,本来一个二个看上去困得要命的大臣们一下子醒了过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崔来明的身上。
她看了一眼站在左侧的王印,王印微微皱眉,倒像崔来明的上奏并不在王印的意料之中。
“准奏。”
她说。
崔来明恭敬地行礼,然后说道。
“近日京城中一直有关于南平皇室藏宝图的流言,臣以为不妥,特来禀报陛下。”
“在这个时间突然此等谣言,还传得沸沸扬扬,背后之人实在是其心可诛。”
说到这里,崔来明再次跪下,语气沉痛。
“还望陛下准许臣彻查此事!”
她是不是应该感谢崔来明等其余六国都离开后才提起此事?
在崔来明说出第一段话的时候李弘景就意识到事情不对,但现在阻拦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崔来明把话全部说完。
她能注意到在场大臣几乎全都是一脸不知所云,所以说到底哪里沸沸扬扬了?
如此惊天流言彻底打破了早朝上的死寂,所有人都瞬间精神,互相之间使眼色到好似在打摩斯电码。
李弘景感觉眉头跳了跳,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印,却发现王印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只能说心理素质够硬。
“既然如此……”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自然再没有能力按下去。
就算早朝不理,她也能肯定下朝后这条流言便会迅速传遍每一条大街小巷。
“就交给右相了。”
一下朝李弘景就直接跑了,这件事说到底和她没什么关系,只是崔来明和王印的斗争罢了。
她可不想再把自己搭进去,坐山观虎斗不好吗?
李弘景跑得很快,大臣们出来的时候连她影子都没见着。
不过他们不知晓其中弯弯绕绕,只以为她赶着去睡觉,照常嘲讽两句后就开始议论起南平皇室藏宝图的事情。
文武百官将崔来明团团围住,每个人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下真是内忧外患了!”
有没挤进去的大臣感叹,“又是瘟疫又是战争,会晤上又出了那种事,现在连前朝都出现了!”
正说着大臣看到一旁站着的王印,顿时讨好地上前。
“左相大人,不知道您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王印眸光沉沉,他盯着被围在人群正中央的崔来明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流言蜚语而已。”他说,“不足为奇。”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此处,旁人只觉得他是不喜崔来明如此抢风头,毕竟如今左右相不和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崔来明站出来的那刻,他竟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数百年的传承、十数年日日夜夜的努力、上千个夜不能寐的晚上……
他无数次犹豫、纠结、挣扎,以至于畏手畏脚迟迟不敢进行下一步。
但现在他再也不用去想这些了,崔来明已经帮他做出了决断。
其实王印明白,他一直都在等着今天。
他想做出迫不得已的模样,想说一切都是被逼迫的,其实他本意并非如此。
王印看向李弘景寝宫的方向,很久很久。
直到天际泛白,旭日初升。
——他还是走上了与李弘景完全相反的道路。